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思君如夢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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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孫兒往後就托你教導了。”
    林老笑著說出這番話之時,傅巒隻能有口難言地應承著。緣由隻有一個,林老在他初至禦醫殿時便竭力提拔,對他有知遇再造之恩。
    在沁桓那樣人心叵測的地方長大,傅巒很小就有了世態炎涼的認知。他從來不怨恨自己懦弱無能的爹,即便是娘去世的時候,他對他,也至多隻是灰心失望而已。隻是,從那時起,傅巒對人心也開始嗤之以鼻。
    但林老的一言一行卻又狠狠地顛覆了自己的那番“冷暖自知”。
    所以,對林老,傅巒總是心懷感激。上天能讓他遇見這樣一位虛懷若穀德高望重的師長,總算待他是不薄的。
    傅巒早就知道宮中並不是他的長留之所,縱使林老要留住他,又能留幾年呢……他若硬要回去,林老想必也不會執意阻攔,可是,傅巒對林老,終究是沒辦法由著性子胡來。
    緣由也隻有一個,林老的溫和中帶著濃濃的年歲慈愛,是傅巒幾乎不願不忍抗拒的。
    坐在流星閣的議堂中,傅巒想到這裏,便轉頭去看了看站在門外低著頭有些拘謹的林佑熙,他一身素簡的衣裳,清淡地幾乎可以融進他身後柔藍的天空裏去。傅巒看了幾眼,隨即在心裏又不屑了起來。
    雖說舉賢不避親,但隻是個毛孩子,不過就在那禦醫殿的堂外轉了兩年而已,又能有幾分真本事呢?看來,即便是林老,也有不能免俗的地方。
    傅巒回過頭,靜靜地繼續聽著堂中林老的言說,望著那落落大方的一舉一動,心裏憑空又生出了幾分莫名其妙的妒意。人各有命,即便都投生在了大戶,也有好壞之分。他傅家那一大幫子孫,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隻在爺爺麵前裝出謙恭的樣子,背地裏全是使絆子下黑手的主。這個小鬼,雖沒了爹娘,卻是林老的掌中珠心頭肉,傳聞中是個嬌生慣養著的小少爺。
    傅巒撇了撇嘴角,冷冷地想,這小鬼若敢在自己跟前耍少爺脾氣,他可不會客氣。
    帶著這樣一點作怪的心思,傅巒一開始就對林佑熙有些偏於嚴苛。因為隻要他一看見林佑熙那副白白嫩嫩沒吃過苦頭的稚嫩模樣,他就會升起一捧無名火來。看著他那有冤無處訴有氣不敢出的死忍模樣,便又會愉悅地覺出樂子來。
    總的來說,他大概就是看不得林佑熙好。他就是要在他高興的時候,潑上一桶冷水,在他得意的時候,遞上一句譏諷。
    傅巒知道林佑熙對自己是很有怨言的,不過看到他除了在自己的椅子上塗些泥巴,在書頁裏放隻蟑螂以外,幾乎是一副安分的樣子,傅巒便生出了一點管教得當的自豪。
    當然,傅巒也絕對是看不得林佑熙受委屈的。他林佑熙是林老交托給自己的,自然隻能服他的管,聽他的話。雖然自己平時總是喜歡有事沒事地訓上林佑熙幾句,但隻要一看見別的正禦奉禦,哪怕隻是簡單的差遣他,傅巒都會直截了當地替他駁了,然後拽著他往符安院裏走。那時候,禦醫殿中最經常的閑話,便是“不想那煞神還是個護犢子的呢!”
