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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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難不倒毛不拔,”風樹半是戲謔半是譏諷地笑了下,輕描淡寫道:“讓他擴大搜索範圍就是了。”語畢,他側轉身體麵對著毛不拔,容色沉靜,不怒自威道:“聽著,那隻布偶一定就在船上某個地方或者某人身上。我要你盡快把它找出來。檢查船上每一寸可能藏東西的地方,所有的船工雜役都要搜身。不過,你給我記住了,弄亂的東西要恢複原位。要是你趁機幹些順手牽羊的事情,這後果……”唇角微微勾起,他綻出一抹勾魂奪魄的淺笑,右手倏抬——他的指間繞著根細繩,繩端係了一個小小的錦囊,在半空中晃來晃去——不知何時,風樹已經把栓在毛不拔腰上的百寶囊拿到了手裏。
“爺——”毛不拔一聲慘呼,眼角有些泛紅:“犯得著這樣嗎?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啥時幹過這麼沒品的事情?再說了,那些下人能有什麼讓我看得上眼的東西啊!”
風樹並不看毛不拔,隻輕輕晃著手中的錦囊,那種散漫的神態和口氣,就像是在跟他閑話家常:“我就是不敢小瞧你,才要留著這東西當個抵押。你什麼時候找到那隻布偶,就拿來跟我交換。要是一直找不到……”
“我馬上就去找!”毛不拔急道,兩隻小眼睛隨著百寶囊的擺動轉來轉去:“我現在先從船上找起。等晚上船工們都回來了,再把他們集合起來搜身。”說到這裏,他頓了下,為難道:“那幾個仆婦婢女怎麼辦啊?”
“你自己想辦法,”風樹冷冷道,謹慎地把百寶囊固定在腰側:“反正沒有布偶,你就別想拿回錦囊。對了,”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眉峰一緊,問道:“你從前跟我提過,自從我們出海以來,有人一直從船上的廚房裏偷吃的?現在還有這種事嗎?”
“可不是嗎?”毛不拔一拍大腿,嚷道:“爺,你早就該管管這事了!那小賊,不知偷了多少東西了!我跟你說,那家夥可精了,好幾次我晚上在廚房裏設了些小機關,都沒能奈何他……”
“行了,我知道了,”風樹揮揮手,眉頭擰得更緊了:“你找那布偶去吧。”
“是,”毛不拔悶悶地答應道,又直勾勾盯著百寶囊看了一會兒,才一臉怨尤地走開了,嘴裏小聲地咒罵著什麼。
看著毛不拔揚長而去,蕭木客低喟了一聲,背轉身子,眺望著晴空下波光粼粼的海麵:“即使找到那個布偶,問題也隻算解決了一小半。”
“嗯?”陰冷的厲眸中掠過一絲不安,隨即被風樹狠狠壓了下去。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向大海,他聳了聳肩,神情輕佻而傲慢:“那麼,剩下的一大半該怎麼解決呢?”
“把它送回去,”蕭木客一字一頓地說,將目光拉回大船下方一波波衝過來的海浪上:“必須把布偶放回它原來所在的地方,否則……船上的人都要死。那些東西力量太強大了,我沒有辦法化解。就算現在棄船逃跑,也改變不了什麼。如果布偶被毀壞或者丟棄,隻會激怒對方,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有那麼嚴重嗎?”風樹揚起雙眉,頗有些不以為然:“雖說昨晚鬧騰了一夜,我也沒覺得那些東西有多厲害。”
“那艘船上的東西跟林子裏的鬼靈很相似,”蕭木客深睇了風樹一眼,說不清眸子裏流轉的是什麼,但他很快偏過頭去,眼睛追逐著一隻掠過長空的海鷗:“它們對人類懷著非同尋常的怨恨和敵意。很可能……那隻鬼船同樣僅對人類有危險。既然你在林子裏沒事,現在應該也沒什麼大問題。”
“是嗎?”風樹的語聲同以往一樣,桀驁不馴中透著淡淡的諷意:“看來我身體裏麵的那個東西很厲害呢。”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像是有點受不了迎麵射過來的強光,垂下頭,輕輕地合上眼皮:“蕭兄,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
“我不知道,”蕭木客的目光在天空、陸地跟海洋之間漫無目的地遊走著,最後定在那座三角形的島嶼上,音量低到近乎喃喃自語:“就是因為弄不清這一點,才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幫你。也許是因為你的靈魂一直在抵抗它,那東西的力量很不穩定。我甚至連對方是什麼種類的靈都感應不出來。”
“那個……我……”風樹把頭埋在雙臂之間,張開了眼睛,盯著腳底微晃的甲板,欲言又止。
蕭木客應聲回過頭來,淡淡地睨了風樹一眼:“你想說什麼?”
