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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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正午。海麵上。
一艘小船剪開層層海浪,在朵朵潔白的浪花中向北行進。蕭木客坐在船尾劃槳,風樹跪坐在船頭,抱著手四下眺望。
這一天風和日麗,海上波平浪靜。身後的盤龍島早已沒了蹤影,放眼望去,身周皆是茫茫大海,既無船隻,也不見島嶼陸地,隻偶爾有什麼東西在水麵一晃,又立即消失,那是大魚的背脊。陽光直射下來,海麵泛起粼粼波光,與天空連成一塊空靈的藍寶石。
風樹彎起手指敲著船舷,不耐煩道:“船工們駕大船逃走那天,你們為什麼不一鼓作氣地追下去,日夜兼程,或許還能趕上。你讓毛不拔他們白天找,晚上回去休息,隔了這幾天,想找到可就難了。”
“既然鬼船裏的東西盯上了那些人,他們決計走不遠的,”蕭木客瞥了風樹一眼,淡淡道:“在海裏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夜晚更加凶險,何況這附近的海域有海怪出沒,你又不是不知道。”
風樹不冷不熱地說:“當時窮追不舍,隻要按著我們來時的方向就不錯。到了這會兒,天知道那船上的鬼靈把那些船工帶到哪裏去了。”頓了下,又道:“那些鬼不會把我們的船弄沉了吧?”
蕭木客麵色微變,低喟道:“那就得看我們的運氣了。”
靜默了一陣,風樹忽然問:“百寶囊呢?毛不拔拿走了?”
蕭木客點點頭:“我讓他拿回去的。他武功低微,李驚又成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這片海域危機四伏,有百寶囊在總好一些。”
風樹冷哼一聲,不再開口。其實他還有滿腹的疑問,隻是額上的腫塊一直火燒一樣灼痛,話一說多,便有些辛苦,似乎連帶整顆頭也疼了起來。他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又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口水,確實再也嗅不到一點土腥氣,心裏略感寬慰:“那島上的居民個個透著一股邪氣,那泥土也夠邪門,卻終於奈何不了我,”隨即又雙眼一暗,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哪裏是奈何不了我?是奈何不了我體內的那個東西吧。”
小船又向前行了約摸半個時辰,沿途陸續出現一些島嶼,卻都是直徑不足十丈、長滿了灌木野藤的荒島。風樹皺了下眉,道:“杜石島旁邊泊了那麼多船,好像每日裏不知多少人在附近這片海上來往,這陣子卻一艘船也看不見了。”
蕭木客麵無表情道:“海這麼大,就是時時刻刻有上千艘船在航行,我們也未必碰得上。”
風樹聳了聳肩,神色一正,道:“那天,蘭飛揚說什麼杜石島的傳說隻在幾個諸侯國的王族裏麵流傳,可是島邊停泊的船如此之多……你信他的話嗎?”
“我覺得,”蕭木客冷冰冰地說:“蘭飛揚沒有騙你,你師父說的也都是實話。”
風樹挑了下眉:“什麼意思?”
蕭木客淡淡道:“杜石島四麵停靠的船隻雖多,上島的人卻極少……”
“你是說……”風樹接口道:“隻有少數人是知曉了那個傳說去買東西的,大部分人確實隻在島邊泊船罷了?”
蕭木客輕輕點了下頭:“蘭飛揚的船不如我們的快,他離開許家莊也不過比我們早半日,卻先我們好幾天到達盤龍島,一定是事先就知道確切的路線。”
風樹思忖片刻,問道:“師父在盤龍島上打聽出什麼沒有?”
蕭木客蹙起雙眉,道:“盤龍島上的人最忌諱談論這些鬼妖神怪的事。而且,我發現一件怪事,他們當中……將近半數都是盲人。”
風樹也皺了皺眉:“島上流行某種眼疾吧?”
蕭木客搖頭道:“據我觀察,那些人的眼睛都是被利器刺傷的。”
“你沒問問是怎麼回事?”風樹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蕭木客橫了風樹一眼:“這種事情怎麼好問。”說到這兒,他眼中閃過一道光芒,直直看著身前某個點:“那是什麼?”
