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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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了揉太陽穴,風樹集中精神,側耳細聽,一麵盡量顯出慵懶悠閑的神態,一寸寸往前挪動,並不時止住腳步,癡癡望著碧藍的長空,似乎很享受這難得的晴朗氣候。然而,他再是行動徐緩、走走停停,幾所石屋也終究被漸漸地拋在了後頭,越來越遠。這期間,他又聽見了低低的人語聲,聲音赫然來自三所石屋的方向,說話者卻不是方才那個女人,轉而變成了一個嘶啞的男音。男人隻說了幾個字,夾在輕風吹過田野的“沙沙”聲中,他無從知曉談話的內容,隻莫名地覺得像是念咒。也許是因為距離拉得太長,或者那些巨石堆砌的房屋真的就此歸於寂靜,這個低沉的男聲消失後,直至風樹走完整條小路,他再沒有發現半點異動,可是一種不踏實感始終籠罩心頭,他總感到自己弄丟了某樣東西——身上仿佛少了點什麼,做任何動作都感覺不對勁——不是肢體上的不協,就是心裏覺得別扭,好像欠缺了什麼。
“錯覺,”風樹小聲地嘀咕著,還是忍不住垂眼睨了下懸於腰際的佩劍和錦囊:“怎麼會突然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難道那些石頭房子周圍布下了某種咒術?我是在聽到女人的笑聲以後才逐漸產生這種錯覺的……”微微閉了下眼睛,他回身凝視剛剛穿過的那片農田:小徑上已經沒有人了,幾個農夫在各自的地頭忙碌著。藍天下,一切看起來再尋常不過,就連那些神秘莫測的石屋也躲進了殘破肮髒的軀殼裏,望上去就像是一座座廢棄的農舍。
風樹定了定神,在心底告誡自己:“麻煩已經夠多了,千萬不要再橫生枝節!我來這裏是為了查出鬼船的來曆,如果可以探聽到一點跟神器有關的消息當然最好。至於土為什麼不能動,或者田裏的石屋有什麼用途,都與我無關。”
轉過身,前麵又是一道低矮的木骨泥牆,再往前就是大街的街口了——更確切地說,是兩條大街的交彙處——向左向右各有一條街道斜向延伸出去。風樹離船以前向毛不拔詢問過,知道小島上主要街道僅有三條,彼此首尾相接,連成一個三角形,街道兩旁全是商鋪和住宅。腳邊的矮牆已經塌掉大半,他很快地跨了過去,大步流星地走向街口。這個時侯,右側那條街上衝出來兩名青衣少女,俱是十三四歲年紀,稚氣未脫。二人一路嬉戲打鬧著,與風樹擦肩而過,徑往田邊去了。
“會是同鄉嗎?”足下不停,風樹微微偏轉臉,用眼角瞥了下兩個小姑娘的背影。根據服飾和口音,他能夠斷定對方來自齊魯一帶,似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婢女。此刻,兩個少女正好踏上了狹窄的田間小徑,一前一後地慢慢走著,她們之間的對話斷斷續續地飄進風樹耳中:
“哎,你有沒有看到剛才走過去那個黑衣服的小哥,好俊啊!”
“我哪有心情去留意那些!一想到要回船,我今早連飯都吃不下了。你們家小姐真是的,出門在外就該一切從簡嘛!她倒好,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明明知道那船不幹淨,還讓我們回去給她取東西!我可不想跟小桃一樣,你記得嗎?小桃死的時候……”
“別說了!那船是有點不對勁。不過……你也不用這麼害怕。現在是大白天,應該沒事的吧。”
“哼,難道你不怕?既然你覺得沒問題,一個人去不就好了?幹嘛非得死乞白賴地拉我陪你一起去?”