風樹默然片刻,猛地挺直了腰身,神色罕見地嚴肅:“昨天早上我擦身的時候發現……一件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說著,他緩緩地抬起右掌,搭在扶著船舷的左手手腕上,將袖子一點點往上捋,露出手臂上端青白色的金屬環來——臂環表麵分布著幾道長長的、樹枝樣的裂紋。日光下,那種不知名的金屬泛著一片冷芒,整隻臂環仿佛不再具備固體的實感,而是一束流動的光線,卻越發彰顯出其上那些細長彎曲的裂痕。
“你……這……”蕭木客雙肩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瞬間變得犀利的眸子死死鎖住風樹胳膊上的圓環,麵上接連變換了好幾種神情,最終回複到一貫的淡定無波,卻不由在聲音中泄露出些許焦躁:“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我也不知道,”風樹聳聳肩,將衣袖拉下來,強自牽出一抹滿不在乎的微笑:“情況是不是很糟糕?”
蕭木客重重地點了點頭,別開臉,瞳光落在行人如織的海灘上,失聲道:“竟然惡化得這麼快,我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了。”
“什麼怎麼辦啊?”風樹白了蕭木客一眼,唇角微微彎起,露出慣常那種不可一世的邪笑:“我隻不過想著,這個圈是你的東西,弄壞了總該知會你一聲。又沒有讓你給我拿主意。”
蕭木客不吭聲,伸手扶住船舷,身子微微前傾,仿佛想要近距離地欣賞下方這片沒有邊際的湛藍色水麵。然而,隻見他徐徐地把臉龐轉向左方,卻不作停留,又將視線往右拉去,如此反複數次,好像不知道應該看著什麼地方。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裏,利光逼人,但又空空如也——那眼神極其銳利,可是看不出喜怒,似乎不帶一點情緒。
風樹見蕭木客不語,也住了口,漫不經心向周圍巡視著。突然,近旁響起一串細微的雜音,似是木材斷裂時發出的脆響。他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朝蕭木客看去。對方始終麵向大海,沒什麼反應。
“奇怪,”風樹疑心自己聽錯了,那聲音卻響了又響,一直擾動著他的聽覺神經。細聽了幾秒鍾,他眉心一沉,急轉回身,視線停在蕭木客的手上。果然,那看似瘦削無力的十指下,船舷正不斷地“哢哢”作響,迸出一道又一道裂縫。此刻,正午剛過,烈日當空,海麵上一絲風也沒有,對方那襲月白的衣衫卻冉冉飄動,顯然心中波瀾激蕩。
“喂,你幹什麼呢?”風樹呆了一呆,隨即按住蕭木客的手,慢慢掰開對方扣在船舷上的手指,臉上還是掛著那種吊兒郎當的笑容:“小心毛不拔看見了讓你賠錢。”
蕭木客醒過神來,順著風樹的目光,垂眼,跟著,眸中閃過一抹異色,似乎自己也吃了一驚。將手掌從船舷邊沿挪開,他緩緩垂下雙臂,途中右腕倏然一抖,順勢扼住了風樹的左手。
逼視著對方墨黑的眼眸,蕭木客沉厲道:“跟我說實話。你最近……有沒有……”像是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他講了幾個字又頓住了,意味深長的眸光在風樹麵上打著轉兒。
“什麼?”腕骨一陣裂痛,風樹擰著眉頭,嚐試掙開對方的鉗製,卻終是白費力氣:“哎,剛剛算我多事行不?你還是去抓船舷好了。”
蕭木客鬆開手,仰頭凝注著風樹的眼睛,輕聲道:“你最近有沒有……感覺記憶出現……斷開的地方?就是說,不能完整地記起當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會有一段時間的記憶是空白的,完全想不起自己那時做過什麼。這種情況一開始可能好幾天甚至半個月才出現一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頻繁……”
“沒有,”腕上已是烏黑一片,風樹甩著手,惱火地答道。
聽了風樹的回話,蕭木客的神態和姿勢均沒有任何改變,略停了一會兒,不帶溫度的聲音再次響起:“有沒有……偶爾……經過鏡子的時候,發現裏麵映出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風樹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毅然道:“沒有這種事!”
