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坐落在山窩裏，便叫老窩子村，房屋用堅實的木頭搭成，外鋪著茅草。那稍年輕的獵人李成家中隻有一妻，便叫玉子墨住他家去。李家大嫂樸實熱心，不多時便拾掇好了房間，家中有與玉子墨年紀相若孩兒的婦人送來幾件衣物，見那少年生得俊俏，性子雖不多言卻也溫馴，不似自家孩兒調皮，心中自是歡喜，忙張羅著給他穿上。一時之間，玉子墨便被裹成了個粽子，一張蒼白如紙的臉也浮上一層血色。那些婦人又拉著他說話，聽了他的身世，唏噓安慰幾聲。
    如此看來，你也生得挺好看的麼，唇紅齒白的。花容月蜷在屋子一角，側仰著腦袋看與眾人說話的玉子墨，他顯然是應付不來這樣七嘴八舌的場麵的，清峻稚嫩的臉上有幾抹尷尬之色。哈哈，我也不喜歡那些三姑六婆來我家串門，非拉著我娘問我煉得怎麼樣啦，啥時候能變個人樣兒出來瞧瞧，又吹噓自家孩兒多棒多棒的。
    玉子墨應付之餘看一眼牆角兀自笑得悠閑的白狐，便覺得好氣又好笑。
    眾人又絮叨了幾句，便各自散了。玉子墨終於得空，定定地看著那隻小白狐狸，朝它攤開了手掌。“過來。”
    花容月一看那修長的手，起身踱了過去，被玉子墨提勁抱在懷裏。
    咦，人都這麼喜歡抱狐狸麼？花容月納悶，卻是自發自覺地偎進他懷裏。玉子墨看著那雙會說話的綠瞳，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我叫玉子墨，你叫什麼？”
    花容月，娘說我不爭氣，就算沒那花容月貌，也要有個好名字。嘻嘻。
    “不會說話麼？你活了多久了？”玉子墨一手撫過它耳朵，有些悵然。
    四百單八年了，可惜我生性散漫，又有爹娘罩著，不然，我也能變人樣兒啦。
    “你很溫暖。往後，我叫你‘暖暖’，可好？”
    暖暖……嘿嘿，這名字倒可愛，花容月花容月叫得我都老了，“暖暖”就作我的小名吧。
    白狐眼裏閃著的分明是歡喜，玉子墨見了，適才那悵然便淡至不見，輕輕摩挲著它右耳紅痣，低叫一聲“暖暖”。
    花容月回以一聲低叫。娘，我這可不是欺師滅祖喲。
    “花容月。”
    迷迷糊糊間，花容月聽到娘的聲音在近前響起，一睜眼，便見濃重的黑暗裏一雙綠眸閃閃發亮。
    “娘……”花容月低叫一聲，有些心虛。
    “跟我出來！”落沉魚卻辭嚴聲厲。
    花容月懼怕地吞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拉開玉子墨抱著她前肢的手，一步分成三步地挪了過去，落沉魚施了個法，二人便消失在了空氣裏。玉子墨睜眼時，隻見到一縷殘留的淺淡綠光。
    出了那山窩，落沉魚變換成人形，白紗綠裙，一張鵝蛋臉粉黛未施，卻是十七八歲模樣，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風情，誘人於千裏之外，又不失端莊溫潤。娘，你可真是個大美人啊……若在平時，花容月一定流著哈喇子感慨，可現下卻驚叫一聲，因她的美人娘親纖纖玉手一把揪了她耳朵。
    “死丫頭，連家都不回了。抱著個沒命格的小破孩，想搞陰陽雙修啊？！”
    “嗚……娘，您輕點兒輕點兒，您是美人，要有美人的風骨。”花容月扒拉著耳朵討饒，腦中卻盤旋著“沒命格”三字。
    “哼，老娘美有個屁用，都生了你了，難不成還去勾引別人啊！你說你怎麼就不爭氣點兒，還說想做狐狸大仙，我看你是日子過得太安逸了，美夢就做得太離譜了！”落沉魚憤憤罵著，手上卻鬆了勁。
    “嗚嗚，娘我知錯了……”花容月見她鬆了勁，卻是哭得更歡了，眼淚鼻涕相和流，“可他救了我呀。”
    “救？！”誰知落沉魚一聽，手上剛鬆的勁又都回來，甚至比先前多了幾分，“你一隻四百多歲的狐狸，還要靠那半死不活的人救？！你也好意思說！”
    花容月痛得齜牙咧嘴，身子亂扭，“其實，是我先救得他，後來他又救了我啦。”
    “什麼鬼東西，你給我說清楚！”落沉魚秀眉一擰，鬆了揪著花容月耳朵的手。
    花容月忙不迭地揉著受到非人虐待的耳朵，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落沉魚卻沉默了，微眯的美目不知在想些什麼。花容月忙著安慰受傷的耳朵，沒有在意。忽聽得落沉魚問了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你是喜歡娘，還是喜歡那小子？”
    花容月一愣，思索著要怎樣令她滿意。
    “實話實說！”
    “額……娘，你若是，若是能溫柔那麼一些些，必然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好狐狸，我自然是喜歡你的。”花容月句句懇切，小心著查看落沉魚的臉色。
    落沉魚仍舊寒著一張臉，沒啥改變。“對那小子呢？”