風樹側目望去,黑眸閃了一閃,隨即黯淡下來:“那裏有一艘船,可惜不是我們的船。”
兩人身前約十五、六丈遠的海麵上浮現出一座小島的輪廓,麵積很小,幾乎一眼就可以望遍全島,島上生長著一叢叢的灌木,四周是一圈濕泥地,一艘大船正擱在淺水處,船頭插進了小島的灘頭。那船造型宏偉,船身髹著紅黑兩色的漆,上麵描了金色的花紋,油漆光鮮亮麗,看起來還很新,隻是帆已鬆弛下垂,軟軟地在風中飄著,卻並不怎麼髒,甲板上一個人也沒有。
蕭木客不動聲色地朝那艘船劃過去,直到距離擱淺的船隻有一兩丈。他放下漿,伸手拿過纜繩,身形一晃,已經站在了海島邊緣,小船竟不因他的動作而顛簸。將繩子縛在一塊巨石上,他順手扯了幾下,確定繩子綁結實了,扭頭向風樹道:“你等在這兒,我到那艘船上看看。”說著,白影一閃,他又掠到了那大船的甲板上,繞著船艙走了一圈,踱到艙口處,鑽了進去。
風樹沒有出聲,隻微微皺著眉,反複打量那艘大船,一會兒又將視線移到旁邊的小島上。不知為什麼,這海島上一棵樹也不長,入目盡是一些低矮的灌木雜草,一聲聲怪異的蟲鳴從草叢裏傳出來,淒厲刺耳,更加襯出船上一片窒息般的寂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轉眼一刻鍾過去了,蕭木客仍沒有出現在艙口,船艙裏一點聲息也沒有。又等了一陣,風樹心頭忽然起了異樣的感覺,揚聲道:“喂,你在搞什麼鬼?隨便看看就好了,我們還有事要做呢。”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頓了十幾秒,風樹又叫道:“你不出來也好歹答應一聲吧!”依然沒有人回應。他心頭一緊,一瞬不瞬地盯著大船的艙口,站立起來。而那黑漆漆的入口像一隻獰笑的眼睛,也回瞪著他。
“真是的,沒事找事,”風樹罵了一聲,一個飛身躍上那船的甲板,走進了船艙裏。瞬間,宛如步入另一個世界——艙裏昏暗、陰冷,且靜得出奇,仿佛外麵的光和熱、蟲鳴和浪聲被什麼東西隔阻了。他定了定神,右手按住劍柄,警惕地巡視身周——自己正站在一個大約三丈見方的廳堂裏,左右兩側各擺著三張幾案,每張案上都放了陶的籩豆(盛菜用)、尊、爵,盛著醬、醋、鹽、蜜(蘸肉用的調料)的盤碟,以及筷子、叉子和銅匕(一種可以用來切、刺、舀的餐具)。盤碟裏的調料看起來還很新鮮,似乎船主人正準備用餐。
“怎麼會沒有蟲子來叮食?”風樹拿起一隻盛著蜂蜜的陶碟看了看,又嗅了一下,放回幾案上,提高音量道:“姓蕭的,你到底在幹什麼?”
廳堂外是一條長長的走道,兩邊各有七間艙房,都緊閉著門。風樹話音沒落,“吱呀”一聲,走廊左邊第二扇門開了,蕭木客走出來,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上來做什麼?”
風樹怒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被怪物吃掉了。叫你兩次都不吱聲,答應一下會死啊!”
“你叫過我?”蕭木客蹙了下眉,沉聲道:“什麼時候?我沒聽到。”
風樹重重地哼了一聲,話鋒一轉,問:“艙房裏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屍體,”蕭木客冷冷吐出兩個字,返身走進過道裏,拉開左麵第一扇門。霎時,一股刺鼻的、燒焦的肉味竄出來,在空氣中擴散開。他微微偏轉臉,向風樹比了個“過來看”的手勢。
“燒焦的屍體?”風樹眉頭微皺,隨即打了個嗬欠,流露出不屑的神情:“那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沒見過。”但他還是踱到蕭木客身旁,探頭向房裏望去。
艙房裏陳設極為簡單,地上鋪著席子,一張睡榻,一隻大箱子。房間中部的地板上倒著一具男屍。屍體側臥著,四肢蜷曲,雙目緊閉,裸露在外麵的皮膚糜爛、滿布焦黑的燒痂,根本辨不出原來的容貌,衣飾卻完好無損,一股令人惡心的焦味混合著一種惡臭從他身上散出來。
“人燒死了,衣服卻沒事,屋子裏其他東西也沒有焚燒過的痕跡……”風樹蹲下身,翻動著屍體,細細觀察,一麵沉吟道:“跟我們從許家莊底下那個古盜洞裏掘出的焦屍很像啊。”
“不一樣,”蕭木客靠在門上,雙眸盯著半空中某一點,淡淡道:“我們在許家莊掘出的那具男屍是燒死的。這船上的屍體是被烤熟的,感覺就像……圍繞著他的那團空氣突然開始升溫,直到能把人烤熟的溫度。你注意到他的頭發沒有?幾乎沒什麼變化。要是直接接觸到火焰,毛發會皺縮、卷曲、變脆。”
刹那間,風樹感到一陣寒意爬滿自己的背部。他合上眼睛片刻,又張開來,對著男屍端詳了一會兒,冷肅道:“船上不止這一具屍體吧?”
