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臘月，今年是冷冬，氣溫驟然下降，下雪成了這城市最常見的風景，蘇陽看著家裏的曬台鋪上一層皚皚白色。雖然她仍舊能看見林河在家裏出沒，隻是她真的再沒和林河交談過。
    她知道林河隻是這場病引發的幻覺。
    楊雲雖然沒有來過她家，卻常常給她打電話，有時候是發消息，反複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第一個通知他，她看著手機，常常會想起他的笑容，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真的很漂亮，溫暖的眼神，好看的手指，微笑的時候，風裏都帶著幸福的味道。
    她還清楚記得第一次看到他時候的樣子，他側著臉望著窗外，抽著煙，遇見是個意外，而之後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意外而開始。
    <蘇陽，我很想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蘇陽，今天天很冷，你要記得關窗，外麵的雪已經很大了，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蘇陽，我沒有什麼想說的，隻是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蘇陽，我想你。>
    堅定而溫暖的感情。
    她將短信一條一條刪除，害怕會留戀，會後悔，會害怕，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死亡帶來的記憶和留戀。
    冬至那天，蘇陽裹著黑色大衣，從醫院取藥回來，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芳菲，染成栗子色的長發，踩著高跟鞋。蘇陽低著頭摸鑰匙，假裝沒有看到她，她不喜歡芳菲的眼神，太咄咄逼人，一看就是個被寵慣了的孩子，這樣的人蘇陽見過許多，芳菲絕並不是最突出的那個。
    她平淡的無視讓芳菲表情微微變了變，蘇陽突然想起之前芳菲懇求她時候的模樣，臉上露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笑容，冰冷的，嘲諷的。
    她知道自己這種笑容很容易就會激怒別人，卻又常常控製不住，芳菲的手突然按在門把上，她用力的說，“你不要以為自己病了，就可以讓所有人都同情你，蘇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蘇陽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她，“芳菲小姐，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來找我，是楊雲不肯愛你，還是楊雲不肯和你上床，您老人家不妨一次求完，經常看到你，我真的會少活很多年。”
    蘇陽並不是個刻薄的人，卻也從來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芳菲漂亮的臉上露出尷尬又盛怒的表情，“蘇陽，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廉恥心，楊雲現在是我的男朋友，你還霸著他做什麼，我和楊雲之間有八年的感情，你以為你裝可憐，他就會愛上你麼，蘇陽，你真是太不要臉了。”
    蘇陽默然望著她，表情竟有點失望，“是麼，就這樣？你想說的就這麼兩句？”
    但這大概已經是芳菲這輩子說過的最刻薄的話了，卻絲毫沒有打擊到蘇陽，蘇陽成功的推開門，完全不管芳菲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蘇陽將挎包放在沙發上，進了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溫熱的水撲麵而來，用消毒水洗淨手指，當再抬起臉時候，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仍舊是黑發，素顏，係著厚重的黑色圍巾。
    “蘇陽…”芳菲冷冷哼了一聲，“你不要以為…”
    蘇陽啪的一聲合上龍頭，打斷了芳菲的話，走出衛生間，踩在一塵不染的地毯上，芳菲突然感覺到那麼一點點局促不安。
    “這就是你想說的？如果楊雲心裏有你，你會需要來找我。我是個病人，我就快死了，你是有多賤才敢出現在我麵前，你不怕老天看不過去一個雷劈死你啊。之前是誰在我門外哭啊喊的，要我去替她求情。好不容易楊雲肯接受你了，你又回來張牙舞爪，芳菲，他和你在一起不過是希望我能安心，你可不可以知足一點。就憑你這幅賤骨頭樣子，當年隻不過為了加拿大一個身份就能離開他，眼下找不到更好的來接盤，又想著回來找他，你以為他會有多愛你，你是憑你這張臉，還是憑你做出來不要臉的事，你信不信我隻要現在和楊雲說一聲，他馬上就會把你掃地出門。”
    芳菲站在門口，努力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蘇陽摸摸手指，“走吧，你這點道行真是太小兒科了。”
    她想，經曆過父親那麼多年永無休止的謾罵，芳菲這幾句話對她來說真的隻能算是不痛不癢。
