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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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經完全鋪展開了,前方的房屋卻沒有一所點著燈,巷子盡頭包埋在一片濃黑當中,一聲聲鈍重的聲響正不斷自那裏發出來。“好像不太對勁啊,”行出約摸三四丈遠,風樹回首睨了下身後錯落的燈火,又將視線投向黑漆漆的巷尾,最後移至左右兩邊沒有一絲光線逸出的石頭房子上,不由放緩了腳步:“莫非後半截巷子沒有人住?感覺不像嗬……”坐落於小巷後半部分的民居,不單家家關門閉戶、燭火全無,甚至不少樓房上麵幾層的窗戶全數用木板封死了,或者拉著厚厚的窗簾。然而,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就在這些沒有聲息、沒有光亮的房間裏,有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透過門窗掛簾的縫隙窺探著自己——不,那種目光用“窺探”來形容並不恰當,對方分明是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俊美的麵容更冷了幾分,風樹偏過頭去,凝神掃視巷子末端的幾所屋子,眼底蘊含的神情很是複雜。現在,他距離巷子的出口約摸十丈,夜幕中依稀可以看見:小巷右側最後一座樓房的門口,蜷縮著一大團形狀怪異的黑影。那影子有規律地晃動著,伴隨它的動作,一下下悶重的噪音被帶起。
右手在劍鞘上摩挲著,風樹舔了舔嘴角,悄無聲息地向那所小樓挪近。映在視網膜上的影像越來越清晰了,他逐漸辨認出,那團奇形怪狀、一直小幅度蠕動著的影子,的確是一個正在研磨東西的人——此刻,那人跪伏在黑色的泥土路麵上,背後是一扇虛掩的房門,跟前擺著一隻碩大的石臼。風樹無法斷定對方是在磨藥還是舂米抑或搗碎什麼別的東西,隻見“它”雙手握著根青灰的石杆,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擊向石臼內壁,激起一串悶響。奇怪的是,那家夥通體裹在一幅肮髒的麻布當中,就連手足都不露一點,頭頸亦用布條一圈圈纏著,僅於眼睛的位置空出一道窄縫——五官、發膚、體形均被徹底掩蓋,看不出“它”的性別、年齡,更無從推測其身份。
“是個男人吧,”風樹呢喃道,繼續小心翼翼地朝對方步去。他純粹是借由直覺而非觀察得出了這個結論,同時,有一種非理性的、不知名的情感在他胸口燃燒著,驅使他靠近那個“男人”。不記得從什麼時候眉間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按了下額角,在心底自問著:“我究竟在幹什麼啊?那裏就是一個人在坐著搗東西,雖然穿得怪了點,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我一定要過去呢?”他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當下的行為,可是不得不如此,好像那個地方有什麼要緊的東西,非要近前看一看才行。
這個時侯,敲擊聲倏然停止了,周圍落入一片死寂,頃刻,又有低沉微弱的呻吟聲在空氣中蕩漾。風樹一下子回過神來,急忙望向剛才那個點——怪人仍舊跪坐在原處,兩手扶住石杆,下巴抵在杆上,一動也不動,隻呆呆盯住麵前的石臼,呻吟似地喘息著。
“果然是男的,”聽著那人粗重的呼吸聲,風樹暗忖道:“而且年紀應該不輕了。”這會兒,他與對方相隔不滿五丈,並且這個距離一直在減短。他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到男人身上大片大片的黑紅色汙漬,男人病態地彎曲著的脊背,還有男人不時抽搐幾下的雙肩,以及男人隱沒在布片底下的微微顫抖的手——那雙手的輪廓似乎有些怪異?縱然無法窺見那兩隻手的具體形貌,但很明顯,對方的手部異樣地膨大,體積幾乎是常人手掌的三倍多。
“那家夥……好像身體有殘疾。他不是故意那樣佝僂著,而是脊背根本伸不直……還有他披著的那塊布,上邊是血跡嗎?他的手,又是怎麼回事?盡管看不到他的臉,不過……那種姿態,總讓人覺得他承載著巨大的痛苦……”下意識地停了腳,風樹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望著男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麼,隻是胸口始終不能平靜下來,他的“預兆”本能告訴他,某件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就要上演了。
