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Five
    第二天他用了整整一天去睡。第三天，他拿著打印出來的轉職申請跑了一趟辦公室，費了大半天時間才從公司走出來。他看了看表，差不多到晚飯時間，深深呼一口氣才掏出手機，對著聯係人一欄這幾年幾乎沒撥過的號碼按了過去。許久電話才接通。
    他忽覺喉嚨有些發幹：“……老大，有空接待我吃一頓家常晚飯嗎？”
    真正坐下來已經是夜晚了。對麵端坐著的是身材魁梧相貌硬朗的男人，他容色冷淡，眼神毫不猶疑、落在一處便是生根般的堅定，嘴角卻隱隱透出調笑的意味。最先開口的也是這個男人：“我等你的電話，都好幾年了。”
    他尷尬又疲累地笑了笑：“我以為老大你知道我不想找你的。”
    “但你還是會找上我的。”
    “對。隻有你才能救到他……救到我。”
    他沮喪地低下頭，其實很早以前、也許在更早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在兩人之間、僅依靠一人之力是無法自救的。但他還是咬著牙堅持下去，或許是因為他在害怕吧——有些話說了出來、有些事真的做了，就沒有挽回的餘地，可能很多人事就會隨之改變。他慣做兩人之間的主導者，他理所應當接受那人給予自己的不需回報的好意和溫情，他是那人生命的中心和全部——理應一直是如此的——可假若那人有朝一日真的改變，而這種改變是由自己施加於那人的身上的，那麼他寧可什麼都不做：不讓他人插足，由自己來帶領他一直走下去，哪怕這種煎熬需要兩人承受。他可以借助任何醫術和藥物，可是他不能在別人麵前服軟。
    正如他可以接受老七替自己的療傷，可他卻對內情緘口不言。正如老大有能力幫助他倆走出困局，可他偏偏避之若浼。
    這是一種軟弱，他當然知道。可是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抓住的重要物什將有可能失去，那麼他自然而然會不顧一切捍衛。一樣的道理。隻因為他不能接受那人可能借助外物痊愈以後發生的任何一丁點的變化——那會將他理想中的生活一點一點無形銷毀。
    “可是偏偏是我……自尊、骨氣、追求這些通通是一個男人的脊梁骨，不知什麼時候竟是我、把它從他身上生生抽去的。”
    話說得很苦，近乎絕望的意味。老大此時收回笑容，眉頭微蹙。他不是醫生、更不是心理療師，他隻是一名退了役的特種兵，但就是這種身份和多年的曆練造就了他對某種心情的了然於胸。
    “他明明可以不被我困住的。甚至於他明明有機會病愈的，可我還是把他困住了。”他不自覺地伸手碰上背後沒了痛覺的紋身。明明是為了挽留那人的嚐試，怎麼就弄巧成拙地把人給嚇走了呢。
    “你沒有做錯，在某些環節。”老大往廚房瞧了瞧，若無其事站起身從廚房裏端出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遞了過去，才重新坐下。
    他的話被打斷了，捧著熱湯，有些茫然地瞪著黑褐色的湯麵，緩了緩才一點點喝了。這正好是一個緩衝，他鑽牛角尖太久了，有些硬塊死結總是要一些什麼東西才能消融解開的。
    “老七說了你因為紋身才進的院，我嚇了一跳，也沒敢去看你。既然你做了這一步，就該知道後果的。這已經不是網路上什麼軍嫂們的愛的告白，你懂麼？”
    他有些訝異地看著自己的老大，原來很多事情有人比自己看得通透。不由自主點了點頭，第一反應是網絡圖片上的字跡是寫上去的而自己是紋上去的當然不同，可這種無聊想法收回來後又不禁搖了搖頭，他死死地鎖住眉頭：一開始他以為紋個身告個白能讓那人消停一些，雖是這麼想的，但心底裏也隱隱感覺到此舉之後必有變化產生，隻是他不肯承認罷了。即便害怕，還是蠢蠢欲動；即便抵抗，還有軟弱消磨。矛盾得如同一個娘們在唧唧歪歪似的。偏就還在動搖。
    “那時聽老七說你紋的什麼，實話說我一個大老爺兒們也感到挺溫情的。”說著、對麵的人還自顧自地笑起來，像是很安慰也像是在嘲諷，百般滋味，“很多事情外人是無法妄論的，你清楚得緊。我自信我沒法帶你們走出條死路，但看著你們還是行的。說救什麼的就是海口，我沒有誇下的能力。既然你知道自己哪裏出的問題，我就替你聽著，怎麼做卻是你的事兒。
    “有些改變是不可避免的，但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語畢，他終於能夠放下手中喝完的空碗，苦澀幾分淡然幾分地扯起一抹笑：“老大你一件事倒讓我懂了，就是有些垃圾還是倒出來的好。”
    兼任屋主和知心大叔的老大哼哼地應了，他眼神示意盯著空碗的人要不要再來一碗，收到了婉拒的信息就不自個兒折騰了。收了碗，醞釀著是不是時候該送客的時候，對麵才弱弱扔過來一個問題。
    “你把他送哪兒了？”
    “扔自願戒毒中心了。家屬資料我填了你的。”
    他一下慌了：“他不至於有毒癮……”
    “輕度吧。他向我托了些關係在裏麵可能會呆久些……你也該靜一靜心。”
    他才點了點頭。兩人沉默了一陣，都有了要散場的自覺。他越過老大替他開的門，向對方點頭以作致意，還沒走幾步，背後又響起了聲音：
    “蕭鬱，你知不知道PTSD還有一個症狀叫做‘情感範圍有所限製’？”
    他停了腳步。“就是知道才一直鑽牛角尖兒的，老大。”
    “那麼，你倆掂量著別再互相折磨了。”
    看著這個肩上擔了太多東西的人慢慢遠去，倚在門邊上的男人才真心漾開一個關切的表情。
    情感範圍有所限製……比如，不能表示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