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兒？”
    會這樣喚他的，除了紅玉，再無他人。
    方蘭生張開眼，便見著紅玉側身坐在一旁，見他醒來溫聲細問。
    “我……”一開口，才覺得喉頭似被火灼燒過後疼痛，“這……”
    紅玉笑著，“你病成這樣也不說，還想著跑呢，現在可好。幸而大夫說隻是受了寒，不是疫病。”
    一聽大夫來過，方蘭生麵色一白。
    會不會、會不會被察覺到他身上……
    紅玉倒了熱水過來，“猴兒又在想什麼，臉色差得很。”
    “沒……”
    歎氣，紅玉並不勉強，“我知道你心裏有些事。”
    方蘭生端著杯子的手，抖了一抖。紅玉視若未見，“你不願說，我也不會要求。隻是畢竟一同這麼久，猴兒若是有事，自可與我說說，悶在心裏，久病成疾。”
    她側頭溫柔，眉眼裏盡是長姐般的憐愛。
    紅玉的確喜愛方蘭生，這個少年人身上有著令人不由自主注目的熱情與天真。那份屬於人類的，熾烈的灼熱的情感，是她羨慕卻無法得到的溫度。
    宛如被姐姐說教，方蘭生眼眶一紅，慌忙拿手死命蹭，生怕被紅玉發覺。
    隻是欲蓋彌彰。
    這種事……他怎麼好開口……
    說他其實早就與晉磊相識，說他與晉磊相互戀慕，最後卻變成這樣……
    一想到晉磊，身體隱秘處便是一抽。被撕裂的痛楚，甚至是那楔形的熱度與質感，都清晰浮現，叫方蘭生不自禁牙齒打顫。
    敏銳覺出方蘭生狀態不對，紅玉動作輕柔的從方蘭生手裏抽出被他捏得快要碎裂的杯子。
    方蘭生舒出一口氣，緩緩躺下去。
    手臂擱在臉上，輕輕問，”紅玉姐，你說……感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紅玉不由顯出詫異，“感情麼？”
    “我、我以前見到襄玲，覺得她嬌小可愛，正是我喜歡的女子。後來……慢慢的，雖然還是會為襄玲擔心，還是想要讓襄玲高興，也想要一直跟襄玲在一起，可……”
    “可是，小玲兒不是你心裏的那個人。”紅玉替方蘭生說出沒說完的話。
    方蘭生一顫。
    柔荑搭在方蘭生空著的手背上，很清淺的熱度，紅玉緩聲，“我也有……”
    她竟難得猶豫遲疑。
    “我也有一心戀慕之人。隻是這感情，從未得到回應。那人心中，有劍術，有天道，有大義，有悲憫，唯獨……沒有能夠回應我的那份情誼。”
    閉上眼，那蒼山巍峨的背影重又顯現。似乎從悠遠的過去開始，她便隻能望著那人背影。
    望得久了，那背影就刻在了心裏，想忘也忘不掉了。
    方蘭生從不知曉紅玉心裏，竟也會有這般情緒。
    紅玉望著方蘭生，忍不住笑，“猴兒心裏一定在想，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情對吧？”
    被戳中卻還要死撐的方蘭生拿開擋在臉上的手，吞吞吐吐，“才、才沒有。這世上，誰能無情？”
    萬物生靈，自有情而生。
    為紅玉明了的眼神注視下，方蘭生狼狽不堪，原本覺得說不出口的話，不自覺慢慢瀉出了口。
    “我跟他……算少年相識吧。我初到異地，隻認識他一個，也隻有他一個人可以跟我說話。相處了好幾年，我就回來了，但不知為什麼，我把他完全忘記了……我聽說我走後，他過得不是很好……”
    方蘭生怔怔的，把跟晉磊的事情，半遮半掩的說了出來。
    “再跟他見麵，本來隻是覺得朋友相逢。但慢慢覺得，他在我心裏，不是朋友那麼簡單。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跟他就說明白了。
    我逃婚出去的事情，他後來也知道了。我本來跟他承諾，這回回來就去取消親事。但……昨天見了孫小姐……我以前，對孫小姐有所虧欠，如今說什麼都不能棄之不顧……”
    紅玉安靜聽著，對方蘭生的評價，又上了一層。
    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將責任看得重過其他。
    方蘭生講完，深重的疲憊複又襲來。
    紅玉輕輕拍拍他，“猴兒睡吧。”
    直到方蘭生發出均勻的呼吸，紅玉方才起身，忽然出了聲，“好好陪著他吧。”推門而出，不再停留。
    黑暗裏，晉磊緊緊握著百勝刀，雙目死死盯住方蘭生的方向，然不敢接近一步。
    蘭生……