下一秒,怪人突然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淒厲的嘶吼,將手裏的石杆拋擲在地,整個身體向前一撲,臉幾乎埋進了石臼裏。猶如一隻數十天未嚐進食的餓狼看到鮮肉一樣,他用兩隻被麻布蓋著的“巨手”捧起臼中的東西,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填。一時間,隻見包繞在男人脖頸上的破布劇烈地上下抖動,似乎他正在艱難地吞咽。他看似相當痛苦地把頸部拗來拗去,卻不住地挖起石臼內的東西,幾近粗暴地塞進自己口中,一麵自喉嚨裏發出一種介於哀嚎與咆哮之間的詭異聲音。同時,一些深色的顆粒從他的嘴角手邊溢出來,灑落地麵——那是一種土黃色的粉末,其間雜著黑色跟褐色的碎屑,風樹藏身於黑暗中靜靜地觀察了許久,終究沒弄清那東西的成分是什麼,隻覺得心底的不安越來越深重,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就在這時,腳底的泥地晃了一下,仿佛在應和他煩躁的情緒。可惜那震動過於細微,感覺若有似無的,等他集中精神去辨別時,又什麼都覺察不到了。
“怎麼回事?下麵有空洞?難道是地窖?或者……”風樹心頭一凜,條件反射地後退幾步,垂眼巡視路麵。足下是極為普通的黑泥路,不管是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還是周邊任何一個點,都瞧不出半分異樣。冷哼一聲,他提腳在地麵重重地頓了幾下,唇角浮起一個古怪的笑容:“看來我猜錯了,路是實心的……事情好像越發不妙了……”
此刻,那種宛若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怪音已經平息了,空氣中僅剩下男人淩亂的喘氣聲在回響。風樹昂起頭,再一次將眸光飄向巷尾右側那所房屋。意料之中地,他發現怪人停止了進食,正哆嗦著身體,頹然地趴在地上。不知對方是否同樣感受到大地的異常震顫,抑或聽見了風樹製造的響動——男人一刻不停地轉動著頭顱,向周遭張望。四目交彙的瞬間,風樹驚覺,對方的眼球如同兩枚內外都覆滿了泥灰的玻璃珠——整個眼珠渾濁得不見一絲光澤;眼白呈現一種泥土的暗黃色;瞳孔微微泛紅,同樣不透亮。然而,當那雙眼睛瞥見自己後,其內短暫現出的驚愕與惶恐,讓他了解到,男人的視力並沒有問題。
裹在破布當中的怪人雙眼定了一下,旋即升上一股哀戚,跟著又變得渙散。他觸電般猛地扭過臉去,將頭縮在雙肩裏,畸形的手掌按在地上,一寸寸側轉身體,直至臉衝著屋門,並不時從嗓子裏逸出一串既像悲鳴、又像狂笑的尖利聲音。從意態和動作來看,他似乎很想盡快逃開,無奈身體軟趴趴的,四肢像是使不上勁,隻能蛇一樣蠕動著,一寸寸向房中爬去,沿途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痕跡——男人的身體有如一個破損的袋子,每動一下,就有一些黃褐色的粉塵漏出來。
“奇怪,他的眼睛看上去都不會轉似的,可那個眼神……他顯然能夠看見我……”風樹喃喃自語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妖異的景象,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仿佛被什麼東西追趕著,怪人越過門檻,手足並用地爬進屋裏,緊接著倒轉身子,費勁地探手把門拉上。由於這個舉動,有一刹那,他的右掌從布片中露出一角來。
“天!那……是人的‘手’嗎?”門掩上了,男人的身影被隔阻於厚實的門板之後,那隻手的樣子卻深深印在了風樹的腦海中——手掌沾滿了深黃的土粒,就像從泥裏扒出來的;指甲早已剝落,指頭前端結著厚厚的、黑紅的痂皮;尤其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那隻手十指之間的每一道縫隙裏,都長出了參差不齊的、尖尖細細的指頭,直徑約為正常手指的三分之一,數目竟有幾十根之多——整隻手看起來猶如一株長瘋了的植物,遍體冒著長短不一的莖芽。膽識過人如風樹,這陣也禁不住一陣惡心,有些頭暈目眩起來。
“那家夥……是人類嗎?”微微閉了下眼睛,風樹自問自答地說:“是的!他絕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是……理由呢?我憑什麼這麼肯定?”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冷笑,他拾起左臂,輕輕撫觸額前的碎發:“理由……再簡單不過了。這是我身體裏麵的‘東西’硬塞給我的念頭,而‘它’……從來不會出錯。是的,就是這樣。我能夠肯定,那個男人原本是個平平常常的人類,因為遭遇了某些事情,才變成現在的模樣……不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又或者……這正是‘它’希望我去查明的事情?”