風樹初時沒有在意,聽到後麵眉峰漸漸起了皺折,眸中現出深思的神色來。不過,他沒有停步,而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般穩穩地往前走著,直到街口才住了腳。最後望了一眼兩名少女離去的方向,風樹搖搖頭,抬手擋住刺目的陽光,開始慢慢巡視兩側的街道。他已經隱約猜到對方的身份了,而且他有一個直覺:在很短的時間內,自己還會與這兩個女孩相遇。
正如毛相遠所言,小島上的街市並不繁華,甚至有點寥落。入目的建築物都異常陳舊,上麵布滿各種汙漬,有些地方已經殘損了,似乎也沒誰想到要去修葺一下。然而,風樹並未因此而忽略了這些建築不凡的氣勢——眼前的街市,從道路到房屋,無一不是結構精巧,簡單大方,透著一股不張揚的華貴:大街寬約三丈,路麵鋪著灰白的石板;街道兩邊的房屋亦是石製的,所用石磚比田野中的石屋小很多,但是形狀規整,表麵打磨得十分光滑,房屋從二至四層不等——屋下一概不築高台,每一層都是屋舍,島民大多把底層用於開設商鋪,其上幾層住人;所有建築都於邊角處繪著銀色的幾何紋,圖案各異但風格一致,陽光下隱隱光華閃動,整體感極為強烈。
“這個小島不簡單啊,”風樹低喃道,慢慢踱進了左手邊那條街道。他可以想象出,這些石頭建築在剛剛落成之時,該是多麼的雄渾壯美:“難道這些……全是古蜀人在遷徙過程中建造的?怎麼看也不像是現在這些死氣沉沉的島民修的。”寬闊的街道兩旁全是商鋪,販賣各種雜物,每一家店麵都很大,東西卻不怎麼樣,店裏冷冷清清,似乎好些貨物上頭都蒙了一層灰,店主們普遍板著臉,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不少店鋪上頭連個招牌都沒有,還有一些索性關門大吉。街上行人並不多,從服裝來看,倒有一大半是外地人。而那些本地的居民俱是表情木然,腳步匆匆,好像彼此之間也從不搭訕。
嘴角依然彎起傲然的弧度,風樹心中已經存了警惕,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不斷地回響著,命令他轉身離去:“快走,這個小島不對勁。”一時之間,他無法分辨這個提示來自身體的防衛本能還是體內的“異物”。“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我要被它同化了嗎?”風樹身軀一震,隨即按住額角,努力將不好的想法全部驅趕出去:“不要去想‘那個’,隻會浪費時間罷了。我現在該考慮的是怎麼打探消息。看上去這裏的島民異常排外,最好……找個酒肆之類的地方坐下來,聽聽周圍的人在聊些什麼,再借機找個健談的當地人搭話,看看能不能問出點情況。”
風樹散步一樣順著街道慢慢地行下去。一連走過七八座房子,不僅沒有一家酒肆飯莊,甚至看不到任何販賣吃食的鋪子小攤。
“奇怪,不是說‘民以食為天’嗎?”風樹定住腳,懶洋洋地環視身周。距離他最近的是一間賣布的商鋪,地方很寬敞,但十分陰暗——不知為什麼,島上大多數房屋都緊關著窗戶,就連店鋪也不例外。鋪子大門上邊沒設招牌,反而釘著一麵小小的銅鏡,鏡麵上用朱砂畫了一隻睜圓的眼睛。
“什麼啊?”風樹隻瞟了一眼就偏過頭,別開了目光,那隻紅色的眼睛讓他感覺很不舒服:“為什麼這家鋪子……”說到這裏,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麼,急轉回身,將目光投向前麵一座房屋的大門。果然,在木門正上方同一個位置固定著同樣的畫著眼睛的鏡子。視線繼續前移,直至街口,之後落到對麵的一排石屋上,風樹發現,街上所有的屋子正門上邊都掛著一麵銅鏡,鏡麵上繪有紅色的、大張的眼睛。“這樣子裝飾好看嗎?”他冷冽地一笑,慢慢側過身體,提腳欲行,可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妥。剛走了一步,他驀然反應過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沒有反光!為什麼這些鏡子在太陽底下不反光?不然我早就注意到了。莫非是角度的問題?”他揚起麵龐,再度望向近旁那家賣布的商鋪,大門上方的銅鏡確是隻散出微弱的金屬光澤,並不反射一絲陽光。而且,每當他的目光碰到鏡麵上的眼睛,就會感到輕微的暈眩,仿佛身體的力量在一點點流失,這怪異的情形讓他一下子聯想到了崖墓中那間滿是棺材的洞室。