    於是乎,傅巒的下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林佑熙。有時候,傅巒也這樣想過,是不是林老看準了自己的脾氣,才會把林佑熙交到自己這兒,如此一來,沁桓秘經的醫道,自己便不得不傳給那小鬼了。不過,傅巒很快就否定了這一點,林老雖不能免俗,但終究光明磊落,絕不會打這樣卑劣的主意。
    而讓他認識到這一點的,其實是他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習慣有這麼一個人在眼前跑前跑後,習慣一般地在夜深人靜的符安院裏,推開一扇門,就為看看他是睡是醒。
    他會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坐在自己身邊,聽每一個醫道藥理,盡管前一刻還因為遲到而被自己訓斥了一頓。他會安安靜靜乖乖巧巧地站在自己身後,遞上銀針或是錦帕,盡管床上血淋淋的傷口讓他覺得汗毛直豎。
    他開始能感覺到他的喜怒哀樂,他開始留意起他的一舉一動。
    自己的責罵會讓他心情垂喪,自己的稱讚會讓他眉開眼笑。傅巒第一次覺得,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的陰晴是被自己維係著的,並且無論如何,總是站在那裏。
    他想,那會不會,就是家人的不離不棄。
    於是,傅巒每天都在等那麼一刻,匆匆忙忙踩著晨光向自己跑來的林佑熙,眉宇間有些匆忙,但在自己麵前站定之時,又全是釋然,他抬起腦袋,微微一笑,說,傅正禦,我來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的世界變得隻有這麼大,一雙眼睛就可以盛得下。
    隻可惜,林佑熙的世界卻不止於此。在禦醫殿的符安院裏,他是隻屬於自己的典禦。可是一出禦醫殿,他可以是林家的少爺,可以是霍左將軍的摯友,可以是修冥宮宮少的私交……
    再後來,一道聖旨的大告天下。
    傅巒又明白,他,還可以是帝王眼裏的,美人。
    他走進了自己的世界,改變了自己的世界,卻又不為自己的世界而停留。
    自己果然沒看錯,他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小鬼,欠教又欠罵。
    傅巒再想到這一點時,已是時過境遷,歲月荏苒。因為,那個人,已經過世許多年了。
    而自己在沁桓山莊接聞皇家的訃告之時,獨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許久。那心中原有的怨與恨,一陣一陣地上湧回旋。他一抬眼,似乎就可以看見站在自己麵前,低頭局促的林佑熙——還是那副不諳世事的樣子,還是那副叫人頭疼的樣子——他張了張嘴,他很想狠狠地罵他一場!
    有傷人心的本事!怎麼還沒活下去的本事?!又闖禍了?又招惹是非了?……壞小子!壞小子!
    他張了張嘴,那憤怒的情緒在化作聲音時,傳出的,卻是嗚咽。那嗚咽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傅巒連忙用手去堵,可是兩行滾燙的眼淚,卻倏忽滾落而下,在一人的夜晚,一發不可收拾,一如自己對他的心意。
    而今的傅巒很少會去想那一天,那些往事。不能想,不願想,一想便是渾身冰冷的悲慟,以及毫無征兆的淚水。
    傅巒更願意去想的,是在自己曾經的一段年華裏,迎來過那樣一個人,他讓自己覺出了家的味道,因為他,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幸福過的。
    而今日的天空,就如同那一年在流星閣外那般晴好。傅巒背手站在那裏,小心地思念起了心底的那個人。
    “莊主,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傅旋在自己身邊輕聲說道。
    傅巒還在看著天際,然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莊主,這都到沛城了。您可要去殷都一趟,見見故人?”傅旋跟在他身邊許多年了,知道他曾在殷宮中任職待過。
    傅巒慢慢地收回了視線,似笑非笑地念著:“故人……”他淡淡地搖了搖頭,轉身朝馬車的方向走去。
    長長的車隊開始前進,滾滾的車輪負載著成千的藥材與藥器駛向北上元洲。
    車內的傅巒掀起車簾遙遙地望了一眼殷都的方向,他的呼吸開始沉重起來,因為活在他心裏的人似乎會忽然迎麵而來。
    而就在傅巒這樣想著的時候,從車隊的一側果真從殷都的方向跑出了兩匹高大的駿馬,馬上的兩抹人影隨著越來越近的距離,越發清晰起來。
    不過,他們在看見車隊之時,便勒馬停了下來。
    高大的男人跳下了馬,隨即走向身邊的馬匹,將馬上的身量仿佛少年的人扶了下來之後,他說道:“等車隊先過去,你我再走。”
    那少年一樣的人點了點頭。
    高大的男人不放心地在他臉上撫了一把,輕聲問他:“渴不渴?餓不餓?前麵有一個茶棚,不如你我去那裏等罷。”
    那少年似的人卻很有興趣地盯著一輛又一輛的馬車,眼中迸發著光彩。他拉了拉身邊的男人,一輛接著一輛地指過去,道:“我聞出來了,那一輛是石蕊,那一輛是杜仲和屠蘇,那一輛是合歡,那一輛是南燭和冬青,那一輛是……”
    高大的男人任他說了一陣,最後冷冷地打斷道:“等你說完,師父的壽宴也過了,咱們也不用去肅州了。”隨後男人牽起兩匹馬,開始趕著他同自己朝茶棚的方向走去。
    如果傅巒有心多看那個男人一眼,說不定他就能認出那人是誰,隻不過,他沒有,他的神思,在這一刻,皆用來靜靜地盯著那少年陌生尋常的麵容,許久許久,竟無論如何也移不開視線。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見什麼之時,傅巒才怔怔地放下了車簾,他聽著自己的心跳枯坐了一陣,便用雙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良久,細細的淚痕緩緩地滑了下來,嘴角苦澀地抿著。
    原來原來,他比自己想的還要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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