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看著醫生將X光片放在燈光下，盡量委婉而溫柔的解釋著她的病症，她想，真是個好醫生，在告訴她還能活多久的時候，眼睛裏流露出無盡的同情，他說，雖然眼下無法手術，但放化療也許會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如果腫瘤縮小到一定範圍內，我們還是可以進行手術的。
    腫瘤正好長在鼻腔上方，壓迫到了她的視覺神經和記憶區域，所以她才會產生幻覺，蘇陽卻始終覺得林河的出現帶著某種意味。
    醫生說，“蘇陽，去年你就應該來治療的，你的病發展很快，要盡快住院。”
    蘇陽將X光片仔細收好，微笑著說，“謝謝醫生，我知道了。”
    站在醫院大門外，寒風刺骨，今年的冬天似乎也來的特別早，蘇陽看見鐵門上映出自己的樣子，烏黑長發，蒼白的臉，裹著黑色大衣，一雙黑白條紋的板鞋。
    她有些懷念從前的樣子，精致的妝容，金色高跟鞋，夏奈爾耳釘，穿過天橋時鞋跟踩在地上的聲音，帶著動聽的節奏。
    她依舊會常常看到林河，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她的身邊，睡覺的時候他就站在她的麵前，最後蘇陽開始從習慣到無視。
    就像現在，林河就站在她的身邊，同她一起看著梧桐秋葉一點點飄落，這個季節，這個城市，最美的風景。
    “很美，不是麼。”他說。
    蘇陽接起電話，玫瑰問她現在在哪裏，她想了想隱去了看病的過程，隻是說自己正在市區閑逛，辭職之後她自然沒有再上班，除了去醫院，去超市，蘇陽幾乎足不出戶，新房子有個很大的曬台，在這個城市的秋天陽光總是很充足。
    電話裏玫瑰總是有意無意的告訴她楊雲的消息，楊雲從IBM辭了職，楊雲開始旅行，楊雲去西藏買了最貴的東從夏草帶給蘇陽，楊雲去大連買了最上等海參帶給蘇陽，楊雲日子過得並不好，楊雲總是喝酒，楊雲整個人都變了。
    她微笑著，不說話，無論愛得太深或者愛得不夠都足以毀了一個人。
    在銀川最後一個晚上，楊雲說要陪她回A市，要和她在一起，他不在乎她能活多久，他隻想在她身邊陪著她。
    蘇陽嘲諷的笑容，從眉間化開，冰冷刺骨，她笑著問，“楊雲，你知道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我會讓你上我的床，為什麼不是方偉？”
    她看見楊雲的手慢慢握了起來，又鬆開，她知道自己正踏著他的底線，一個愛著她的人的底線，她笑容越來越冰涼，“在墓地，你也看到林河的照片了，今天我能讓你上我的床，隻有一個原因就是你像林河，僅此而已，楊雲，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心就這樣碎了，無論拿什麼都再也沒有辦法彌補。
    接下來的一天時間，楊雲仍是溫柔的，她不禁想，究竟是有多愛，才能在聽了這些話之後仍然願意對一個人好。
    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她想，也是個笨蛋呢，想著想著，她抽著煙，哭的很安靜，再也看不到這個笨蛋了。
    今天已經十一月了，如果楊雲明年回來，大概就看不到她了，蘇陽裹好圍巾，坐上出租車，聽著電台音樂，最熟悉的歌詞。
    我們好不容易
    我們身不由己
    我怕時間太快
    不夠將你看仔細
    我怕時間太慢
    日夜擔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
    永不分離
    這首歌，她還記得這首歌她曾在KTV唱過，那一天她還很健康，至少看上去還很健康，那一天喬斯還在，玫瑰還在，楊雲，方偉也都還在。
    蘇陽戴上墨鏡，感覺眼淚很安靜就流了下來，她嘲笑自己，這些日子真是越來越愛哭了。
    化療是在一周後開始的，連續治療一周之後，休息三周，後續治療計劃依結果而定。蘇陽一個人經曆著頭痛，嘔吐，她在看一本書，是關於對抗癌症的，那就是一場入侵，如果你想要通過化療來消滅那些癌細胞，唯一的辦法就是連著自己一起摧毀，因為在殺死癌細胞的時候，你正常的細胞也在被殺死，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役。