一摔頭,風樹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開始一步步挨近不遠處那所房屋。他的視線始終集中於一個點上——橫在門邊的巨型石臼。內心深處,有一種莫名的使命感在慫恿著他,讓他著了魔似的想要知道臼內盛裝的東西是什麼。
距離房屋還有一兩丈,風樹腳邊的路麵開始出現散落的、零星的顆粒物,石臼的內容也隱隱能夠窺見了。盡管已經覺出情況有異,他依然固執地一路往前,走到緊鄰大門的地方才停下來,垂首端詳臼中放置的物體。他很自信,就算此時看見一堆不停蠕動的蠱蟲或者鮮血淋漓的活人髒器,自己也能夠泰然處之。然而,視線觸及的東西是那麼普通,幾乎隨處可見,卻比他所能想象的任何一種恐怖的事物更加震撼人心——石臼內盛放的東西——男人先前一直在狼吞虎咽的東西——不是藥材,不是穀物,是細碎的黃土粒混合著搗成小塊的樹枝,以及一綹一綹的斷發。
風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向旁邊退開幾尺。一時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男人弓著身子、捧起臼裏的東西大吃大嚼的模樣,胃裏禁不住一陣抽搐,可是並不想吐,隻覺得胸口憋悶得緊——那感覺陌生極了,就像被什麼東西從身體內部擠壓著。“我今天是怎麼了?似乎自打上了這個島,一切都不對勁起來……”強忍住身體的不適,他定定看著躺在地上的石臼,感到自己的思維也被碾得粉碎:“好吧,就算那家夥在吃泥土、樹枝跟頭發的混合物……這跟他身上的種種異狀有關聯嗎?不論有沒有,這一切又同我有什麼聯係?唔,一定存在某種聯係的……‘那東西’不可能無緣無故指引我到這裏來……”腦子裏瞬間鑽出來一個念頭,但是他拒絕將這兩件事情聯想到一起,於是一擺首,用力把它塞進了記憶的死角。
冷不防,男人進入的那所房子裏響起一陣碎碎的腳步聲,徑直朝著大門的方向移近,並有微弱的光亮透了出來。“咦?”風樹抬頭望向小樓,眸中劃過一抹詫異:“聽這腳步聲,倒像是個女人,而且沒學過什麼功夫。”
不多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標準當地人裝扮的女孩走了出來。與風樹此前遇到的其他島民不同,這個女孩看起來比較具有活人的氣息。她左手提了盞燈,右手拎著一幅方巾,約摸十五、六歲的年紀,長相算不上漂亮,但笑起來很甜,給人一種乖巧純真的印象。
似乎出門以前就知悉了風樹的存在,女孩對於站在屋外的陌生少年毫不感到吃驚或者害怕。她舉高手裏的燈,四下照了一圈,然後彎下腰,把那張寬大的方巾搭在石臼上,蓋住內裏駭人的東西。
“也許可以從這個女孩身上探聽到點什麼,”風樹見狀心念一動,清了清嗓子,低聲喚道:“姑娘……”
“小哥,你是不是餓了,想找地方吃飯?”一點也不怕生的樣子,女孩回眸一笑,截斷了風樹的話,那聲音又甜又軟,十分動聽。語畢,不待對方回應,她又搶先一步開了口:“家裏剛剛做好飯,我端一些出來給你好嗎?”她歪著頭,眨著一對清澈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瞅著風樹。
“我……噢,不,不用了,我……不餓……”表情微微一僵,風樹垂下眼瞼,訕訕地答道。似乎女孩表現得過於熱情了,反倒讓他局促起來。雙手交握在身前,他強笑了下,衝著對方微一點頭,輕聲道:“我……隻是口渴了,想討碗水喝……”