“不要橫生枝節,”風樹默念著這句話,收回了仰望的視線。略一凝思,他微喟一聲,慢悠悠地步進了鋪子裏。整間鋪子長近六丈,寬約三丈,裏麵縱向擺著七個長條形的石台,上頭陳列的布匹不少,但是大都灰撲撲的,顏色也顯得十分陳舊,像是許久沒人碰觸過了。店主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盤腿坐在鋪子一角,埋著頭,手裏攥著一個棕黃的物件,正忙活著什麼,有客人進店也不搭理。風樹見狀微感錯愕,刻意把腳步放重了些。中年男人漠然地抬起頭來,卻在看見他的一瞬睜大了眼睛,然後便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也不上前招呼,連話都不說一句,就那麼一直瞪著他。
風樹微微一愣,下意識地伸出手,好像要整理頭發似的輕觸前額,那個腫塊被散落的發絲遮掩得很好。他鬆了口氣,又將亂發往眉心撥了撥,才垂下手,但他立即醒悟過來:“這個傷口其實是我自己的心病,在別人看來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多半以為我不小心撞到哪裏……他不可能是因為這個盯著我看!”
風樹疑惑地瞥了店主一眼,對方卻沒什麼反應,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風樹皺起眉頭,視線慢慢下垂:“我的裝束不該有什麼問題啊。如果有什麼地方不對,在船上時肯定就有人告訴我了。這個款式很奇怪嗎?雖然跟島民的服飾大不相同,但這裏過往客商那麼多,他們應該看慣了才是。”
垂著頭檢查自己的著裝,風樹還是清楚地感覺到中年店主在注視自己。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心裏暗自琢磨:“我是不是該說點什麼?假裝說要買布?”他清了清嗓子,仰起頭,直視著男子的眼睛,卻沒有如預想般說出什麼。此時,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對方的眼光裏根本沒有詢問的意思,甚至也沒有憎厭跟敵意,那雙浮腫的眼睛裏充斥的隻是詫異,好像見到了什麼稀罕的事物一般。
中年男子一瞬不瞬地盯著風樹看了幾分鍾,過後,終於把視線放回了手裏的活計上,但仍不時抬眼睨他一下。
“這人腦子有問題吧?”風樹不悅地移開了眸光,負著手,徑自在鋪子裏踱來踱去,仔細端詳每一種布料——他當然不會對那些蒙著灰塵的土布產生什麼興趣,隻不過借著選布,不著痕跡地挪到了距離店主很近的位置,用餘光觀察對方手裏擺弄的東西——那是一隻尚未紮好的草人,而男子的身後還攤著一堆幹草。
“他在紮草人?”風樹有些意外,頭腦中隨之浮上了他在密林中見過的那兩隻草人的模樣。“草人?布偶?”暗自咀嚼著這兩個詞,他起了一些複雜的念頭,但隻是一晃而過,當前的情形不容許他再多看多想了——直至這時,男人依舊不斷地用眼角掃著他——幾乎每隔幾秒鍾,男子就會抬臉,將目光飄向他,凝視一兩秒,再低頭擺弄手裏的草人。風樹很肯定,那種眼神絕非店主對顧客的關注與監視——似乎對方毫不介意自己在做什麼或者打算做什麼,僅僅是覺得自己這個人本身很奇怪,而投來訝然的視線。
“瘋子,”風樹暗罵了一聲,朝著大門走去。這時侯,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一腳跨進了鋪子裏,剛好擋住他的去路。對方呆了一下,低下頭,往旁邊讓開幾步,表情似乎有些畏縮。漢子站定後,向四周略一掃視,臉上泛出了點晴色,側身朝門外喚道:“快進來,就是這裏了,不會錯!”話音沒落,一名弱冠少年東張西望地走了進來,看到風樹亦是一驚,馬上垂下頭,加快腳步走到漢子身邊,兩人一起走近坐在角落的店主。
