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再次出現的時候，電視裏放著一則新聞，北方集團的技術總監何東尼因為受賄罪而被捕，蘇陽想起離職之前自己寄出的那封匿名信，心裏多少有些安慰。
    她聽見芳菲在門外輕輕哀求，蘇陽輕易就能回想去芳菲的樣子，高挑漂亮，眼神幹淨，沒有經曆過傷痛的樣子，再她眼睛裏，楊雲的頹廢大概就算是世界末日了吧。
    “蘇小姐，楊雲再這樣下去他這輩子就毀了，你去勸勸他。”
    “蘇小姐，看在楊雲父母的份上，都該去勸勸他，他真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蘇小姐…”
    蘇陽想，楊雲一定是糟糕到了一定的境界，否則怎麼會讓一個深深喜歡她的女子來向另外一個女人求援。
    隻是芳菲既然知道了她的地址，那楊雲一定也已經知道了吧。
    蘇陽將音樂開的很大聲，在衛生間慢慢將臉洗淨，推開櫥窗拿出一瓶一瓶藥，不用化療的時候，她總是要吃許許多多的藥，止痛的，抗抑鬱的，隻是效果並不好，她的頭仍舊痛的很厲害，有時候她甚至分辨不出真實還是幻覺。
    她記得楊雲是個做事很果斷的人，他應該不會頹廢很久。
    蘇陽開始長久的坐在曬台上發呆，林河很多時候就坐在她身邊，和她說以前的事，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他們最初認識的那年。
    那一年，蘇陽的父親發現蘇陽不是親生的，對著她咆哮憤怒，蘇陽站在房間的角落裏簌簌發抖，就好像那是她犯的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她原本以為，林河的出現是一場救贖，最後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命運的輪回。她已經不再和幻覺中的林河說話，當陽光曬下來的時候，蘇陽縮在藤椅裏安靜睡著了。
    ***
    三個星期後，蘇陽開始第二輪的化療，第一次結果並不太好，每個醫生看著她的時候，眼睛裏都帶著淡淡憐憫，是對一個年輕生命的憐憫，蘇陽覺得這並沒有必要，人都是要死的，不是麼。
    隻是活著的時候我們仍要堅強活著。
    她依舊在讀著那本書，化療讓我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虛弱，卻讓我的靈魂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堅強，我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些液體在我的身體裏，將癌細胞連帶著健康細胞一起摧毀，卻又在提醒著我，要勇敢活下去，雖然我清楚直到這場戰役的結局，卻仍希望在整個漫長過程中我仍不會放棄，我希望我深愛的人能原諒我，獨自一人麵對這些，因為我是那麼的深愛著你們，所以我不願意你們陪著我經曆這場打不贏的仗。
    蘇陽很喜歡這本書，身體不那麼差的時候，她就會反反複複的讀。
    這次化療過程比上次更可怕，頭痛，嘔吐，昏睡，蘇陽覺得自己幾乎沒有清醒過，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清晰的經曆了一遍林河的死亡。
    那一年，林河的情況特別糟糕，蘇陽總是在擔心他會出事，所以隻能將他鎖在家裏，半夜林河會在客廳遊蕩，白天他卻躺在床上久睡不醒，蘇陽給他服了抗抑鬱的藥，卻毫無效果。
    林河在自殺的前一晚，爬到蘇陽的床上，蘇陽在夢裏都能看見那一晚的月色，安靜明亮，林河捧著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指尖，經過漫長折磨，她看到林河已經隻剩下擔心和恐懼，她說，“早點睡吧，我明天還要開會呢。”
    林河握著她的手，毫無緣由的說，“我知道我們之間有的從來不是愛情，隻是相互依賴，直到把對方拖死，因為我們都是太缺少安全感，如果沒有我，其實你會更快樂。”
    蘇陽隻是捧著他的臉，就像許多年前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那樣，告訴他，“不是這樣的，我很高興你和我在一起，我曾經以為沒有人會想要我。”
    “陽陽，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蘇陽不說話，害怕眼淚會掉下來，那是他們相隔很久很久之後的第一次擁抱，心卻是痛的。
    夢裏畫麵轉的很快，眨眼蘇陽就看到林河躺在衛生間冰冷地磚上，鋪天蓋地的血，她不自覺的往後退，尖叫著從夢中醒過來。
    “蘇陽，”有人伸手焦急的握住了她的手。
    “蘇陽，”是楊雲的聲音。
    她很久才清醒過來，他不該出現的，蘇陽默然鬆開他的手，楊雲將水杯遞到她唇邊，她卻隻是搖搖頭。
    “我試過許多方法不去想你，不去擔心你，不去關心你，可我做不到，就算你要離開，我也想陪著你一起，看微風穿過樹林，看陽光灑向湖麵，帶著春天的溫暖，安靜陪著你，好不好，蘇陽？”
    他的聲音如此溫柔，卻隻是散在風中，蘇陽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為什麼這世界要這麼殘酷，相愛的無法在一起，而能在一起的又不相愛。