蕭木客點點頭:“幾乎每個房間都有,一共二十一具,死因相同。廚房裏的灶上有一個陶甑,裏麵是蒸熟的小米飯,旁邊台子上還放著三隻陶的食器,裝滿了菜醬(蔬菜加鹽煮成)、熏魚、搗珍(選擇牛羊鹿糜獐子的鮮嫩裏脊肉搗碎,反複捶打,去掉筋腱,做成肉泥蒸食)。灶是冷的,但食物都還沒有壞。你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大廳裏擺的東西吧?看樣子這些人正準備吃飯,卻突然發生了意外。”
“這事是挺稀罕的,”風樹站直了身子,懶洋洋道:“不過我看不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這樣說著,他卻微微側過臉,不再看地上的屍體。
“這船的甲板下麵也有個貨艙,”蕭木客輕聲道:“入口在其中一間艙房的睡榻下麵,裏邊放著鐵鏟、斧頭、挑刀、鐵錐,繩索……還有一些商代的青銅器。”說完,他走出門去,徑直進了大廳,步向船艙外,臉上依舊冷冷的,沒什麼表情。
“你覺得他們也是為了那批神器而來?”風樹聳聳肩,最後看了一眼房內的情形,跟了出去。就在他剛剛踏進廳堂的一刻,前麵的蕭木客忽然“呀”地一聲,身軀一震,一個箭步竄出了船艙。
“怎麼了?”風樹微微一驚,緊跟著衝到甲板上,隻見蕭木客呆呆地站在船舷邊,望著下方湛藍的海水——不久以前,那兒還停著兩人的小船,這會兒卻隻有一道道銀色的反光,在海麵上如蛇般翻湧。
蕭木客扭過頭,正好對上風樹墨黑的眸子。雖然他的瞳光裏讀不出譴責的成分,風樹還是心虛地別開了視線,嘴裏卻道:“你瞪著我幹什麼?船是你綁的。”言罷,他心念一動,向頭頂看去——這艘船沒有設置瞭望台。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輕哼,他縱身躍上艙頂,四下張望。然而,映入視網膜的盡是茫茫的、藍瑩瑩的水麵,不見一艘船。
“沒道理啊,”風樹不甘心地側轉身體,一遍又一遍、從各個方向、由近及遠地掃視海麵,可視野裏始終隻投射出一片純淨的藍,其間沒有半點雜物,連一塊礁石也沒有:“我隻不過離開了一會兒,就算小船沒有綁好被浪衝走了或者被別人劃走了,也不可能到了那麼遠的地方吧?怎麼會望不到……”
“你下來吧,”蕭木客睨了風樹一眼,垂下頭,目光定在下方的海麵上,語氣裏帶著股難以形容的沉重:“小船還在海上的話,不用站那麼高也可以看到。”
“你是說……”風樹身子一傾,輕輕落下,順手扶住船舷,下意識地盯著小船最後停留的位置:“我們的船沉到海底去了?”
蕭木客不置可否,隻是抬眼望向風樹,低聲問:“你的水性怎麼樣?”
“還行吧,”風樹狐疑地回視蕭木客:“你不是想建議我們遊回去吧?”