“好,你等著,”女孩報以一個甜甜的笑容,轉過身去,很快消失在門後。
“勞煩姑娘了,”風樹低下頭,直至對方完全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才慢慢揚起臉,用寒森森的眼神往旁邊看了看,麵色有些泛白:“奇怪……”他並非奇怪女孩一見麵便如此詢問自己——這個下午,他幾乎走遍全島,始終未曾覓到一處出售食物的地點,似乎過往的商客除了自帶幹糧淡水,也隻有向當地居民求助一途了——真正令他覺得不解與不妥的,是自己此刻沒有絲毫饑渴感。
“討水不過是為了跟她攀上話……其實,我非但一點兒不想吃東西,而且……一點也不渴。這完全沒道理,我在太陽底下走了一下午,怎麼可能不口渴?”風樹舔了舔嘴角,自己的嘴唇很幹,但他就是沒有渴的感覺。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少頃,那個女孩端著一碗水走了出來。
“謝謝,”風樹伸手接過她手裏的碗,舉至唇邊,此刻,他不但不覺得渴,反而有了一種想吐的感覺。遲疑了下,他勉強含了一口水,咽下去。瞬間,一股土腥氣從胃裏直竄上來,口腔中滿是苦澀的味道,仿佛自己剛剛吞食了很多泥土一般。他一驚,強忍住嘔吐和扔掉碗的衝動,抬眼望著女孩。女孩也正在看著他,大眼睛裏滿是友善的笑意。
風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一麵小心翼翼地嗅了下碗裏的水,沒有任何異味。然而,口腔裏的土腥味越來越重,驀地,喉嚨一陣刺癢,他用手按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另一手漸漸抓不住碗,水灑了一地。
“你怎麼了?”女孩關切地問。
風樹搖搖頭,竭力控製著不讓自己吐出來,一麵將空碗還給女孩:“對不起。剛才嗆到了。”
“不要緊,”女孩微微一笑:“你現在打算去哪兒?”
“我……我的船停在海邊,我回船上去,”風樹又咳了幾聲,感覺自己呼出的氣體也滿是泥土的味道。有意無意地,一個念頭飄進了他的腦海:“回去的話,又要穿過那片田野……”霎時間,他產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軀體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著,背部的肌肉開始繃緊,四肢也變得僵硬。
“你沒事吧?”女孩的臉色微微一變,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奇怪:“我們這裏晚上要宵禁。現在已經過了可以活動的時間,你不能在街上走了。”
風樹做了幾次深呼吸,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吸入的空氣中也滿是潮濕的泥土氣息。這一刻,他心中的慌亂達到了頂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站在原地喘著粗氣,田間老者的話不斷在他心頭回放:“……這裏的土不讓外人動……”緊接著,他又一次想到那個莫名的夢,心情越發沉重起來,好像有種不祥的東西在不斷逼近自己,可又時遠時近、模模糊糊。但是天生的傲骨很快讓他恢複了理智。咬了咬唇,他衝著女孩一笑,輕聲問道:“有人晚上在外麵巡邏嗎?現在在街上亂走被抓住了會怎麼樣?”
