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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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一靜下來,他就問他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了?事情是不是真的惡化到舉步維艱的地步了?……當真隻有放棄一途才能連同他自己都一並放生?
他又不可抑製地回憶起往年好幾次陪同那人去接受心理治療的時候、那人半途精神崩潰,不論對象就拳曱腳相向,到了最後再無人敢接診他們;他又回想起那人在進行藥物治療的過程中不要命地把各種藥一股腦吞下去、最後可悲得落下了濫藥的病根。他不敢離開那人,他也不能離開那人。那人還那麼年輕……他還那麼年輕。
送餐的電話打來,他有些後怕接下來,放輕動作踱到臥室的門邊,往裏看了一眼:那人還睡著。他才鬆一口氣,保持著如履薄冰的步子一點一點向大門挪去。
門把打開的時候,無可奈可地發出輕響,他的心遽然一提,背後似有涼氣撞擊氤氳,其實不必轉過頭來他已知道,但還是懷抱著丁點的僥幸往身後看去:那人果真眉飛色舞地倚在門邊上,如密網般滴水不漏的眼睛絲絲滲出來的是散著涼氣的笑意。他的心也涼了半截。
“……你要出門?”一個輕如細羽的問題拋了過來、全無殺傷力,卻隻有他才明白其中的威脅幾何。
那人的眉、那人的眼明明一如從前,偏偏比往昔少了人氣;但也足夠給了他一種錯覺,那人一直都在、那人一點都沒變。所以是不是他也可以試著彎起一個微笑,給他一個囊括了全世界暖意的懷抱?他到底沒有這樣做,反而帶了點戰栗,盡量緩和語氣:
“我不去哪裏,我就在這裏。我在你身邊好不好,我哪裏都不去。”
“是麼。”
那人邁開步子慢慢靠近,臉上笑意不減。廳裏的鍾無力地指向晚上六點整。而他隻能眼睜睜定在原地,注視著那人將無聲的距離一點點侵蝕。不消片刻、那人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暖濕的呼吸揉在耳邊,一下一下的似乎帶著音律。從前的他心安理得地享受這般曖昧和柔和,然而現在的他卻呼吸一窒。但有一樣東西倒是始終沒有變:以前這是為了求曱歡,現下也是為了求曱歡。
他卻開始慌了:“別。我真不走,是送餐的人來了。相信我。”
“嗯。”
那人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鎖骨、他的脖子,如夢似幻的溫情。他被壓在門上,那人的力溫柔地泄在他的肩上、手臂上,轉而滑落到腰間、很快蔓延全身。略帶著酸痛的壓抑,他仰頭去描摹那人的鼻尖和緊抿的唇,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猝然間後背好幾陣劃破的刺痛劇烈傳來。他一驚,卻見對方率先退後幾步,滿手的鮮血,手裏抓著的是一塊棱角尖銳的玻璃塑膠碎片——他認出來那是房裏的鬧鍾的屏幕——什麼時候被打碎的他竟然不知道。
那人依舊柔柔地笑著,眼底竟是抹不去的猙獰:“……我劃錯地方了,應該劃臉上的,那樣你就出不去了。”卻不見進一步的動作。
他的手艱難摸上後背幾道劃痕,滑溜溜、涼颼颼的不知道是傷口還是什麼地方:“我不是娘們。”
“……那,殺了你?”
他無奈笑笑,一襲疲累湧了上來,“也行。”這也算賠一輩子。
而那人居然真的踏前幾步來,有些急促卻又緩慢無比,彷如一輩子就過去了。待那人真走過來了,而他又認命地閉上雙眼,也許那片子就在離他的命門幾厘米或是幾毫米處,此時門的另一麵突然被敲響——他馬上反應過來,是送餐的人。他也說不準那小哥究竟是準時還是誤時。反是那人猛然性曱情大變,一把將碎片子朝他的麵門扔過來,幾步返回臥室、用曱力甩上房門。
叵測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他隨手撈過扔在沙發的外套、搭在雙肩遮住整個後背,而後才悠悠開門,冷靜地付錢送客。可兩人份的晚餐,終究是冷了。
半夜再去試了試那門、仍舊被鎖上。他無奈地窩回沙發上,也懶理背上傷痕,把沾了血的外套蓋身上;目光在放房門外的晚餐轉了一圈,才失望地合上酸澀不堪的眼睛。昏沉著轉醒過來是淩晨三點多,他迷蒙的睡眼不經意掃過房間,一下就被打開的房門掃走了睡意。他踏踏跑了過去、並不驚訝裏頭沒人。那人從不在白天出門,倒偏愛深夜不歸。
他想了想,穿上外套、隨手揣上錢包,一邊給手機換上專門的卡,一邊穿鞋出門。城市的夜是狂野不羈的,燈紅酒綠、紛紅攘綠又姹紫嫣紅,沒完沒了的豔色。幾番電曱話詢問無果,正焦躁不安之時,一個匿名短信打了過來:XX酒吧,孤身、濃烈朗姆。熟能生巧地極快刪了短信,他才放下心,沒打算上店找曱人——這隻會帶來反效果——轉了方向往回走,打算蹲小區樓梯口、慢慢等。
回走的時候,倒注意到一家全日營業的紋身店。他停在了門口,思慮了許久、下定主意上前推門進入。推門一刻他想起很多,譬如網絡上軍嫂們後背的表白、譬如那人變質死寂的眼、譬如那一句話——“我們過一輩子吧”。
進了店他也不廢話,脫了上身,露曱出後背開始結痂的三道劃痕。
“在三道劃痕上麵,紋三句英文,要剛好遮住傷口。”