“你確定?”蕭木客直視著風樹的雙目,追問了一句。對方無言地點點頭。他長舒一口氣,麵色終於緩和了些,語聲也不若先前那般暗啞:“那麼還有時間。我們一定可以想到辦法的。”
“還有時間?這個時間是多久呢?”風樹在心底如此問著,但他並沒有真的發出聲音來——每一次談起自身的異狀,隻不過是重新勾出那些被他封鎖許久的恐懼,到了最後,對話總會無一例外地陷入僵局——涉及到“那個東西”的事情,沒有什麼可以得到確定的答案,越是反複思量,越是感覺空空茫茫,仿佛整個人浮在虛空之中,四不靠邊。“死亡或者痛苦我都不放在眼裏,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感覺。從前不論遭遇怎樣的危險,總還可以拚搏一番。可是‘那個東西’……算了,就連那好像無所不知的家夥也毫無頭緒,我又何必多想多問?徒增煩惱而已,”一念及此,風樹搖搖手,凝肅道:“不提這個了。當務之急,是對付那艘鬼船。按你方才所說,要化解眼下這場災難,必須找到布偶,然後把它送回船上。是這個意思嗎?”
“不錯,”蕭木客望著茫茫海麵,低徐道:“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不僅要找到布偶,還要找到那隻船。前一件事情不算太難,後一件……不但困難,而且凶險。即使辦妥了這兩樁事,把東西送回去也是個大問題,一不小心也許就會有去無回。”
“你打算去哪裏找那艘船啊?”風樹狐疑地瞟了蕭木客一眼,沉聲道:“昨天我們為了躲它,一路上不停地拐彎,到後來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再加上……當時似乎發生過某種空間上的錯亂,指南又失靈了。恐怕再優秀的船工,現在也找不到那艘鬼船沉沒的地點了。”
“就算找到那個地方,也沒有任何意義,”蕭木客徹底恢複了那種平靜得令人發怵的意態:“我相信船早已不在原處了。”
“你知道就好,”風樹冷哼了一聲,黑眸微微眯起:“在我看來,從海裏找出一艘能夠自己四下移動的船,比海底撈針好不了多少,說不定更糟。”
“所以,我們必須去尋找源頭,”伴隨著低沉的嗓音,毛相遠從船艙裏步了出來,胳膊上挎著一隻包袱,身後跟了兩個船工和一名仆役,手中都拎著箱子包裹等物,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輕咳一聲,他微微抬手,向後方三人吩咐道:“你們先去放下小船來,檢查一下,把行李給安置妥當。我隨後就到。”說罷,他調整了一下包袱的位置,上前幾步,站在風樹的右手邊,感慨道:“我早就覺得事情結束得太過輕鬆,好像藏了什麼陰謀,怕是會有一場禍事。可我沒料到,這禍事竟來得這樣快……昨晚我隱約聽到了小孩的哭叫,跟那船上的聲音一模一樣。方才我聽不拔說,禍根是揣在女屍懷中的一隻布偶?唉,當時我們明明都在場,居然沒有誰想起……”
盯視著那三名船工雜役匆匆離去的背影,風樹扯動嘴角,似笑非笑地瞥了毛相遠一眼,那眼神頗有內容:“師父,你要乘小船出去?”
“我要回盤龍島去,”毛相遠答得很幹脆。側頭掃了下緊挨著大船的三角形小島,他低歎一聲,沉緩道:“我尋思了大半天了。要找到那艘船,就必須弄明白一切的開端是什麼。”
“開端?”風樹默念了一遍這個詞,揚起雙眉,仍是那種要笑不笑的神色,讓人看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沒錯,隻有知道了它是如何開始的,才有可能終結這一切,”毛相遠出神地望著半空中某個點,目光深邃而沉定:“眼下,我們應該盡快向盤龍島和杜石島上的居民詢問那艘鬼船的情況。首先要確定,那隻船是否僅在附近這片海域出沒,還是說它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如果是前者,我們一定可以從島民口中查出那船的來曆。”視線漸漸下移,落到了海麵上,他的音量也越來越小,變得猶如自言自語:“它不可能一開始就是一艘鬼船,必定是航行中發生了什麼,導致船隻沉沒,而裏麵的人死後陰魂不散……假使我的推測不錯,每年到了它第一次沉沒的那個日子,它都會在當初出事的地點出現。”
“這是什麼餿主意?”風樹橫了師父一眼,冷笑道:“萬一那船當年出事是在春天,難道我們就在這裏等上大半年?”