女孩輕輕地搖了下頭:“不,沒有誰在外麵抓人,隻是……”頓了下,她臉上微微一紅,道:“要不……你就在我家借宿一晚好了。”
“你家……”風樹想了下,問:“你家裏都有些什麼人?”
“我家裏……”女孩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
下意識地向那隻石臼飄了一眼,風樹道:“剛才我在你家門口看見一個男人,是你家裏什麼人啊?”
女孩臉一沉,一言不發地退回門裏,“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喂——”風樹盯著那扇門看了好一陣兒,終於悻悻地轉身離開了。出了巷子,他走到已經空無一人的街上,腳步越來越慢。生平第一次,呼吸成為一件痛苦的事情,每一次吸氣與吐氣,肺腑間那股潮濕的泥土味就變重一些,並且越來越腥氣,繼而衍生出一抹淡淡的腐爛的味道。身為一名世襲的發丘者,他對這股氣息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原因很簡單,這種氣味——泥土、沙石,夾雜著屍體腐敗的腥臭,可以說一直貫穿了他的整個生命,自有記憶開始,一切活動的背景俱是這種微腥的泥土味道。而陌生的理由,是氣味的來源。此刻,縈繞在他呼吸道中的泥土氣息,不是外界任何一件東西所散發,而是從身體內部升起的,每呼吸一下,他都錯覺有混著腐肉碎屑的土粒自肺葉湧上鼻咽。長久以來,對於這種注定與自己糾結一生的氣味,他縱然談不上喜歡,也從不認為難聞,這會兒卻忍不住泛過一陣陣惡心。
眉間那個腫塊越來越疼,風樹輕撫著前額,有點明白為什麼自己如此介意別人的目光了,不,應該說他在乎的是別人為什麼要用那種目光瞪視自己——不論那些島民想做什麼,他全然不懼,歸根結底,自己擔憂的還是本身的異狀。在他內心深處,隱隱晃動著一個自己不願意承認的答案:假使島民們別有內涵的眼光不是因為自己體內的“那個東西”,也一定與自己摸過田裏的泥土有關,不可能再有什麼其他的理由了。
“沒錯,那不僅僅是一個習俗。地裏的黃泥不對勁……我走出田野的時候就應該發現的……”風樹盡量放慢呼吸的節奏,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走著。這是個微熱的夏夜,輕風一陣陣掠過周遭,空氣裏本來彌漫著一股清新的草香,雜以淡淡的海水氣息。可現在,他完全嗅不出這些氣味了,呼吸間充斥著口鼻的,盡是重重的土腥氣。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濕潤的泥土味道在自己鼻端盤旋不去?是站在矮牆邊眺望田野的第一眼?是雙腳切實踩上田間小徑的那一刻?還是指尖觸到那些黃色土粒的一刹那?他沒有半點印象了。畢竟穿行於農田當中,聞到泥土的氣味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是,當他離開了田間的小道,距離那一大片田地愈來愈遠,鼻腔裏的泥土味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更加濃烈了,隻是那氣味加劇的速度極為緩慢,他覺出異樣時,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
“從那個老頭當時的神色來看,觸碰田土的後果恐怕不僅如此,”風樹嘴角微揚,勾出一個自嘲的弧度:“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我很期待呢。”就在這時,腳底的地麵又晃了幾下。不,與其說是晃動,不如說是戰栗——感覺好像有一個“人”潛藏在土層當中,每當那“人”發笑,輕微的震動便沿著泥土一波波遞上來。