風樹默不作聲地挪到門邊,冷眼打量二人。漢子與少年看裝扮應該也是中原人士,不過那漢子說話南腔北調,一時也聽不出具體來自哪個區域,但兩人身上衣料華美,配飾高雅,舉止間頗有貴氣,恐怕不是王公貴族也是仕宦中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過於敏感,風樹覺得對方在瞳光觸到自己眼睛的一刹那迅速轉移了視線,仿佛在躲避著什麼,可那眼光又不似害怕,而是一種尷尬,就像是正在做什麼不好的事情時撞見了熟人。“那兩個家夥認識我嗎?”他想了又想,還是對漢子跟少年毫無印象。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風樹站在最外側的石台與大門之間,眼睛追逐著兩個人。
漢子向店主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道:“我們是邢先生介紹來的。”
中年店主聞言仰起臉來,望住跟前兩個人,半晌回以平板的聲音:“上樓去吧。第二間房。”
漢子與少年相視一笑,取出一串金葉子交給店主。跟著,兩人對男子躬身一禮,走到跟大門正對的一扇窄門前邊,拉開門走出去,並順手合上了門。
二人開門的瞬間,風樹一眼瞥見門外矗立著一道石頭台階,料想應該就是通往上一層的樓梯。三人的舉動給了他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他知道對方剛剛達成了一項交易,盡管不清楚交易的內容是什麼,但他相信一定不是關於布匹的。“算了,反正與我無關,”他搖搖頭,大步走出了店外,繼續向著街道尾端行去,踏出好了幾步,依然清晰地感覺到店主直直盯住自己的視線。
“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風樹望著前方開闊的石板街道,墨黑的眸子裏一片茫然:“現在該去哪裏呢?還要接著走下去嗎?這裏的人那麼奇怪,真的能從他們口中探聽到什麼嗎?”這樣想著,他的步子不由得拖遝起來。
突然,風樹留意到身前約摸一丈遠處有個小女孩在蹦蹦跳跳地走著,大紅的衣裙,不長的頭發用木梳挽了一個很小的發髻,看上去有些滑稽。“看起來小孩子要比大人正常一點,至少沒那麼陰森。不過這女童最多也就八九歲,能知道什麼啊?”他不抱什麼希望地趕上幾步,走在女孩旁邊,側臉瞟向對方,卻一下子撞上了女孩掃過來的視線。
“又是那種眼神!”風樹心裏一顫,條件反射地想要別開眼睛:“為什麼都用這種驚訝的眼光看著我?”咬咬牙,他毫不退讓地與女孩四目相對,可女孩仿佛沒看出他的怒火,持續地注目著他,一雙明眸裏充滿了驚異的神色。
風樹的瞳光森冷起來,眼底開始積澱起濃重的殺意。出乎意料地,女童還是沒有挪開視線,隻是不再蹦來蹦去。她放緩了步子,歪著頭,專心致誌地凝視著風樹。那目光,有如是在觀賞鬧市上展出的什麼海外邦國的稀罕物,就好像風樹是件死物,或者是隻珍禽異獸。
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風樹又是惱怒,又是困惑。自打記事以來,別說他故意沉下臉時,那種凜冽銳利的眸光沒有幾個人能夠正視,單是那與生俱來的霸氣便令人不敢輕慢,何曾有誰用這種看什麼稀奇玩物的眼神看窺過自己?然而,不知道眼前的女童是無知還是無畏,接收了風樹淩厲的瞪視以後,仍舊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這小孩子有病!”風樹低咒一聲,向兩旁稍一張望,疾步走進了右手邊一家傘鋪裏。這家鋪子比先前那家略小一些,內部一樣沒多少光線,雨傘也是排放於長長的石台上,半新不舊的,很明顯隻是“幌子”。鋪裏僅有一位客人在轉悠,看樣子是個外地人,四十來歲,身上穿的戴的都是貴價貨。鋪主是名老嫗,跟那個中年店主一樣,頭也不抬地坐在角落裏,並不理人。此外還有一個年輕夥計立在一旁,亦不出聲招待顧客,但雙目好歹注意著鋪裏的情況。見風樹走入店中,他很隨意地瞄了一眼,略一點頭,便把視線轉向了另一個客人。
風樹不動聲色地在一座座石台之間穿行,佯裝打量台上的雨傘,眼角的餘光卻不斷遊走於店主與那個客人之間。並不很意外地,他發現老婆婆正在縫製一個布偶。那名客人的反應則令他很不舒服——那人一對上風樹的眼睛就把頭扭過去了,盡管隻是轉瞬之間,他已瞥見對方臉上現出一絲扭捏和不快的神情。風樹敲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根本就不認識這些家夥,為什麼他們都好像在躲著我?”
