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F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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輾轉醒過來,睜開眼死死壓過來的是來自四野八荒的白色。他的腦子糊成一團、還沒來得及整理出什麼,一隻手就伸過來,按下他床邊的按鈴,之後手的主人就好整以暇地倚在床邊子上盯著他看。對方的聲音像大水漫過來、有點兒渾濁讓人實在聽不清晰:
“……你說我活這大半輩子,還真沒見過一個人傻到背著傷口去紋英文串兒;紋完不打緊,還得弄出個傷口發炎;發炎也不是大事兒,偏偏苦逼地給我來個發高熱。高熱麼、撐著些死不得人,媽-的大半夜拽我起來給你送醫院是吧?!”
“蕭鬱、給我出息點兒成不?上次還沒給你計較淩晨摸上-門來處理傷口,這次倒動上老-子親自出馬?你這有-意思麼……”
他張了張嘴,半晌才難聽地吐出幾個字:“老七、你一饒舌我就頭疼……”
被叫做老七的人聳聳肩,冷靜地看著病床曱上的人被一堆趕過來的白大袍一分一寸細細查檢,然後得過來隨時可以出院的告知,才抱著手臂死看著躺病床-上的人。他在給他時間、他等著給他一個回答。可誰知道這個回答會造成大範圍的破-壞損傷、但也同樣是這個回答能夠救人一命。
蕭鬱隱隱感覺到不安的情緒在蔓延伸張,他努力整理腦海裏已知和未知的片段、竭力安撫體-內躁動不安的細胞,好久才用他自以為鎮定的聲音去問一個早已經有了答-案的問題:
“張逸他……怎麼樣了?”
他早將各種可能性一一排列出來,逼使自己自己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可隻有他清楚知道,任何一種可能都能輕而易舉把自己擊潰。他甚至不敢往好的方向去想,隻恨不能往更壞更壞的方向去,以圖把自己的心防建得更加更加堅固。
老七卻是輕鬆笑出聲,他挑起眉:“你這表情搞得張老三好像死了一樣。沒事兒,這消息你該放寬心、他要我給你說一聲,他決定進療養院了。他說你會知道他的意思。”
蕭鬱一下懵了,他猛地抓過床邊人的手腕,不可置信地反問:“你說什麼?!”
這回老七也被弄得蒙了:“怎、怎麼?療養院啊,好消息啊!你倆怎麼了,怎麼一提到療養院就有點兒反常?”之前姓張那家夥同樣一臉諱莫如深,難得斂下那暴躁的臭脾氣,可一席話說下來倒讓他覺得這人病單裏是不是又加了一項精神反常了。
無意識地放開手力,蕭鬱轉而把頭靠在床架上,他慘淡地笑了笑,一字一頓、切膚深痛:“白白在戰場上賠了一輩子的戰士,最後竟然做了逃兵。這場對峙,明明可以僵持一生一世,哪有人笨得先一步投降言敗。”
“……什麼戰場?”
他終於累得不得不閉上眼。
“情場。”
最後老七還是沒弄懂兩人的話中有話。他把人送回家,倚在大門邊上、看那人直截了當摔沙發裏,一時不忍心,權作關懷問了句:“你不問問老三去哪兒了?”