風樹微微一怔,靜立不動,感覺胸膛又劇烈地鼓動起來。他弓起身子,努力鎮定心緒,一邊暗暗計議著:“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地真的在動嗎?或者隻是我的錯覺……但……假如不是呢?地裏的黃泥……當地人奇怪的目光……路麵的晃動……這些事情之間究竟有沒有聯係?為什麼一想到要再次穿過那片田地,我就覺得心驚肉跳……沒錯,有的邪術是那樣子的。初次接觸之後,僅是被咒術依附著,不會發生多麼嚴重的狀況,直至……再一次受到某種刺激。也許……我真的不該再走進那片地方……至少今天以內不要……何況現在天已經黑了,會更加凶險吧。但是……假如不經過田野,就沒有辦法回到大船上……難道夜晚要在島上度過嗎?”這個想法隻是一晃而過,卻帶給他莫大的不安,本來已經逐漸平複的情緒又動蕩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風樹煩躁地揉著太陽穴,用如鷹般鋒銳的眼神梭巡著周圍的建築:“為什麼……不管想到穿越那片田地回船還是留在島上,都一樣感覺心神不寧……不管了!至少先把這島上每一個地方都走遍,再考慮去留的問題。”不服輸地一甩頭,他辨認了一下附近的街景,步履堅定地拐進左前方一條巷子。
這道小巷的布局跟他此前經過的那條沒多少差別,僅是更窄一點,巷子兩邊的民居稀稀拉拉挑著幾盞燈,房前遍布一種不知名的花樹,花正開得繁盛,枝頭一片猩紅,風一吹便零落如血。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白慘慘的,猶如動物的骨骸。巷中一個行人都看不到,隻在巷尾停著一輛十分氣派的馬車。盡管距離十幾丈,風樹還是敏銳地感覺到,車廂裏麵有人,有一道觀察的視線正從車窗的掛簾後射出來。
不知為什麼,風樹心頭一緊,條件反射般閃到了一棵樹後。他並沒有看到或者聽到什麼不尋常的東西,隻是本能地感覺危險。他小心地從樹後探出身子,遠遠打量著那輛馬車——馬車由兩匹沒有一點雜毛的白馬拉著,沒有看到車夫,馬靜靜地站著,幾乎一動也不動,像是假的一樣;車頂上密密麻麻停著許多黑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鳥兒,那些鳥也雕像般定定地立著;車窗垂著紫色的簾子,簾子拉開了一道小縫——風樹能覺察出,有一雙眼睛正通過那條縫隙向外看。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風樹應聲回頭,一道熟悉的人影踱進了巷子,徑直朝前走去。
“蘭飛揚?”風樹微微一愣,暗忖道:“他果然也到了杜石島。他來這巷子裏幹什麼?是路過還是他就住在這兒?”
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躲在樹後,蘭飛揚目不斜視地經過風樹身邊,走向巷尾。刹那間,風樹驚覺對方身後沒有了那條飄飛的紅絲帶:“奇怪,上次在那個詭異的林子外麵看見他的時候,那根紅帶子還緊緊跟著他的。不過一兩天的功夫,怎麼會……”
蘭飛揚腳步輕快。整個人透著股興奮。他來到馬車旁,輕輕在門上叩了四下。門開了,他一矮身鑽了進去,反手關了門。接著,車窗裏瀉出一線昏黃的光線。隨後,車裏傳出了低低的說話聲,還有一個女人嬌媚而放肆的笑聲。
“幽會?”風樹皺了下眉,正想走開,卻在聽到女人聲音的一瞬頓住了腳。那聲音分別跟他在田間的石屋裏聽到的聲音來自同一個人——像極了林亂的嗓音,可是林亂從不會發出這種充滿挑逗意味的媚笑,至少他未曾聽到過。
風樹猶豫地站在樹後,遙望著馬車的方向。他對偷窺別人幽會這樣的事情懷有強烈的厭惡感,但又實在很想看一看那個女人的臉。“別傻了,那個人不可能是二師姐的,隻是聲音很像罷了,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如此想著,他搖搖頭,轉過身,朝巷口邁出一步。忽然感覺有些不妥,他抬起頭,發現自己身前立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