    後來，芳菲是哭著離開的，她想這樣一個刻薄的女子，楊雲是必定不會接受的，他是那麼溫和，平淡，倒了如今，大約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了。
    想到這裏，她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憤怒，一種極少有的情緒，她想，和他在一起的那個人應該是自己，他們一起在冬天明媚的陽光裏泡茶，看著陽光灑在露台上，碎碎點點金色。
    她是愛他的，否則她絕對不會對芳菲說如此尖銳的話，她也知道自己在嫉妒她，憑什麼她可以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站在自己麵前，而自己卻快要死了，就連頭發都是幹枯的。
    一下午，蘇陽都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不經意就能回想起山裏他背著她走過的那段長長的路，兩邊飄來的是野花的香味，她長發紮成兩條細細辮子，風一吹就會飄起來。
    不知不覺眼睛模糊了起來，她獨自坐在那裏，抽著煙，看到的都是楊雲溫和的眼神，和那雙漂亮的手。
    林河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微笑著對她說，“陽陽，不要怕，你還有我呢。”
    林河蒼白的笑容看上去有點詭異，蘇陽隻是將臉埋在膝蓋上，哭到發抖。
    ***
    喬斯給蘇陽打電話，告訴她自己的近況，她問蘇陽，最近過得怎麼樣，她沉吟了片刻，對喬斯說，“我很好，真的很好。”
    喬斯聲音清脆的說，“過幾天我就回A市了，你還在IMC麼，不如我去找你吧。”
    她想，喬斯已經從上段戀情中徹底恢複過來了，而她卻再也好不起來，“馬上我要出長差，等回來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今年馬上就要過去，蘇陽在餐桌上點了蠟燭，這一年她經曆了許多，快樂的，不快樂的，隻是她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陽陽，生日快樂。”幻覺中的林河坐在餐桌邊，安靜看著她。
    她這些日子症狀越發明顯，林河幾乎終日出現在她的周圍，而她的頭痛也越加厲害，視力也越來越模糊，主治大夫建議她年後再做一輪化療。
    她隻是沉默，不說話，她知道之前的化療沒有起到任何效果，而以後的化療大概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副作用。
    年前最後一天，蘇陽第一次給她的父母分別打電話，許多年過去了，當年對自己恨之入骨的父親也已經老了，父親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吃了一驚，之後是很長一段時候的沉默。
    父親問她，“孩子，恨不恨爸爸，當初爸爸不該這麼對你，這不是你的錯。”
    蘇陽將空調開到最高，仍然覺得冷，縮在被子裏，抱著電話，對父親說，“爸爸，我已經一點都不恨你了，以前我隻是害怕爸爸永遠都不愛我了，現在我也不怕了，我知道爸爸一直都是惦記著我的。”
    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蘇陽覺得很悲哀，臨掛電話的時候，父親說，“孩子，明年爸爸有時間了，回去看你。”
    蘇陽笑了，她知道這不過是一場安慰罷了，父親如今又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怎麼會來看她呢，隻是她仍舊笑著回答，“好的，我等你。”
    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那頭的媽媽似乎很高興，笑著正在張羅年末的聚餐吧，離開了父親，離開了她，媽媽過得很好，蘇陽握著話筒的手有一點點顫抖。
    她在心裏輕輕的說，媽媽，我很想你。
    最後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掛掉電話的，大概是媽媽說，“明年來玩，媽媽帶你到處逛逛。”的時候吧，她想終於沒有人再需要她了。
    一夜安靜，蘇陽夢到從前，十六歲以前的日子，陽光灑在遊樂場裏，她就像從空中俯視一般，看著年幼的自己在樂園裏四處飛奔，她想自己是怎麼一點點長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再後來，她的視線完全被黑暗籠罩了，她不知道自己那天到底睡了多久，又是什麼時候醒來的，隻知道醒來的那一刻，枕巾上沾滿了她的鼻血，頭痛的如同裂開，天旋地轉，她想，今天，大概今天就要死了吧。
    摸索到手機，她隻想給楊雲打個電話，自從搬離之後她從未主動給他打過電話。
    反複撥了好幾次，電話才通，蘇陽不自覺的捏住呼吸，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芳菲清脆明亮的聲音，“蘇陽，對不起，楊雲正和我在一起，他現在沒有時間接你電話。”
    忙音斷開，她看著眼前白色天花板慢慢呈現出瑰麗黑色，深入淺出的如同水墨畫，當時她並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清晰看著這個世界。
    她知道，終於，她還是失去了一切，雖然一切如她所想，但她卻未曾料到自己會如此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