這時,那客人慢吞吞地踱到靠近大門的一個石台邊,低頭凝注著上麵一把素色的雨傘,忽地伸手把用麻線拴在傘柄上的一顆木珠子拽了下來,扔在地上。珠子一路滾向大門,最後撞在門檻上,發出一聲脆響。
站在店主身邊的夥計聞聲向門口瞥了一眼,臉色微變,走過去撿起木珠握在掌中,跟著緩緩走到那名客人麵前。
中年客人微微一笑,頷首道:“抱歉,是在下太不小心了。不知這把紙價值幾何?你說個數吧。在下照價賠償。”聽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夥計木訥的麵容浮現一絲笑意,可那笑猶如用什麼東西塑造上去的,沒有一丁點人味。他的聲音也仿佛不是從喉頭發出的,而是從胸腔裏擠出來的一般,沉悶極了:“怎麼著也得二十斤黃金吧。”
“好,好,沒問題,”中年人解下斜跨在身上的包袱,從中拿出一隻精致的木盒,雙手捧著,滿臉堆笑地呈遞給夥計:“金子太重了,不便攜帶。這裏麵都是上好的珍珠美玉,價值決計不止你說的那麼多,你看成不?”
夥計沒有答話,伸手接過木盒,揭開來看了看,返身走回店主身邊,將敞開的盒子托到老嫗臉前。
老嫗停下手裏的活計,揚起臉來,視線往盒中略略一掃,生硬地“嗯”了一聲,正要垂下頭去,卻在眼光碰到風樹的瞬間定住了。她撩開垂在額前的幾綹白發,睜大了眼睛盯住風樹,渾濁的眼底翻上一抹異色。雖然老婦人在十幾秒後便垂眼看向手裏的布偶,其後再沒多瞟他一眼,但那種驚奇的眼神,與前兩個島民如出一轍。
那目光深深地烙在了風樹心裏,霎時間,他感到胸口一窒,腦海中亂作一團,對鋪子內三人之間古怪的互動也失去了探究的興趣。
夥計收起木盒,對著中年客人點了下頭。那客人深沉地一笑,行了個禮,大步走出商鋪,急匆匆朝著街口行去。
風樹隨後出了鋪子,站在街心,對著頭頂強烈的光線眯起雙眼。天空一直沒有雲彩,陽光射到皮膚上有些微微的、針紮般的疼痛,披散的長發讓他覺得很悶,前額跟後頸都泌出了細密的汗珠,心裏那份寒意卻一點點在擴大:“接連幾個人看到我都是那兩種態度,不可能是巧合吧?可是……為什麼呢?我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很明顯,這個小島上的商鋪,在買賣某種不可告人的東西……不過……跟我沒什麼關係,我根本沒興趣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是因為我不懂規矩,走進鋪子裏瞎逛嗎?但街上那個小女孩也……”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鎮定著心緒,一邊慢慢往前走去:“我不該被這些事情左右。就當那些家夥都是瘋子好了。目前,打聽那艘鬼船的事情是第一要務。不管怎麼樣,先把島上三條主要的街道走一遍再說吧。”
時間一點點地流走了。太陽漸漸向西傾斜,把大地上所有事物的影子拉得老長。
船上。蕭木客正坐在自己的艙房裏,麵前的幾案上攤著一幅竹簡。他手握一支蘸了朱砂的筆,在上邊胡亂塗畫著什麼。房間裏亂糟糟的,除去那隻幾案,一切器物擺設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似乎經曆了昨夜的事情以後還沒有徹底收拾過。
