後記 一眼萬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45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康正十八年的重陽,是楚瑜第一次遇見林佑熙的日子。隻是,那時候的他並不知道,這樣的一天,這樣的一個人,會變作自己日後心口上的朱砂。
因為那時候的他,起了一點促狹的心思。
霍驍喜歡那個瓷娃娃,他想。
那個叫林佑熙的,除了生得比別人好一些,楚瑜是看不出來什麼好來,可發現霍驍那家夥無論是在答話還是用膳,都拿餘光盯著他的樣子,楚瑜便覺出了可笑。
可笑過後,楚瑜忍不住將心中的那點促狹心思無限放大了一些。
如果,有一日,霍驍發現那瓷娃娃喜歡上了自己,想必會是一副更加蔚為可觀的德行吧。
這點心思作為楚瑜的一個頑念僅僅是當下他的自娛自樂而已,來得快,去得自然也快。因為,他和霍驍之間的一較高下,有更宏偉的內容。
而那被遺忘的蠢蠢欲動,是在沁桓山莊再次相遇之時,才重新又被楚瑜想起的。不過在想起這段年少的遐思之前,楚瑜看著站在樹下的林佑熙,已經默默地將一枚六芒星鏢滑到了手裏。他確信他會認出自己,而認出自己的後果也隻有死。
“對不起,打擾了。”“剛才聽到你在吹曲子,就找了過來。”“你吹得曲子很好聽啊。”
他的聲音又清又潤地從樹下傳來,楚瑜帶著冷冷的笑意,從樹枝上跳了下來。
不過,看到林佑熙的那一刻,楚瑜還是愣了愣,而就是他對瓷娃娃變成美佳人的驚愣時間裏,對麵的林佑熙已經喃喃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楚瑜。”
那聲音裏除了驚詫迷惘,竟然有些欣喜,似乎是很慶幸自己還活著。
那雙眼睛裏蕩漾著的柔軟和潔淨,仿佛可以定格時間,停止呼吸,忘記心跳。
是中了邪吧,是著了魔吧,是發了瘋吧,或者,是……
楚瑜收起了六芒星鏢,在這個除了好看也看不出什麼好處的人麵前,忽然改變了主意,他承認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抱住了他。
僅僅是憐惜這個人的相貌,似乎太說不過去了,自認為不畏浮雲遮望眼的楚瑜,很快就為自己找到了解釋:自己不過是想搶走霍驍珍惜的東西借機報複罷了,原來如此……
可越是與此人來往,楚瑜便越發覺,霍驍似乎將他保護得很好。這樣的發現在激發楚瑜鬥誌的同時,又有意無意地提醒著他自己: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隻會更顯露自己的肮髒而已。他是踩著屍體往上爬的人,而他,卻恰恰相反。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世界過於陰暗,所以會去留意那個人身上的安恬吧。
而當留意變成留戀時,楚瑜似乎早就淡忘了自己對這個人好的初衷。
他想和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希望可以和他長長久久。
楚瑜一度以為,在德淵的三年光陰裏,就是永遠。
隻要自己想見他,趕上一日夜的路,就能在自己找得到的地方看見他,他永遠會稍顯驚訝地抬起那雙似水的眼眸,裏麵不偏不倚地隻倒映著自己。
如果不是後來的事情,如果自己能預料到後來的事情,或許在自己和他最近的時間裏,最該做的,不是愛著他,而是困住他。
一次又一次地費勁心血,卻一回又一回的徒勞無功。隻要他不愛自己,一切的手段和計謀都是枉然,那是楚瑜唯一一次的束手無策。
再拚命又有什麼用呢?毫無指望地愛著那個人,然後任憑尊嚴一點點地妥協麼?
在被長戟穿刺的一刹那,他真的忍不住死心了。人心是萬萬經不起熬煮的,他的心從來不曾如此荒蕪過。
倒地不起的自己,像是一個輸慘了的賭徒,寒冷得幾乎要消失。
“我會一直恭候,倘若你還活著,大可來我這兒要人。”霍驍走了過來,冷冷地望著自己,平靜地說道。
身上有無數的傷口在汩汩地流著鮮血,他望著霍驍,握緊了拳頭。
“但願……你有命等到……那個時候。”顫抖的氣流拚湊的語言,從自己的口中擠出。還是不服氣,還是不情願,還是放不下……
“有他一日,便有我一日。”霍驍濕潤的眼睛漸漸凝結成冰,“我在一日,便護他一日。”
霍驍走了,帶著渾身是血的林佑熙。
昏死過去前的視線裏,什麼都沒有,沒有宿敵,也沒有鍾情,唯獨自己,像是被丟棄了一般地遺忘在了這個世界裏。
緩緩地閉上眼睛,楚瑜累得很想死去。
可是,隻要痛著,便算作愛著;隻要愛著,便算作活著。
而活過來的他,在修冥宮中蘇醒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念。
重陽夜的初識,競武時的玩耍。沁桓莊中的再見,玉華山間的親吻。那三年裏僅有的彼此,那一夜裏不甘的分別。
他曾帶著一身未愈的傷口駕馬北上,卻在月夜荒山的路口臉色蒼白地停止了前進。他曾離駐營隻有一步之遙,卻在晃眼的篝火裏想起他身上那一夜淋漓的鮮血。
每一次地追尋都像是一場殘酷的夢魘,他知道自己所前往的方向,卻每每在抵達之時,透出了絕望,因為那個終點終究是自己的自欺欺人罷了。
明知他就在裏麵,終究還是不能見他,不敢見他。見到又能如何,不過是在心上又添一道傷疤而已。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愛過自己。
可是……可是……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麼?自己不是……早就不指望了麼?所以……所以,好想他,真的好想見他。
迫不及待地上路,可望不可即地徘徊,失魂落魄地歸程,不可抑止地思念。他的世界,上演著無法停止地自我折磨,與無可奈何的覆水難收。
月下立馬,在夜色中眺望著軍營,楚瑜已經忘記了,這是自己第幾次進入戰時的北疆。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楚瑜木然地呢喃著。
相思瘋長一片,捱過一年又一年。
他的世界,注定隻有他自己。
“宮主。”恭敬的聲音輕柔道。
大敞的雕花窗台,瑟瑟地鑽進了秋日的涼風,帶著一點金桂的甜味芬芳。
淺寐的楚瑜在臥榻上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觸到了遠處那一片粲然的花枝搖曳。
“宮主,天涼了。請您移步回房吧。”淡淡的規勸聲。
楚瑜半睜著眼睛沒有動靜,片刻之後,兀地立起了上身,然後緘默地從榻台上站起了身。
“宮主,萬音堂那兒,上了急函。”
楚瑜微微站住,朝侍立在一邊的人,攤出了一隻手。
那人從袖中抽出淡色的素函,輕輕地放在了楚瑜的掌間。
澄澈明麗的目光淡淡地掃了兩行,他低低地念叨著:“楊懷起的壽宴……”說完,他將那素函扔了回去。
那人快手接住,接著淡然地說道:“楊懷起乃是當今武林泰鬥,有萬人敬仰。他既給宮主發來了邀函,宮主還是去一趟的好。”
楚瑜麵無表情地抿緊了嘴唇,心想起了很久之前從殷都之中逃出,乃是去的他的府上避了一時之難,倒是欠了一個大大的人情在那兒。
若不是這樣,憑他是誰,自己也懶得賞臉。
“應了吧。”楚瑜背著手,繼續朝房門走去。
走進秋日的香氣裏,楚瑜抬手接住了一點桂樹的花蕊,沁人的味道裏,他發現自己似乎很久沒有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