罔顧了店主傷好再紋的勸告,他拿過遞過來的白紙,一字一句認真地細致地、無比深情地書寫著:“I“m-still-here”“I-wait-for-you-forever”“You-are-whole-till-the-end”。
走到這一步,其實他人的目光已經算不上什麼了、那隻是一顆沙。他的痛比在後背的煎熬還要強還要烈、不知多少倍。未知的可怖比不上失去的恐懼,值得與否這是鬼話,愛啊欲啊這些永恒的話題實際上空洞無比,離不開就離不開、舍不得就舍不得,還找什麼借口呢。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至少這種身曱體上的補足和慰藉能夠把最後的偏執拉得更長更長一些。
真正返家的時候天還沒放亮,他估摸那人差不多要回了,就加快腳步。在樓梯間空等了個把小時,有早起的老人陸陸續續出門晨練,可那人還沒回來。他不免有些心焦,掏出踹外套口袋的手曱機,才發現一條短信孤零零掛在屏幕。忍不住莫名的心緒不靈、他打開短信,上麵“已回”二字刺得他眼睛發疼。他慌慌忙忙去查短信的時間,手一抖,手曱機就摔地上了。
他腦袋一片空白,手抖著把短信刪了、然後把卡拆下來。直到他跑上樓梯、到了自己家門,腳還在微顫著。同時他察覺到什麼、伸手推了大門一下,發現門根本沒鎖。根本無處可逃,他想。抿住嘴唇,深呼一口氣,就視死如歸地進門,隨後關門。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特別可笑,這架勢怎麼十足一個夜宿不歸等待家長責罰的小屁孩一樣……
才關好門、準備轉身進屋之際,一陣極大的力氣霍然撞到他背上,本來後背就刺痛刺痛的、加上這麼一撞,他吃痛地微彎著腰,下一秒就被人推到門上,臉抵在門麵上被磨得發燙發疼。他有想過,可沒想到這麼快。至少不是亂拳招呼下來,他暗自安慰自己,意圖減緩架在背上越加發狠的力度。同時一陣醇烈的酒味自四麵八方席卷而來。
“讓我想想……之前說什麼了。”那人的聲音極低極啞、像發鏽的舊金屬;緩了一陣張口齧咬著他的脖子,大概在動脈的位置,越來越使力,直至他覺得有點疼不自覺動了一下曱身曱子,那力度才開始降下。
“不去哪裏?……在這裏?”那人又像先前那樣用鼻尖輕掃他的脖子,微癢的、他實在說不出話來——哪怕那是大實話。
“阿鬱,你說話挺像一回事兒的。”忽然間那人的手抓上了最不舒服的地方,他才猛然回過神來、順著那人的手去看,才反應過來用手抗住那人在動的手腕。
“……別。真的,嗯……”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反應了,明明這種事經常發生,怎麼他就沒養成條件發射呢,“……我們,可以聊聊……嗯,真的……”
“噢。”那人並沒住手,倒點頭稱是,“聊聊。是的,我們太久沒聊天了。”另一手卻緊攢著他的頭發,扯得他生疼,逼得不得不去看那人混合發酵了瘋狂的眼角。
他難免心酸,順著脊背攀爬上來的感覺糅合著痛覺作用出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腿不知不覺失了力氣,撐在空氣裏隨時轟然倒塌。可他還是不想放棄,一遍一遍、就像以前一樣,輕聲細語地努力引導、費力說服:
“張逸,我們回家好不好……”
“……家?”那人的聲音染上了危險,“我們不是在家麼?……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啊。”
“嗯……張逸我們之間一定要變成這樣子嗎?!”
話音沒落,他就突然被人甩了巴掌、生疼生疼的。下一秒他就被人毫不客氣地扔到亂糟糟的充滿酒氣的被褥上。有什麼東西被扯破了、不過也似乎沒什麼關係了。他的臉埋在床褥裏,奄奄的氣息,也暖不了被子。首先浮在腦海裏的,竟然是早上看來來不及去交辭呈了。他的背觸到微涼的空氣、絲絲涼意如水般淌了下來。
好一陣、他正納悶怎麼後麵沒動靜了,卻驀地一股力量撞在後背。這次不一樣,受力點聚在一塊,有頭發的觸感在上麵輕輕掃著。然後他真正感覺到有冰涼的液曱體流淌在自己的背上,甚至有些滲入了未愈的傷口、滾曱燙的疼痛。
他一下懵了。許久才有一陣嗚咽聲顫顫地遊離在上空。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眼睛捂在被單裏,無知無覺地把被子捂熱捂濕。
他一直希望那個人能夠明白:雖然不知道你在戰場上經曆過什麼事、足以讓你心碎,可是我希望能帶你回家,在這裏你可以把所有負麵情緒統統傾訴出來,多糟多長、我都聽著。有些傷口一時半刻愈合不了,我將會竭盡全力替你修複。真的治不好,那我就陪你痛著。我發誓,不讓你一個人漠漠地經受,我會陪在你身邊,這是一輩子的事。
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有些話原來真的不必說出口,或者說不必太長篇大論、連篇累牘,短小精悍同樣能彙入心海,關鍵是我們抱著什麼樣的姿態和態度,足夠讓那人清楚知道有人陪他受著。
他突然是那麼的慶幸,這幾年他都咬著牙關死死堅持下去,沒有放開那人的手。以後的路也許同樣難走,但他終於知道,即使那個人躲得多麼深多麼詭秘,還是離不得他的。這也是一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