毛先生回以淡淡一笑,極有耐心地解釋道:“這不過是一個猜想,我並不認為可以通過這種途徑找到它,你隨便聽聽就好了。其實,我主要是想了解三個方麵的情況:第一,鬼船是怎麼產生的。或許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想出什麼辦法化解那些怨氣,讓它徹底消失。第二,鬼船每一次出現的時間和地點。這裏麵可能存在某種規律。找出這個規律,便等於找到了鬼船。第三,都有誰曾遇上那艘鬼船,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是如何應對的,最後的結果怎樣。弄清楚這些,我們心裏才有個底……”
“爺,你是不是還在外頭?”忽然,毛不拔出現在艙口,繼而快步走到三人麵前,打斷了二伯的話。這會兒,他全身上下沾滿灰塵,臉龐因為出汗而閃著油光,袖子高高地挽起,手裏抓著一隻灰色的布包。
“唉,”毛相遠看了侄兒一眼,語氣有些古怪地問道:“查完了?”
“完了!”毛不拔生硬地扔出兩個字,將布包遞給二伯,眼睛卻一直瞅著風樹腰間的錦囊,全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爺,軍師說要帶三個下人回盤龍島去住幾天。照你的命令,我檢查了他們四個攜帶的所有行李雜物,那三個船工雜役都搜了身,暫時沒發現什麼。要不要把軍師身上也搜一搜?”
“不必了,”風樹翻了個白眼,衝毛不拔擺擺手:“你下去吧。接著找。”
對侄子的為人行事,毛相遠顯然早就見慣不驚了,自顧自地把布包攬在懷裏,看了下天,沉著道:“少將軍,我得在入夜以前趕回去,看天色差不多該動身了。這件事情……就這麼辦吧。我們幾個分頭行動。不拔負責找出那隻布偶;我回盤龍島去打探消息;你們兩個,一個到杜石島上跟當地人詢問情況,一個守著大船。那些東西隨時可能攻擊船上的某個人。要特別留心那幾個婢女仆婦,婦人家陽氣不夠旺,最容易被邪念入侵。”說到這裏,他自失地一笑:“你們都是身經百戰的人,哪裏需要我提醒。果然是人老了話多。總之,事情一有點眉目我就回船找你們。”言畢,毛相遠帶著那兩個看起來沒多少分量的包裹,慢悠悠地走開了。
杜石島上。
午後的陽光十分晃眼,偶爾拂過的風裏也帶了微微的熱意。風樹站在距離海岸線十丈左右的一道矮牆邊,怔怔望著前方大片的田野,眼神明滅不定。這座島委實很小,居民不過數百人。與盤龍島的情況相反,這裏沿海的一圈土地都被開墾出來種植莊稼,島民則聚居在小島中心處一個三角形的區域裏——麵積不足全島總麵積的三分之一。海灘與農田之間、以及農田跟居民區之間,都用一道高近三尺的木骨泥牆隔著——不知道有什麼意義,牆很矮,上麵無規律地開了許多門洞,而且不少區段已經坍塌。
“這麼小的地方,應該一下午就可以逛完吧,”風樹低喃道,卻遲遲沒有挪動腳步,隻是反複梭巡著身前那一大片綠毯似的田地。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這個三角形的島嶼,一開始給予自己的印象無非是“小”跟“不起眼”,但真正踏上這方土地之後,這種感覺迅速被“古怪”取代了,不,也許比“古怪”更為嚴重,嚴重到讓他不由自主地抗拒著,不想走進小島深處。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偌大的田野中,居然隻有三四個農夫在勞作;田間縱橫交錯的小徑上,也僅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反差也太大了吧,”風樹皺起眉頭,回眸向身後掃去。背後是熱鬧的海灘,銀白的細沙從矮牆下蔓延開,一直鋪展至海邊。無論將視線向左側或者右側移動,入目皆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形形色色的船隻。隻是對此時的風樹來說,這種繁盛的情景反而讓他覺得突兀和不真實,好像眼前的人都不是活人。“大概在外地人眼中,這個小島的功用就是泊船,沒幾個人對島上的風土人情有興趣,”他在心裏對自己解釋道,一邊調整視角,將目光放在了他們那艘大船上。