“我們潛下海去看看,”蕭木客的音量很輕,口吻卻是不容辯駁的堅決。語畢,他緩緩除去上身的衣物,又脫了靴襪。
風樹咬住下唇,默然半晌,才開口道:“我看這船沒怎麼損壞,還可以用。我們下到島邊的淺灘上,把它推到海裏就行了。”
蕭木客不含感情的眸光在風樹臉上略略一轉,旋即蕩開,冷冰冰道:“你敢坐這艘船走?”
“也沒什麼不敢的,”風樹嘴角微揚,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反正我們一向都是往最危險的地方去。問題是你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我們不應該盡快找到自己的船,把鬼船的事解決了,再進那個林子裏替相邦大人找東西?我怎麼感覺你對相邦大人交付的任務一點都不熱心?”
“我總覺得這裏……有什麼,”蕭木客凝注著下方的海,一字一頓地說,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措辭:“這艘船不會無緣無故停在這裏的,我想看看下麵有什麼。況且,”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語音更加冰冷:“你不是早就說過‘飛鳥盡,良弓藏’,那麼熱心幹什麼?”
風樹微感錯愕,繼而寒森森地一笑,眼底閃出促狹的光:“你怕‘飛鳥盡,良弓藏’的話,為什麼不逃走算了?天下這麼大,想來南宮錯也找不到。”
“你到底跟不跟我下去?”蕭木客冷冷地問。
“走吧,”風樹又是一聲冷笑,褪下上衣和靴襪,搶到蕭木客身前,率先跳進了海裏。夏日的陽光射在皮膚上,有些微的灼痛,水裏卻是凍結般的冰冷。他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冷戰:“見鬼,這下麵真的有什麼嗎?”深吸一口氣,他向下潛去。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水聲,他知道蕭木客也躍了下來,但他沒有回頭,而是努力睜大眼睛,觀察海中的狀況。
海水平靜而澄澈,但與別的海域不同,這裏見不到任何生物——沒有遊弋的魚群,沒有飄動的海草,也沒有繽紛的珊瑚或者五彩的貝殼。風樹四下掃了一圈,隻見水深五丈有餘,海底白花花的一片,在水中視線模糊,看不清是什麼。蕭木客遊過來,衝他打了個手勢,緩緩朝海底潛去。
“難道這家夥能在水裏呼吸?”風樹不服氣地想著,浮上海麵,換了口氣,身子一沉,又潛入水中,慢慢遊近海底。
風樹下降到一半時,蕭木客已經遊了上來,海水中看不出他的臉色,但風樹能感到對方神情裏帶著股陰鬱。
蕭木客向風樹搖搖頭,伸手指著上方。風樹也搖了下頭,固執地向下潛去,隨著他的動作,海底那片白乎乎的東西一點點清晰起來——那是成百上千的屍身,男女老幼皆有,赤裸的,鋪滿了視線所及之處的海底,每一具屍身都膨脹變形,被海水浸得發白,尤其是頭部,幾乎脹到常人的三四倍,看上去十分妖異。風樹身體一僵,不禁喝進一口冰冷鹹澀的水。瞬間,腦海中閃過“屍水”兩個字,胃裏一陣翻滾,可他強自鎮定著,繼續下潛,直到一伸手就可以觸碰那些屍體。他發現所有的屍首全睜著眼,盡管眼中沒一點神采,且麵龐異常地腫脹,但他們臉上那種滿懷絕望、痛苦、以及極端的憎恨的表情,就像刻下來一般清晰,而這種神情,也立刻深深地烙在了風樹的心裏。
忽然,一具中年女屍的頭動了一下,雙手伸向風樹。他一驚,條件反射地向上一竄,徐徐升起。視野中,密密麻麻的屍身越來越遠、越來越小,那樣直挺挺地躺在海底,一動也不動,圓睜的眼從腫脹的肌肉間露出來,望著風樹。“剛才……一定是海浪推動了那具屍體……”他胡亂想著,側過頭,卻一眼瞥見小島沒入海中的部分——那灰白的石壁上有一塊長近四尺、寬約五寸的黑色,黑色裏又有一塊蒼白的東西忽隱忽現。他想要凝神再看,胸口卻開始隱隱作痛,他搖搖頭,用力劃水,浮出了水麵,大口喘著氣。
蕭木客先他一步鑽出水麵,正出神地望著海天交接處,低喃道:“海麵上也不見,海底又沒有……一艘船竟會憑空消失不成?”
