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卷 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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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起來。
琉璃色的天空映在晉磊漆黑如夜的雙眼中,反射出仿佛明珠一樣的光。隨意散布著的白雲,以一種令人極其不爽快的狀態,成團的糾合在一處。
初夏時分,天氣也慢慢的熱了。明明還是早晨,非但沒有夜色的清涼,肌膚所感覺到的,皆是悶熱與潮濕。
眉峰皺起,晉磊抹去額間的汗漬,嘖了一聲,緩緩起身,憑窗往外眺了一眼,“真是叫人如何也愉悅不起來的天氣。”
閉上雙眼。
昨夜又做了噩夢,鋪天蓋地的鮮血和黑暗,紅黑交錯出現,刀光劍影紛繁。然而身體卻像是被巨石壓住,如何也動彈不得。這種無能為力隻能目睹的感覺使得晉磊起身之後,心情極為煩悶。
往常流暢至極的刀法,今日練了不到一個時辰,竟再也練不下去了。
咬咬牙,晉磊緩緩吐出一口氣。
今日無風,一旦停下動作,側耳傾聽,竟毫無聲響。沒有往日那聒噪的少年嗓音,沒有那些細碎的多話。
自前些日子的分歧之後,兩人之間,再無交談。明明被附身的時間也並沒有過去多久,他晉磊竟已經開始覺得,聽不見方蘭生的聲音反而不習慣了。
抿起淡漠的唇角,晉磊黑眸中湧動煩躁的情緒。
真是可笑。他為何要因為一個莫名的幽魂,因為一些無用的書生話語而煩惱?方蘭生尚且還要依附他才能存在,卻總說些令人生氣的話,讓他煩悶無比。
一想起方蘭生,便像是石子投入了平靜水麵,漣漪層層疊疊蕩開去。
晉磊握著百勝刀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心中怎麼也無法平靜,幹脆收刀出門,去探望文君了。
幽深的竹林,天光洋洋的灑下來。
鬱鬱悶悶的氣息,為竹林的清風吹拂,絲絲都散開成涼意。
晉磊到的時候,杭川也在。旁邊還有一名不曾見過麵的少年,正與文君細細說著些什麼。
賀文君偶然抬頭,笑靨倏忽如明花綻放,“師兄。”
杭川亦笑,“晉大哥,”一麵指著身邊的少年,“這是程朝之,正是替文君看病的程大夫家的公子。同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是信得過的人。”
程朝之雙目明亮,麵容溫和,舉止有禮。身旁擱著一隻小藥箱,顯然也是一名醫者。晉磊點點頭。
幾人隨便聊了幾句,程朝之說家中醫館尚且等候他回去幫忙,便和杭川相攜離去了。
這時,晉磊與賀文君才麵對麵坐下來。
賀文君捏著袖子,動作輕柔嫻熟替晉磊斟茶。
“文君,你身體近來可還好?”
賀文君麵上有著淡淡的笑,垂下眼簾,隻望著嫋嫋熱茶煙氣,“程大夫醫術很高明,程大哥也很是關照。如今並無什麼了。”
忍不住再次握緊了手,晉磊一時說不出任何話,隻覺得心頭苦澀澀,沉甸甸。
賀文君卻雲淡風輕,一麵輕笑著,一麵說到,“在這裏住的久了,便覺得心緒寧靜。程大夫說了,隻要不大喜大悲,這樣安安靜靜的,也能度日。師兄你……不必這般自責。”
最末一句,她說的極輕,“這並非師兄的過錯。”
接著,賀文君輕輕一笑,岔開了話題,“說起來,今日師兄麵色不虞,倒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遇上了什麼事情?”
晉磊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望向窗外淡淡說著,“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與人爭吵了一番罷了。”窗外竹林深深,明暗不一的碧綠一抹一抹的暈開。
賀文君笑了,“師兄竟也會與人爭吵,這可難得呢。必然不是杭大哥,讓我想想……臨水這邊也並無什麼熟人,師兄新結識的友人?”
“算是……”猶豫了一下,晉磊不甚自在的動了動身子。方蘭生雖然不說話,然而晉磊能感覺到,他就在身邊。這般當著人麵說話,總有些不尷不尬。
賀文君更加訝異,“師兄,那友人與你……鬧得很嚴重麼?”
一旦開了頭,後麵的自然毫無芥蒂。晉磊甚至懷著一絲惡意作弄的心思,說道,“……他與我鬧別扭,不肯同我說話了。”
賀文君果然笑了,“好孩子氣的友人。”
“……你才孩子氣!”