蕭木客清瘦的身影已經不在原地,船頭船尾分別立著兩三個船工,靠近海岸的一側甲板空空蕩蕩,卻有一個“人”坐在船舷上——太遠了,風樹看不清對方的臉孔,但從身材和裝束可以肯定,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皮膚呈現一種絕對不屬於活人的青白色,正偏頭凝視著聚在船尾閑話的船工。可她仿佛立即就覺察到了風樹的注目。下一秒,女孩驀然轉過臉來,明明白白地望向風樹所在的位置,並衝他揮了揮手。
冷冷一笑,風樹若無其事地盯著大船看了一會兒,回身跨過矮牆,沿著田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前走去。他直覺現在不會發生什麼危險,也不曾對那個女孩產生害怕的情緒,背部仍禁不住滾過一股寒流——那是身為人類最原始的本能——當血肉之軀觸到那充滿異質性的目光,即使內心沒有恐懼,也無法完全剔除那種麵對“異物”的驚悚感。不過,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女孩向自己揮手時歡快的樣子和幸災樂禍的眼神。他已經預感到,即將經曆的一切不會給自己留下什麼愉悅的回憶。
風從海麵上軟軟地吹過來,小路兩側的田地裏散出了濕潤的泥土氣息。風樹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環顧身周,發覺視線所及的土地上都種著同一種植物——兩三寸長的幼苗,綠油油的,長勢甚好。他並不很熟悉農事,看了幾眼,沒認出是什麼東西,倒是作物下麵的黃泥,讓他心頭湧上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十幾年的盜墓生涯,使得風樹對泥土異乎尋常地關注和敏感。旁人看來沒什麼特別的土壤,在他眼中都具有其獨一無二的性質。
“到底在哪裏見過呢?這種土色和土質……感覺就在不久以前看見的。在林子裏?不,不對!密林裏的土,無論是顏色還是質地,都跟這裏完全不同。可是……怎麼會這樣呢?兩個島離得很近,為什麼土質會大相徑庭?”風樹暗忖著,俯身捏起一點田裏的泥土,托在掌心仔細端詳。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沉悶而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誰正從右側的田地裏快步接近他佇足的小路。
“是農夫嗎?”風樹心想,隨意地扭頭瞟了一下。果然,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朝著自己疾速行來。“這家夥想幹什麼呢?”他咕噥了一句,剛要把視線挪回手中的泥土上,卻在眸光碰到對方眼睛的一刹那定住了,繼而側過身體,認真打量起眼前這個農夫來。
杜石島上的居民有其特定的裝扮習俗:衣服均是用自家紡的土布縫製,短窄貼身,十分利落。男子一律身著深藍色服裝,不蓄須發——從青年到老叟,胡子都刮得幹幹淨淨,頭發通常隻留至一寸來長。女人則是大紅的衫裙,頭發在腦袋一側挽起,用一把木梳固定住,再無別樣飾物。此時,一步步逼近風樹的老農也是這種藍衣短發的打扮,手裏緊攥著一把鋤頭,其貌不揚,黑黃的臉上密布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有若幹涸的土地,眼底射出的光芒卻極毒,猶如被激怒的眼鏡蛇一般,狂暴、冰冷而且凶殘。
“是衝著我來的嗎?”眉峰微聚,風樹莫名地向四麵掃了一圈,卻發現田裏另外兩個農夫也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直勾勾瞪著自己。隻是那兩人皆與他相距十數丈,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從其擺出的姿態上,他明白無誤地感受到了敵意。
老農一直行到幾乎貼上風樹胸口的地方才住了腳。他仰起臉,惡狠狠地看進風樹眼睛裏,那眼神飽含著憎惡與不屑,仿佛對方是一株必須鏟除的雜草。風樹笑了下,懶洋洋地與之對視著。好一陣,老人移開視線,咳嗽幾聲,啞啞地開了口:“你在這裏幹什麼?年輕人。是不是嫌命長了?”發音怪異,跟魯國話大為不同,但並不難懂。
風樹依然微笑著,一副溫馴無辜的樣子:“老伯,您這話什麼意思啊?我什麼都沒幹……”