“先別管小船了,”風樹甩去臉上的水珠,道:“我問你,海底那些屍體是怎麼回事?都沒有衣服,隻是發脹,卻不腐爛……你能看出他們是什麼時候死的嗎?死因是什麼?”
蕭木客輕輕搖了下頭,低沉道:“海底一定有什麼東西……”
“有什麼?”風樹斜了蕭木客一眼,倏然想起自己浮上來時看見的東西,目光一凝,做了幾次深呼吸,又一頭紮進了海裏,向著小島沒入水中的下部遊過去。
“你做什麼?”蕭木客驚呼一聲,歎一口氣,跟著潛了下去。
小島淹沒在海裏的部分完全是灰白色的山壁,沒有任何水生植物附著其上,那片漆黑的東西格外顯眼,而黑色裏又有一片比石壁更白的顏色倏忽閃現,倏忽消失。風樹閉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團詭異的東西。一開始,他全然不能確定那是什麼,可當他與那東西的距離愈來愈短,他漸漸辨出了,那是一道青白的石門——門虛掩著,在海浪的推動下,不斷地來回晃蕩,門後是仿佛直通地獄的黑暗。
不一會兒,兩人都遊到了石門前,那門長四尺,寬約為長的一半,門上刻著藤蔓樣的花紋,線條流暢,簡潔美觀。風樹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伸手扣住石門邊緣,向裏推了推,感覺有些不對,他搖搖頭,發力往外一拉,門開了,兩隻白白細細的手臂隨之伸出來。他一震,身體後仰,幾乎同時,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從門後黑暗的空間裏漂了出來——那東西像是一個被拉長了的人,臉隻窄窄的一小條,蓬亂的頭發,蠟黃的皮膚,高近九尺,直徑卻不足四寸,全身不著寸縷,四肢都又細又長,劃水時如蛇一般彎曲扭動。
那東西擦著風樹的頭頂遊過去,頓了一下,回首一笑,純黑色沒有眼白的眸子從發絲間露出來,閃著陰冷的光。接著,它迅速地向下沉去,鑽進海底的屍堆裏不見了。
風樹用眼神問蕭木客:“那是什麼?”
蕭木客再一次搖頭,抬手指了指石門,另一隻手拔出佩劍橫在身前。
風樹微微頷首,一麵抽出長劍,一麵探身看進門內。門後的空間仿佛籠著一層黑霧,影影綽綽,看不分明。他又挨近了些,定睛細看,才隱約瞧出眼前是一間人工鑿出的小室,四丈見方,室中整整齊齊擺放著兩列木棺,左邊一列四具,另一列三具,黑漆為地,上頭描著紅色的雲雷紋,微小細致;兩列棺材之間留有一塊空地——正對著石門,地麵鋪著青石的方磚,磚上用金銀絲嵌出鳳鳥的圖案。
風樹對著那些方磚盯視良久,又仰頭觀察小室頂部,半晌,轉向蕭木客,指一指石室地麵,擺了幾下頭——他看出,方磚的間隙裏隱藏著某種閃著金屬光澤的“異物”,應該是觸發機關的裝置。
蕭木客回以一個“明白”的眼神,用肘部輕輕撞了下風樹,示意他退開,自己遊進石門,直接落在右麵那三具棺材中的一具上。他單膝跪下,右手沿著棺身摸了一遍,又在棺蓋表麵摸索片刻,接著,揮劍斬下一塊蓋板,拋入水中,伸手進去摸了一會兒,掏出一隻銀白色、長約一尺、寬高均為四寸的小棺材來,棺材頂部和側麵鑲了一圈綠鬆石和青藍的寶石。他隨手一揮,小棺材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托著一般,穩穩地飛出石室。風樹接住了,他又躍到旁邊一具木棺上,依法取出一隻同樣的小棺材。不一會兒,風樹懷裏已經抱著三隻一模一樣的小銀棺。
蕭木客淡淡地瞥了風樹一眼,抬起手臂,指了指上方的海麵。
感覺對方的眼光極為異樣,但風樹還是搖搖頭,踩著石壁凸出的地方,靠在石門旁邊。