臉壓在沙發裏隻悶出含糊的回聲,活像被人用得太多、故障前的音箱發出的最後一組聲音:“我隻需知道他再也不回來了。”
“嗯哼?”演的哪一出?老七實在不想和有著輕度精神衰弱和輕度自虐傾向的病人繼續周旋,哪怕那是他的兄弟。他撇一下嘴,臨走之前隻留了一句“不管怎麼說,我家的門二十四小時都為你服-務”。
這樣別扭的性格蕭鬱也有,因而他不打算對任何人說出“療養院”這個詞對於他和那人而言的真正含義。他冷靜地站起來,心驚膽戰推開了臥室的門,裏麵一人都沒有。然後他又打開了衣櫃門,裏麵的衣物一件不失。他忍不住吃吃笑出聲,卻發現擱在衣櫃裏的手提被拿了出來,閃著微光。不知因何種情緒而微顫的手掀開手提,他檢曱查了一下裏頭的文件,同樣整齊不失,除了一樣東西。
是那封辭職信——被徹底刪除了,正如他把他徹底從生命裏刪除出去了。
天知道他是多麼想大喊一聲張逸你犯規了,你明明知道這場遊戲抵押所有、偏偏沒有退出的餘地。他第二次嚐到了被扔下的滋味,而就在這不久之前那些膩膩歪歪的相伴相陪、哪怕是針鋒相對此路不通的倔強相對,似乎都是那麼的美好。如同是在一段長跑的旅程中,距離終點距離勝利不過幾步之遙,卻在末尾的一刻出了紕漏,或許是扭了腳,或許是摔了一跤,甚至隻是一個趔趄,就足以把他一直所渴望的在一瞬間弄丟。
他不可抑製地拾掇起經年沉積在記憶角落的那一段苦澀回憶:第一年的初秋,他勸說那人入住療養院,好處剛說了個開頭,他就被鉗製倒在地上。他不敢回想那一夜發生過的任何事情,他隻知道第二天睜開眼兩人已經在醫院裏了,後來才聽說那人兀自拔-出身上的點滴,走了好幾間房才找到的他。那時那人難得短暫的正常,他坐在床邊,腦袋埋在自己的胸膛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護-士姑娘找來的前一刻那人才開的口。
那人說,求你,別說那詞。……別逼我離開你。
下一分鍾那人被製著領回自己的房裏,隻剩了他一個接受旁邊幾個同病房的意趣盎然地注視,到最後翻了個身終於忍不住默默將深埋的艱澀感情一並傾瀉-出來。
所以老七他不懂:療養院意味著分別,通俗來說叫做分手。
整一個夜裏他都窩在沙發裏,四周萬籟俱寂,隔音性極好的門窗容不得任何進出的噪音哪怕隻是幾朵小音符。他一如既往淡淡地死死盯著天花板,模模糊糊間好像睡了一覺,又好像隻是發呆了一夜、精神莫名的躁動。他夢到了或者說僅是不甘心地回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情景。
那一年他還隻是一名普通的市場調研員,踩著點剛解決掉產品的消費者調研,打算乘公車回公曱司熬夜把報告嘔出來。抱著一大堆的材料和亂七八糟的問卷,他艱難騰出一隻手去摸身上的零錢,偏偏苦尋無果,堵在門邊還在尷尬努力著。偶然瞟到身後拿著公交卡被堵著的人,他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抓-住那人拿卡的手直接刷了兩遍,然後故作鎮定地領著那人入座。
等他抬起頭去看被自己坑了一道的人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人牙齒真白啊。實際上是那人皮膚曬得過黑了,反顯得牙齒白得不像話。那人頗有興致地回視他,笑容扯的角度剛剛好,把清朗的味道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
他想了想理虧一方在自己,但仍裝得無比正經地道歉:“剛才手騰不開,麻煩小哥你了,我把錢還你吧。”
那人搖了搖頭,眯著眼角倒是自我介紹起來:“張逸,現役軍人。也許我們可以交個朋友?”
來往了好幾回,他才明白那人嘴裏的“交個朋友”是什麼意思。這不是字麵上的“處朋友”,而是處對象——那人在追他。這個事實震得他惶恐不已。幾年以後他問那人,“你究竟看上我哪點了”,那人依舊彎得正好的笑容,寵溺地廝-磨著他的脖子,說“抱著一堆東西的樣子好蠢”。
哪像現在天花亂墜地幾個幾個企劃案壓過來,連抱堆文件出去蠢一下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日以繼夜對著數據和屏幕忙活得兵荒馬亂。他突然在想,需要反省自己的究竟是那人還是他。沒日沒夜忙完了回到家裏,連睡覺時間都湊不齊,哪裏談得上和那人在一起。在一起的真正含義不啻兩人膩一塊,更包括了生活的共享——對話交流、輪流做家務、還有做曱愛。
所以他一開始就錯了。比如他自以為能夠以己之力去修複那人的傷痛,不假借他人一心強加過來的關心。比如他以為分手的權力掌握在自己的手裏,那人即便苦痛也離不開、不能離開。比如他以為將某些事情埋葬起來,用自以為是的“一輩子”就能把所有痛苦圈禁起來、強忍著傷口發炎的疼痛就能真正走下去。
還有的就是,盡管他做好了一切辭職的準備,打算將餘生剩下的時間與那人相扶、蹣跚前行,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不過是原地踏步。
原來有些傷口,你隻是在表麵包紮好,用足夠的時間去嗬護疤痕的消退,這樣是不能夠真正做到痊愈的;我們必須主動剜開傷口——而不是等傷口自己把毒液吐出、緩慢自愈,要忍痛把裏頭的所有毒液都擠出來、不留分毫,這樣子以後哪怕沒有後階段的嗬護,也能修複完全。
他終於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