    她很慶幸，這場戰役隻有她一個人在經曆。
    化療的最後一天，她臉色蒼白，看著點滴一點點流進自己身體裏，微笑著說，“謝謝你。”
    晚上休息的時候，蘇陽在燈光下繼續讀書，字跡有些模糊，但意思蘇陽卻能看懂，當你聽著時光的鍾聲一點一點過去，而你身上所肩負的重任卻沒有人替你承擔的時候，你會帶著愧疚，為你無法再陪伴你身邊的人而不安，你在心底祈求他們的原諒，卻又為以後的征程無法和他們同行而深深感到難過。
    蘇陽在這段話邊上寫了幾句，我仍然相信我會堅強的活下去——我必須這麼相信，隻是時光如梭，我們總是那麼脆弱，請相信，你給我的勇氣會支持我一直去努力。
    她仍然會想起楊雲的那雙手，溫暖修長，捧著她的，那麼小心翼翼，她在心裏和他說，晚安。
    ***
    化療結束後出院的那天，她覺得化療應該是有效果的，因為她沒有在醫院門口看到林河的身影，蘇陽裹好大衣，帶上帽子，簡單的動作卻已經是疲憊不堪。
    一路回到家裏，蘇陽進了電梯，按好樓層，走出去的時候卻看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女子，高挑漂亮，長長的頭發燙成剛剛好的彎度，精致妝容讓她想起從前的自己，而現在她隻是一個蒼白瘦弱的病人，裹著黑色大衣，踩著黑白板鞋，就連頭發都在大把大把往下掉。
    開門的時候，陌生漂亮女子竟對她九十度鞠了個躬，讓蘇陽狠狠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著她，“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她不敢肯定是認錯了，還是她的失憶讓她忘了眼前這個人。
    蘇陽隻覺得很累，進門之後剛想合上卻被陌生的漂亮姑娘攔住了，她帶著歉意笑容，溫柔的說，“蘇小姐，我叫芳菲，是楊雲以前女朋友，我們在一起八年，能不能拜托蘇小姐和楊雲談一下，我真的還是很喜歡楊雲，謝謝。”
    芳菲又深深鞠了一躬，蘇陽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說，“我和楊雲沒什麼關係，他喜歡不喜歡你，我實在無能為力。”
    芳菲的手依舊撐在門上，“隻是楊雲現在隻會聽你一個人的話，拜托蘇小姐了，他現在過的很不好，也不工作，情緒低落，我非常擔心他，相信蘇小姐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蘇陽低頭看著自己腳尖，隻是問，“你是怎麼知道我這裏的？”
    芳菲露出個笑容，那是健康明亮的笑容，蘇陽看的有些失神，有些難過，憑什麼她可以健健康康的去愛一個人，而自己卻快要死了，就連手指都是幹枯的。
    “我沒興趣。”蘇陽用力合上門，她從不是粗魯不講禮貌的人，但今天卻出離憤怒。
    芳菲在門外敲了很久的門，之後就走了，再後來芳菲又來過幾次，每次都是站在門外，等著蘇陽開門。
    最後芳菲在門外哭著說，“蘇陽，這個狠心的女人，你會有報應的。”
    蘇陽想，已經有了，不是麼。她隻是攤開佛經，小聲替楊雲祈福，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過這段歲月，然後過一段很長很長的幸福人生。
    晚上，蘇陽坐在沙發上，林河又出現了，縮在沙發另一端，他問她，“為什麼不去勸勸楊雲，你不是一直都在惦記著他的麼。”
    蘇陽合上書，抬起頭，望著眼前虛空，想了想才說，“今天我不去見他，他可能會頹廢一年，兩年，但如果我如果我去見他了，我就是強迫他陪著我，看著我一天一天死去，這會毀了他一輩子，我是不會這麼做的。”
    林河微笑著說，“因為你曾經看著我一天天死去，是我毀了你。”
    蘇陽同樣微笑，“是的，所以，就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了。”
    林河伸出手，到了半空，又收了回去，“你就想一個人這樣孤孤單單的死去？”
    蘇陽抬起臉，不說話，是的，我就想像現在這樣一天天，一點點，孤獨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