方蘭生在旁大叫了一聲,然而賀文君並聽不見。
晉磊揚眉,哼,非要人激才肯出聲。
賀文君掩唇,“那麼,起因。”
麵色淡下來,晉磊將茶杯輕輕擱在桌上,“有些分歧而已。”
殺人與不殺。
放過與追捕。
不過是這些分歧而已。
“文君並不多麼明慧,但若是師兄能夠聽文君一言,也便夠。這世上百物,樣樣不同。何況是萬物之靈長的人,自然更加的不同迥異。所聽到的,所見到的,看似是同一處風景。然而在各人眼裏,總是不同的。”賀文君語調溫柔,神情也柔美,天光明明融融的照著她如瀑布一般美好的長發,即使心中仍舊憤憤的方蘭生也不由傾聽,“文君覺得,與友人想法不同,是很常見的事。
既然是朋友,不同的地方慢慢的說,往後也就能夠理解明白了。就好比生死一事,有人覺得泰山之重,有人覺得鴻毛之輕,各人自己的想法罷了,非要強迫對方與你想的一樣,何必如此?另外,有的人喜好肉食,有的人卻愛素齋,這又能怎麼弄?”
細聲的話語,泠泠動聽如山澗清泉,卻說得晉磊與方蘭生都聽得入迷。
“……那麼,文君……”晉磊垂下眼簾,注視著桌上草色底菖蒲花紋的茶杯,“你覺得,師兄殺人是對還是不對?”
“師兄並非會是濫殺無辜之人……雖然殺人並不好,但若是師兄所殺,那麼定然是事出有因,也必定是死有餘辜之人。這一點,文君相信師兄。何況,爹爹與娘親……”賀文君搖晃了一下,想起了滅門慘事,麵色陡然慘白一片。心緒激動之下,竟然幾欲昏厥。
“文君!”
方蘭生訥訥的,身不由己隨著晉磊,看他抱起文君走進內室。
晉磊緊緊握著文君的手,語氣沉重,顯示出非同尋常的決心,“文君……師兄早就同你說過,師兄定要手刃仇人……你等著師兄就好,其他的不要多想。隻有你好好的,我才……”
最後的話,不必再說。賀文君有氣無力,然而露出真心的笑容,“文君信師兄。”
方蘭生心頭滋味難明。
晉磊與他,並不一樣。
方蘭生扭過頭,心中頓頓的。晉磊身負大仇,許多言論對他而言,並沒有作用。反觀自己,真個就是晉磊所說,不過念了幾句書就對人說教……竟不曾仔細考慮過旁人的感受與經曆……
方蘭生有些失落,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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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晉磊回到自己處所,已是斜陽。
腳將要踏入房門的一瞬,晉磊聽到方蘭生憋了好久的話,“石頭……我……上回那樣說你,是我不對……”
說不上此時,晉磊心中究竟是何種感覺。驚詫,訝異,歡欣,種種交織,最後化作了晉磊唇邊一縷輕笑,“你知道你對我不起就好。”
“這哪裏算是對你不起?”
“為何不算?”
“怎麼能算?”
自此二人關係不見得突飛猛進,但打趣說笑,也漸漸多了。雖然多數時候,盡是方蘭生個人絮絮叨叨,晉磊忍耐聽著。
隻是晉磊再沒做過噩夢。
每夜裏睡去時分,“方蘭生。”
“在呢叫我幹什麼。”
“…………”
“臭石頭。”
“呼……”
已然熟睡。
仿佛自從見著了方蘭生,過往沉厚血腥,雖猶在眼前,但並不侵身,叫人絕望孤苦,輾轉不成。
這一回將要睡去時分,晉磊照舊輕聲呼喚,“方蘭生。”
“恩?”方蘭生已經難得多說了。
心緒纏繞在心頭,晉磊低聲詢問,“你……是不是很厭煩我?”
方蘭生訝然,“我為什麼要厭煩你?”
晉磊猶豫一下,“我待你,自問並不好……”
方蘭生性情如何,相處下來晉磊深知此人為人,所說種種定是真話無疑。一夢之間,周遭一切大變,唯獨自己俯身於陌生人身上,算不得自由,像一縷孤魂一樣的存活。
而他,對方蘭生總是……總是強橫。方蘭生心中,會不會一直對他懷抱著厭煩,甚至是痛恨?
我卻又為何要在乎方蘭生對我態度如何?
這是何等可笑的事。
連麵目都無法見得的人,不知究竟是鬼是人,相處不過短短時日,方蘭生年歲還是個莽撞天真的少年,自己怎麼會……
煩緒糾纏,晉磊自然忽略了方蘭生在說些什麼。見晉磊毫無反應,以為晉磊已經睡去,方蘭生沒趣的自己閉上眼。
雖然不算好,但也不差。畢竟,誰能真的接受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寄生於自己身上?晉磊沒有去找人來驅逐他,或是強自將他的意識狠狠鎮壓下去,他已是心存感激。晉磊還願意教自己有些時候隨意使用他的身體,會和自己說話,不讓自己真的存活在孤寂裏頭……
他們這樣的關係,怎麼厭煩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