倏地歎了口氣,蕭木客擱下筆,拿過一旁的水罐和瓷杯,卻不急著倒水,隻怔怔望著竹簡上的圖案,散淡的鳳目裏寒星閃動。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聲聲淒厲的鳴叫,一大群不知名的黑色飛鳥不知從何而來,遮天蔽日地掠過大船上方。冷冷淡淡的俊顏霎時間血色全無,他一下子站起身,死死地盯著舷窗外的天空,隻見鳥群箭一樣射向小島所在的方向,最後隱沒在島中央密集的建築群間。他手一抖,水罐掉落在幾案上,摔碎了,水花四下潑濺,竹簡上那些紅色的圖畫被浸開來,映著夕陽火紅的光輝,恰似一泊鮮血。
無視幾案上一塌糊塗的景象,蕭木客拉開門,疾步走到艙口處,麵向船工雜役們居住的那條走道,輕輕吸一口氣,叫道:“毛不拔——”
大約過了一盅茶的功夫,靠近走道盡頭的一扇門開了,毛不拔探出頭來,有些戒備地瞅著蕭木客,一雙小眼睛不停地轉來轉去:“蕭爺,有什麼吩咐嗎?”
蕭木客淡淡道:“還是沒有找到嗎?”
毛不拔搖搖頭,語氣中透出幾分怨尤:“那麼小的東西,你以為很好找啊!你們當爺的,成天就知道壓榨我們這些下人,得了好東西呢,就自己獨吞……”
“那些告假上島去玩的人回來沒有?”蕭木客打斷了毛不拔的話,臉上一如既往地找不到多少表情,身周卻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氣息。
毛不拔想了下,答道:“大部分回來了,還差那麼兩三個吧。”
“這樣啊,”蕭木客輕輕頷首,頓了下,沉聲道:“你去取一罐淡水過來。”
“噢,”毛不拔狐疑地瞄了蕭木客一眼,抬腿朝艙外走去,不一時,捧來一個盛滿清水的罐子:“蕭爺,你要的水。”
視線定在自己的手指上,蕭木客默然半晌,輕聲道:“你們爺臨走時有沒有說過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倒是沒說,不過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那島很小,沒什麼可逛的,”說到這裏,毛不拔用眼角斜睨著蕭木客,不屑道:“蕭爺,你如果想趁爺不在把那件寶貝偷回來,還是盡早省省力氣吧。他一走我就檢查過他的房間了,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言罷似乎感覺有點不妥,他幹笑幾聲,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就算找到什麼寶貝,我也隻是欣賞一下,不會拿走的啦!”
蕭木客微微擺頭,似乎還歎了一聲,徐徐抬起右手,驀然咬破了食指指尖。將流血的指頭伸入水罐中攪了幾下,他抽出手,道:“把這水摻到下人們平時取水的大缸裏。除了許家那幾個人,你要確保船上每個船工雜役都喝一點,包括李驚好言不悔。這樣應該可以暫時抵禦鬼船上那些東西的影響。”語畢,他轉身進了中間那條過道,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跟前,推門進房,並隨手閉上了門。
“這家夥的血……真是好東西啊,”毛不拔對著罐子裏的水看了一會兒,兩隻小眼睛放射出懾人的精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單手抱著罐子,興衝衝地跑到蕭木客門前,一邊用力拍著門,一邊嚷道:“蕭爺,開開門,我跟你商量個事兒!你的血這麼神奇,一定可以賣大錢!反正你平時也經常受傷,那些血白白流掉了好可惜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拿個特製的小瓶子給你,你把它隨身帶著,萬一發生什麼事,受傷流血了你就把血儲存在裏麵。到時候我幫你找買主,一定可以將價錢抬到最高!我不貪心,事後你分一半給我就好了!”