    “嗯……他麼……”花容月撓了撓頭，“他是個好人，遭遇又挺可憐的，我不知道對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總之不排斥吧。”
    落沉魚又是一陣沉默，一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看得她心裏都發毛了。“娘……”花容月縮縮腦袋，囁嚅一聲。
    “月兒啊，你可知修道之路，最怕遭的是什麼劫麼？”落沉魚的聲音變得溫柔又語重心長。
    花容月一愣，娘鮮少這麼喚她的，每次一喚，就會說些她聽不懂對的話。最怕遭的劫？走火入魔算不算？花容月搖搖頭，她不知道。
    落沉魚卻隻是看著她，沒有言語。忽然慈愛一笑，“罷了，你總歸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想回就回去吧。”
    花容月搖了搖尾巴，在原地轉了幾圈，終是在那山窩方向停下，側過身子看著麵目掩映在月光裏的落沉魚，道，“娘，我也不是不回來的……”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可憐兮兮地耷拉著耳朵，“娘，這路途遙遠的，您還是施個法，把我送回去吧。”
    終於，落沉魚難得的溫柔麵色不複存在。花容月見狀卻是嘿嘿一笑，在她施法前最後說了句，“娘，您還是凶點好。”
    悄無聲息地回到木屋，花容月輕巧地跳上床，趴在玉子墨身側，在黑暗裏看著他的臉。娘說你沒命格，又是什麼意思呢……唉，看來我不好好修煉實在是不行了啊。花容月愁容慘淡地感歎一句，一抬尾蓋住自己，繼續先前的美夢去了。
    玉子墨卻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波瀾不驚地審視身邊這隻模樣乖巧的白狐狸。末了，卻是一扯棉被蓋住它，不再多想。
    如此過了一日。
    這天，養足精神的玉子墨自告奮勇地隨同李成外出打獵，花容月是看不慣這些人吃那些個飛禽走獸的，也隱隱不大放心玉子墨，便在外出覓食時，跟在他們幾丈遠的地方。
    當冰冰涼的空氣中飄來一股血腥味時，花容月大叫不好，幾個縱躍奔了過去，隻見李成右腿鮮血淋漓，虯須大漢吳大舉著石斧嚴陣以待，玉子墨手握短刀站在他身側，他三人麵前是一匹嘴角帶血的灰狼，李成正是被它咬傷。
    花容月顧不得許多，跳上前去。
    滄雲，你又出來作惡！
    哼，我出來閑逛，他們自己要撲上來，我當然是自保！
    玉子墨與吳大見暖暖毛發微張，神色肅穆，那灰狼卻是一臉猙獰，卻是不知發生何事。
    你明明有能力逃脫，為何要傷人？
    嗬，花大聖人，我是狼，做啥不能傷人？
    你是狼妖，傷害人類，隻會損壞道行。
    我修的是妖道，沒想做那狗屁大仙，你對我說這些有個屁用。
    你……花容月一時語塞，她本就不善辯，如今滄雲若是堅持，她道行不如他，隻怕保不了這幾條人命，眼眸一轉，卻是笑道，好滄雲，我倆也算一齊長大，你看在我的麵子上，放了他們罷。
    滄雲哼哧一聲，視線逡巡那三人，最後落在玉子墨身上。花容月暗道不妙，騰身躍過去，滄雲動作更快，爪子按住玉子墨肩胛，把他壓在身下。玉子墨抬手刺去，灰狼金色的眸子一個淩厲，已把那短刀揮出丈遠，朝他齜牙低吼一聲。
    滄雲，你做什麼！
    哼，果然是隻狐狸，還沒修成人形，就知道勾引男人了。
    呸！你以為都像你這麼齷齪。你快放了他。
    又是一聲哼哧，卻是放了玉子墨躍到遠處。花容月，記著，你欠我一個人情。
    花容月看著滄雲急速離去的背影，一陣嗤之以鼻，我這是幫你積德呢，還欠你一個人情。
    “暖暖。”玉子墨叫道。
    花容月一個回身，走到他身邊。吳大扶了李成，歎道，“今日多虧了這隻白狐啊！”
    嘿嘿，知道我是隻好狐狸了吧。花容月笑笑。身邊玉子墨站起，對二人道，“快送李大哥回去就醫。”吳大點了點頭，扶著李成率先走了。玉子墨在後頭，彎腰抱起花容月，“暖暖，你認識那灰狼？”
    嗯，他住在我家隔壁，就知道欺負我。
    玉子墨見它點了點頭，卻是在想適才那一番對峙，這一狼一狐說了些什麼。心下思緒萬千，卻是無話可說。“暖暖，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既願意陪在你身側，你有難，自然是要幫你的。
    “往後，你別救我了罷。救了太多次，我怕我會還不起。”淒涼入骨的語氣讓花容月一陣心疼，無奈她口不能言，隻能仰頭蹭蹭他脖頸，還什麼還呀，人類都愛把事情分得這麼清楚麼……
    玉子墨無語微笑，他不該貪戀這些溫暖的，曾經擁有，比從未擁有，更傷人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