    蘇陽突然撐起半個身體，楊雲的樣子模糊不清。
    “蘇陽？”
    她隻是看著他，輕輕回答了兩個字，“想吐。”
    那天蘇陽吐得很厲害，一直到苦膽水都吐出來，才勉強停下來，楊雲看著她渾身發抖縮在衛生間角落裏，倒了杯水給她，輕輕理順她的長發，撫著她的後背。
    他說，“你還要堅強多久？”
    “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能讓我看到你，照顧你？”
    她曾經照顧過絕望的病人，先是她的母親，再是林河，那種感覺隻有絕望，無休無止的絕望，她想提醒他，卻又舍不得提醒他。
    “不行，芳菲來找過我好幾次，她一直都很擔心你，不要再讓別人擔心了，好好生活，這樣我就安心了。”
    她總是固執的讓人生恨。
    午後陽光淡淡照進病房裏，蘇陽蜷縮著坐在衛生間地磚上，終於看清了楊雲的樣子，憔悴倒了幾點，甚至帶著恐懼，她突然想起，真的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隻是感覺還是一樣的熟悉。
    他勉強笑了笑，說，“其實，我根本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愛你，我隻是想陪在你身邊而已，好好照顧你，你不必擔心太多，不會有什麼負擔的。”
    他故作輕鬆的樣子，刺痛了蘇陽的心，她隻是抬起頭，睜開眼睛，“那就最好了，如果兩個在一起，一個人先走了，對留下的那一個就太殘忍了，我不想這樣，楊雲，我已經很累了。”
    楊雲扶著她站起來，走回床上，蓋好被子，安靜的說，“怎麼會呢，蘇陽，你想多了，沒有那麼愛的，真的沒有，你看現在芳菲都回來了，你的擔心很多餘。”
    沉默中，蘇陽轉過頭看著窗外，今年冬天真的特別早，竟然要下雪了呢，楊雲，其實我一點都不怕，隻是偶爾會有一點點舍不得，你不要擔心我，真的不要。
    大概是藥效起了作用，困倦之中，蘇陽聽見楊雲在她床邊坐下，“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看一下？”
    蘇陽隻是搖搖頭，楊雲歎息般的說，“那我坐在這裏陪著你，好不好？”
    很久，她才聽見自己夢囈般的聲音，她說，“好的。”
    無比的心安。
    ***
    蘇陽第二次化療還沒有結束，楊雲就找到了新的工作，一家外資公司的VP，再來看她的時候，身邊帶著芳菲，一身黑色西服，幹淨挺拔，微笑的時候目光裏盛滿陽光。
    他說：“你看，我說了，不用你擔心的吧，你隻要好好治病就可以了。”
    芳菲的眼神有些複雜，蘇陽假裝沒有看見，她問蘇陽，“蘇陽，你這次治療結果如何？”
    蘇陽不喜歡這個芳菲，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的眼神過分銳利，而且缺乏了一個女子應有的同情心，她將黑色圍巾慢慢圍攏，抿出一個笑容，不回答，不知道為什麼，蘇陽平淡的樣子卻總能讓芳菲覺得自己完完全全被羞辱了。
    蘇陽總是一個眼神就能看穿你在想什麼。
    趁著楊雲離開倒水的時候，芳菲問蘇陽，“你有沒有男朋友？”
    蘇陽的右手手指緩緩摸著左手手腕，眯著眼睛看著窗外陽光，“有，我們一起住了許多年，後來他死了。”
    芳菲表情很吃驚，蘇陽微笑著加了一句，“這些，楊雲也知道，我並沒有什麼秘密是不能放在陽光下。”
    楊雲回來的時候，將水杯放在蘇陽手裏，芳菲表情掩飾的很好，矜持微笑著，“蘇陽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呢，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蘇陽看著芳菲明亮模樣，微笑著附和，“是的，我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蘇陽安靜看著他們離開病房，般配而美好，就像冬日裏的陽光可以照亮所有人的眼睛，楊雲說，“我會再來看你的。”
    蘇陽摸著杯沿，微笑著回答，“不用了，沒幾天我就出院回家了。”
    楊雲臨走時牽了牽她的手指，當靈魂牽扯在一起之後，你就不會在乎身體是不是仍在一起。
    玫瑰也常常會來看蘇陽，安靜陪著她，午後，蘇陽將臉埋在她的肩上，就像讀書時那樣，乖巧的像隻小貓。
    “蘇陽，你的頭發長的真好。”
    她微笑著回答，“再過不了多久，就會掉光的。”
    “蘇陽，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回澳洲，永遠不回來了。”
    她看著外麵的陽光，點點頭，“好的，等我病好了，我們就回澳洲，永遠不回來。”
    拒絕(Denial)，憤怒(Anger)，抑鬱(Depression)，接受(Acceptance)，一個人遇到重大變故時候的四個精神變化階段，蘇陽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最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