等了一陣不見對方回應,毛不拔撇撇嘴,又敲了幾下門:“那麼你拿六成,我拿四成,總可以了吧?”屋內還是一點聲息都沒有,他小聲地咒罵著,回身欲走,才邁了一步,又不甘心地湊到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門:“蕭爺,分錢的事情可以後麵慢慢商量。不如,你先給我點貨,我試著賣一下看看能賺多少……蕭爺,你不願意也好歹說句話嘛!”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門並沒有從裏麵閂上,一下子被推開了,屋內空空如也——蕭木客根本不在房中。
“犯得著嗎?”毛不拔撓了撓頭,掃視著一片狼藉的艙房:“不願意就算了,我又不可能逼著你放血!跑什麼啊!瞧那急惶樣兒,還把罐子打了!真是的……敗家子!小氣鬼!”忽然,某件東西闖入了視野,他眼睛一亮,奔過去把它撿了起來——蕭木客換下來的染著大片血跡的衣服:“不知道這衣服浸出來的血水還有沒有功效?”
小島上。一條僻靜的巷子裏。
太陽軟弱無力地撲向了西方,漸漸傾跌到海麵之下。風在暮色中變得生硬起來,發出“呼呼”的聲響。不同於主要街道,小巷裏麵都是黑土路,寬約一丈。兩邊的石頭房屋倒是相同的形製,第一層統統建成商鋪的樣式,但全部大門緊閉,門上也沒有店鋪的招牌或者畫著血紅眼睛的銅鏡,取而代之地——有幾戶人家在正門上方懸了一個用石頭、紅布與紅線製成的娃娃;更多的屋舍門上僅僅掛著一團紅線;餘下的那些房子,雖然大門上麵空無一物,門口的樹上卻往往釘著一個漆黑的鳥頭,或是一把剪刀。房屋與道路之間普遍長著大片的樹叢矮草,其間常常聳立一些灰白的石墩石台,有時還可以看到一兩架做工粗糙的秋千。
風樹走在四下無人的土路上,步履沉重,麵罩寒霜。此時,他已經逛遍了島上的三條主街和大部分巷子。杜石島上小巷極多,錯綜複雜,猶如蛛網一般,而他的心,也像是走入了迷宮當中,混亂一片,久久找不到出路。整整一個下午,他隻是不停地穿梭於大街小巷之間,間或走進商鋪裏麵逛一圈,卻不曾與任何人說話——一路上遇到的人,雖然外表看不出什麼異常,可他們古怪的行為,及其周圍洋溢的那種詭異氣氛,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異物感,仿佛自己正置身於異世界之中,麵對著一群非人的生物,感覺任何語言都顯得那麼不恰當,難以出口。
“恐怕今天是要無功而返了……”眼看著周圍的房屋亮起稀稀拉拉的燈火,風樹微喟一聲,在巷子中部站住,幽黑的瞳孔裏現出幾分猶豫之色:“聽毛不拔說這兒晚上要宵禁,可惜當時沒問他具體的時辰……不過,天一黑下來,路上就見不到什麼行人了……應該馬上回去嗎?還是再逛幾條巷子……唉,我太輕率了,上島前跟昨晚來過的船工多了解一下情況就好了。這實在是我到過的最古怪的地方……”
遠遠地,從小巷深處傳出一陣沉悶而有節奏的撞擊聲,好像有人在持續地敲打某個重物。不知道為什麼,聽著這聲音,風樹忽然覺得有些緊張。而且,聲響每重複一次,他的緊張就增加一些。感受著胸腔內異常激烈的鼓動,他略為拱起背,調整著呼吸頻率,等待心悸的感覺過去:“太傻了,我在緊張什麼啊?聽起來這無非是搗藥或者舂米的聲音……”咬咬牙,他站直了身體,大步流星地朝著聲源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