蕭木客的眼神冷下來,縱身掠到小室另一側的一具木棺上,探手摸向棺蓋,卻在指尖觸到棺材蓋板的一瞬縮回手來,定定地出神。
在水中無法出聲,風樹身子一動,想要遊進石室裏,正當此際,室內那種朦朦朧朧、一絲一縷的黑霧驀然變得厚重濃稠,有了實質般,把七具棺材,連同蕭木客一起,罩在其中。視野暗下來,風樹隻能辨出一道人形蹲伏在棺材上——在他眼中,木棺也成了一個個長方形的黑影,而蕭木客腳下的那具木棺裏正逸出一絲絲火紅的、既似煙霧又像光暈的東西,那東西繞著對方的身體一圈圈攀上去,漸漸嵌進皮肉裏,不多久,蕭木客整個人都透出淡淡的紅光來。
在那火紅的微光映照下,風樹驚覺蕭木客臉上呈現一種極度迷惘的神情。他怔了下,還來不及做點什麼,蕭木客已經麵色一變,起身竄出了石室——身上幹幹淨淨的,什麼也沒有,皮膚在海水中透著微藍的顏色。
風樹又是一怔,望向石室中——室內依然黑霧氤氳,隻是那絲絲縷縷的紅色的東西不見了。
蕭木客使勁扯了風樹一把,指指頭頂,自顧自地向上升去,表情少有的峻厲。
滿腹疑雲地,風樹緊緊抱著那三隻小銀棺,浮出了水麵,甩一甩頭,舉目四顧。蕭木客已經站上了大船的甲板,見他冒出頭來,比了個手勢。風樹了然地一笑,將小棺材一隻隻擲上船去,之後,伸手在船身上一按,借力躍到了蕭木客身邊:“剛才是怎麼回事?那具木棺裏麵有什麼東西嗎?”
蕭木客不答,隻是冷冷地盯著他,好一會兒才道:“你練過‘龜息功’?”
“那是什麼玩意?”風樹莫名其妙,回瞪著蕭木客。
“一種最上乘的內功,”蕭木客一瞬不瞬,直視著他的雙眸,聲音依然冷得像冰:“練成之後可以任意控製呼吸。你剛才有多長時間沒有換氣?”
“我……”風樹心裏一驚,臉上卻仍是玩世不恭的微笑:“這有什麼奇怪的,連那林子的邪物都認為我是‘非人類’了,不呼吸也算不了什麼。”
“一點也不好笑!”蕭木客吼道,眸中劃過一道厲光。頓了下,他別開臉,蹲下身去,拿過一隻銀色的小棺材,托在掌中掂了一掂,輕聲道:“挺沉,好像真是銀質的。”說著,將劍刃插進棺蓋與棺身的合縫處,用力一掀,將蓋板揭了下來——銀棺裏,是一隻略小一些、同樣款式和質地的棺材。
“搞什麼鬼?”風樹撿起另一具小銀棺,用匕首撬開來,裏麵果然亦是相同的小一號的銀棺。他冷哼一聲,耐著性子弄開這隻棺材,然而,露出來的是更小一些的銀棺。皺了下眉,他轉向蕭木客,問:“你弄開的那三具木棺裏有屍體嗎?”
“隻有中間那具有,不過不是人的屍體,而是一隻像你打開石門時爬出來的那種東西,”蕭木客淡淡道,臉色卻陰晴不定。此時,他已經挑開了第七重小銀棺的蓋板——這隻棺材長隻四寸,寬、高不足三寸。棺裏鋪著一片折疊起來的絲織物,上麵有鮮豔的朱砂印紋,繪了許多人麵獸身的神怪。織物上靜靜躺著一隻一寸來長的玉雕眼睛,整隻眼睛呈菱形,中間陰刻出圓形的眼仁部分,玉是柔和的棕紅色,質地絕佳,觸手微溫。
“咦?”風樹見狀湊上前來,拿起那隻玉眼睛翻來覆去地檢視了一番,奇道:“這跟你以前給我看的那隻青銅眼形器一模一樣,隻是大小、質地不同,而且這上邊沒有穿孔。”
蕭木客沒有立即回應,而是用兩根手指撚起玉雕眼睛,貼在自己的眉心處,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來,將玉雕放回小銀棺中,低喟道:“據我所知,那批神器中就有一件棕紅色的玉雕眼睛,可是……我拿著它一點感覺都沒有。”說著,看定風樹:“你那隻銀棺裏麵裝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