    他低低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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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養了三天，方蘭生心中惦念他二姐，急於前往青玉壇。
    這幾日晉磊再無出現，方蘭生也不願去細想他。
    本是家事，然而諸人皆表示要隨同，倒讓方蘭生感動。
    騰雲之術到達衡山青玉壇，目之所及，幽然依舊，隻是……清幽之下頗有不尋常的寂靜。
    “怎麼這麼安靜……”方蘭生訝然，“也不知道二姐他們現在在哪……按理來說，病人應該不能曬太陽……”
    “你們看——”
    眾人隨著風晴雪所指方向看去，水邊龕台旁，有一團光點，細細密密的攢在一起，聚散分合。
    這是……
    百裏屠蘇肅然，“焦冥。”
    襄玲驚叫，”那邊也有！”
    仔細一看，這青玉壇下層，處處皆是那光團，即是焦冥在白日之下的形態。
    方蘭生心裏咯噔一下，“這、這裏怎麼會出現焦冥！青玉壇，一定出什麼問題了！”
    不好的預感，隱隱約約浮現。
    紅玉沉聲安定人心，“不如四下尋一尋。青玉壇總還會有人在。”
    一路且看且行，胸中不安的空洞越發擴大，方蘭生不由在青玉壇上層的入口，停下了腳步，“太不對勁了！少恭呢，二姐呢！難道、難道……”
    “蘭生你別急。”襄玲安慰他，“說不定都在上層呢。”
    抿抿唇，方蘭生急切邁步，“快走吧。我……我心裏悶得很，總覺得要出什麼事。”
    二姐……少恭……
    你們可千萬不要出事！
    我……
    青玉壇上層，永為黑夜。明明的滿月，懸掛天際，散發著冷冰冰的光芒。
    此處比之下層好了許多，目之所及，到處是人。隻是安安靜靜的，不言不語，也不動彈。
    百裏屠蘇快步上前，在幾人麵前仔細查看，而後搖頭，“都是焦冥。”
    韓休寧乃是他娘親，為他親手喂下了仙芝淑魂丹而成了焦冥，他對焦冥的辨認自然遠遠超出諸人。
    “我……我見過這個人。”
    方蘭生忽然出聲，他急急走上前。
    這個人，喜歡在白玉橋上走來走去。
    左邊那個，是朱家的女兒。
    再一轉頭，那人是城門口擺攤的老頭。
    每一張，都是熟悉的麵孔。
    然而這些熟悉的麵孔上，全是木然。
    雖然不見死氣，然而這樣毫無呼吸卻又睜眼站立，所造成的死寂場麵遠比一地死人更加叫人膽寒。
    方蘭生心跳得更快，一下一下，沒得著落。雙手一搓，掌心裏都是冷汗。
    “猴兒快找！”紅玉嚴肅喝道。
    二姐，二姐你千萬不要出事！
    方蘭生心思混亂，腳下卻不停。
    每見到一熟悉之人，他心就沉重一分。
    越過一處青石橋，方蘭生終於窺見了他苦心尋找的身影，胸膛裏麵那顆心，卻陡然重得快要破開，掉進一個深淵裏去。
    “二姐……”
    側身站著的方如沁，牡丹黃衣裙，鵝黃挽紗披肩，麵容姣好美貌。然，神情木然。
    方蘭生慢慢走上前，“怎麼會……二姐，你隻是在想事情對不對？”
    方如沁應聲點頭，表情如一，不喜不怒。
    似有利器刺入，方蘭生掙紮著，擠出話，“二姐你隻是生我的氣，故意嚇我，對吧？”
    百裏屠蘇默然注視，他當初不信韓休寧時，亦是如此。
    方蘭生聲音裏，帶上了他自己察覺不到的顫抖，“我錯了，二姐。我不該逃婚，不該跑出琴川。我知道你生氣，你罵我吧、狠狠罵，就像以前那樣，你不是……不是都會生氣嗎？”
    方蘭生哽咽了，“二姐，幹嘛不理我……是不是，怪我離家太久，連你生病都沒有守在身旁？我、我現在懂了，你很多事情是為我好……我錯了……二姐，你原諒我好不好……”
    說至最後，方蘭生幾乎泣不成聲。
    二姐，我真的錯了。
    我求你，與我說句話好不好？就算你怎麼罵我，怎麼打我都好……隻要，不是這樣不言不語……
    這樣的方蘭生，諸人瞧著心裏都不好過。
    世間最為悲傷，不過有三。其一便是至親至愛，遭逢不幸。
    分明上一瞬還在責怪憤懣，嘟嘟囔囔。誰能料到不過眨眼，便是生死兩隔。人世之中，最不缺少的，便是不測風雲。
    “小蘭，姐弟重逢，是否十分喜悅？”
    含著笑意的溫柔男聲，在寂靜的夜中十分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