“我們這裏的土不讓外人動,”老頭陰測測地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隨著嘴巴的開合,他那張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格外幹燥的老臉上,皺紋被誇張地往各個方向牽拉,仿佛下一刻整塊臉就會像幹裂的牆麵一樣,有一片片的皮肉剝落下來。
“這樣啊……”風樹點點頭,手臂自然下垂,傾去了掌中的泥土,之後,又在衣擺上擦著手:“我不過是覺得……”
老者根本無意聽取風樹的解釋,如同驅趕什麼髒東西似地一擺手,生硬道:“快走。”說著,他刀子似的眼光在對方麵上轉了一圈,繼而慢慢下移,落至田地裏嫩綠的植株上,嘴角微微抽動,雖然沒有笑出聲,但唇邊那抹若有若無的陰笑更加令人不舒服。
右手暗暗摸上了劍柄,風樹凝思片刻,終究還是淡然一笑,邁著輕快的步伐繼續前進。他當然注意到了老年農夫說出“快走”兩個字的時候,使用的那種不耐煩的命令口吻,以及眼中蘊藏的那種陰毒和藐視的意味——一切都昭示著,“快走”裏麵包含的潛台詞絕非“這次就算了,不追究你的罪過了”,而是“你死定了!滾遠點,不要死在我麵前,那樣很煩人”。
“奇怪的規矩,”風樹目不斜視地行在小道上,不再去看兩邊的田地——他能感覺到,不論自己走出多遠,始終有幾道狠毒冰冷的目光追隨在後,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如芒刺在背。
“泥土為什麼不能碰?”風樹把那隻接觸過田土的手舉至臉前,隻見上邊還蒙著一些灰。他觀察了一會兒,除了眼熟,沒覺出什麼異常。“話說回來,我究竟在哪裏見過這種土?難道是在夢裏?在夢裏?在夢裏!”他猛地一拍頭,自語道:“沒錯,就是今早那個夢!那片長滿了人手的園子裏……那些手就是著生在這種土壤裏的,土色跟土質都分毫不差!”霎時間,一股比先前大無數倍的寒意竄了上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頭腦中卻好像有一盆煮沸的開水不斷在翻騰:“那個夢到底預示著什麼?是‘那個東西’給我的提示嗎?可是……”
前麵的小路出現了分叉,一支依舊筆直前行,通往島中心的街市;另一條則拐向右邊,蜿蜒幾丈後,再度分成三股,分別連接到三所荒涼的石頭房屋門前。猶自回味著那個詭異的夢,風樹心不在焉地朝前走去,快要經過岔路口時才順勢瞄了下右前方幾座灰撲撲的石屋。“咦?”隻一眼,他已經察覺到這三座房屋有些不尋常,立刻放慢了腳步,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這些石質屋舍。
風樹曾從船上遠眺過這些聳立田間的石頭建築,當時僅僅感覺十分破落,並由此以為是島民們在農忙時的臨時住所。事實上,修築於田野中的房屋盡管陳舊,工藝水平卻相當高超。這些房舍高約三丈,不是中原列國常見的格局——在高台上建設房屋,而是上下兩層均為房間;牆壁是用大塊的青石所造,其中最大的石磚重逾百斤,很難想象當初是如何堆砌起來的;最不可思議的是,整所房屋看上去穩重牢固,仔細觀察卻不難發現,構成牆體的石塊之間,縫隙宛然,根本沒有使用灰漿或是其他任何粘合劑。
“這些房子……是島民修的嗎?這麼個小島,工匠的手藝竟如此高明?”瞳光依次掠過不遠處的三座石屋,風樹沉吟道:“三座房子排列成三角形,但不是正三角形,而是……究竟是模仿什麼形狀排列的?想不起來,反正感覺好熟悉……應該是有意為之。那麼,這些房屋應該有特別的用途才對。如果可以進去看看就好了,”想到這裏,他裝作不經意地回了下頭。毫不意外地,那個老農還在原處注視著自己。
“這老家夥,”風樹哼了一聲,低下頭,接著磨磨蹭蹭地向前方行進,心裏暗自盤算道:“等會兒還要打探消息,現在不宜跟他們發生衝突。要不……半夜再來,溜進去看個究竟?”這時,離他最近的一所石屋中乍然響起一聲女人的輕笑,聲量極小,但還是被他靈敏的耳朵捕捉到了。風樹聞聲麵色微微一變,一下子停下腳來,須臾,又邁開了步子,目光卻不時飄向發出笑聲的房屋,屏息傾聽著周圍的每一點響動。“一定是我弄錯了,”他默默地對自己說道,感覺有點煩亂——並非因為聽到石頭屋子裏有女人的笑聲,而是因為——那個聲音像極了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