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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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撈過幾案上的長劍,身形一閃之下已經站到了門邊。深吸一口氣,他猛地打開門,呈現在眼前的,卻隻有一條空蕩蕩、靜悄悄的走道。那個哀戚的童聲伴隨門扉的開啟消失得無影無蹤。架設在通道兩側的油燈投下昏黃的光線,映得他門前的地板明晃晃的一片。
“海水?”風樹發現自己門外的地上汪著一灘水,散出一股海洋特有的氣息。他緩緩轉動頸項,戒備的目光從艙口一寸寸往船艙深處滑去,在每一扇門上都逗留片刻,最後停在走道尾端林亂的房門上——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甚至沒有一點光從門縫裏流瀉出來,整條走道上空無一人,穿過這裏的海風帶起一點呼嘯的回音,反而更襯托出四下裏死寂的氣氛,仿佛剛才聽到的那些低泣和話語都隻是一場夢。
乍地,風樹感覺右邊小腿一陣濕涼,繼而接收到輕微的疼痛,似有一隻濕淋淋、涼颼颼、指甲尖尖的小手在拉拽著自己的腿部,即使隔著褲子,仍能覺察出那隻手上的皮膚滑膩濕冷,透著一種強烈的異質感。心跳不由得緊了一拍,他略一定神,麵色如常地低頭向下看去,隻見褲腿上赫然印著一塊手掌形的水跡。然而,除了地上那灘莫名出現的海水,自己的腳邊再無他物。
“夠了!”風樹一瞬不瞬地盯視著身前那片水漬,黑水晶般的眼睛充斥著駭人的殺意:“覺得委屈的話上別處鬧去!再在這裏煩人,信不信本少爺讓你死得更慘?比你厲害得多的東西,我都可以燒成焦炭,招惹我以前還是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夠不夠吧!”說到最後一句,他也覺得自己頗為大言不慚,語氣峻厲如初,神情卻鬆弛下來,似笑非笑,麵上還有些微微發熱,隨即又被翻湧而上的凝重和憂慮所覆蓋。
退回房內,風樹合上門,條件反射地將後背抵著木門立定,目光來回遊走於睡榻與舷窗之間,確認沒有異樣後,又向四麵巡視了一圈,才機警地步回幾案旁,跪坐下來,凝神傾聽窗外的動靜。等了大概一刻鍾的功夫,那尖尖細細的嗓音再度響了起來,啜泣著,哽咽著,模模糊糊地說:“我怕,海裏麵好冷,好黑……”聲線中滿含哀怨與痛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樹的威脅,發出聲音的那東西回到了海裏,不再移動位置,而且哭聲一直很微弱,若有若無地從窗外鑽進來。
“難道其他人都聽不到嗎?”風樹單手托腮,直視著敞開的舷窗,語聲中並沒有一點疑問的味道,而是充滿了冷肅。他清醒地意識到,這艘船已經發生了不可理解的改變,不再是自己原先一直居住的那個地方了,那麼……船上的人又會如何呢?還是自己所熟悉的那批人嗎?有如為了應和他的猜疑,門外的走道裏傳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風樹稍稍有些訝然,這個腳步聲拖遝而悶重,像是一個身形笨重又不懂武功的人發出的。無聲地站立起來,他一陣風似地掠到門後,將門錯開一條小縫,窺探著外麵的情形。昏暗的燈光裏,一個身材壯碩、衣著樸素甚至有些寒磣的中年漢子正從走道盡頭晃晃悠悠地迎麵走來。
“怪事,”風樹皺了下眉,暗中端詳著這個淩晨時分還在走道裏遊蕩的中年人。他認得此人是船上的一名船工,隻是叫不出名字來。一方麵,風樹早就下過禁令,所有船工仆役未經召喚一律不許進入自己居住的這條通道。這批船工被雇來之後,還不曾有誰違反過這條規矩。另一方麵,他從下午就沒離開過房間,並未聽見有人進入過道裏,為什麼這個船工會從過道末端走出來呢?
不容風樹多想,中年船工很快行到了與他相距不足一丈的地方。對方兩手垂在身畔,雙眼平視著前方,好像有意地拖著步子,在地麵刮出鈍重的響聲。風樹發現這船工的關節繃得很直,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不正常的僵硬,宛似一隻被誰操控著行動的木偶。一張平時看來憨厚老實的臉上,刻著一種恍惚而又窮凶極惡的神情,眼裏射出的光芒忽而迷離,忽而淩厲。突然,中年船工停了下來,偏轉臉,定在正對著風樹屋門的角度,直直看進他的眼睛裏——對方不是在左顧右盼之際覺察到了風樹的存在,從而把目光投注過來,而是一開始就知道他的確切位置一樣,直接把頭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直視著藏身於黑屋內一襲黑衣的風樹。
“不是人類,肯定不是人類,”風樹自言自語道,傲然地揚起麵龐,與走道裏著了魔似的中年船工對視著。他注意到,對方的額角擦破了,滲出絲絲鮮血,嘴角微微腫起,手上也盡是長短不一的口子,衣服卻十分整齊,上麵沒有多少灰塵,不像是跟人打架鬥毆造成的。
船工本來沒什麼特點的眼睛此刻顯得烏黑幽邃,深不見底,瞪向風樹的眼神邪異極了,不僅一副根本就不認識他的模樣,更在目瞳深處浮動著一抹陰森森的笑影,仿佛風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無處可逃。
風樹無言地凝視著對方沒有一絲反光的雙目,漸漸感到心裏爬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對麵的那雙眸子烏漆幽深,有若透不進光的海底。一個很突兀的念頭竄入了他的腦海裏,更確切地說,是某種妖異的力量強行置換了他的記憶。
“我……是誰?”風樹忽然間有了一種錯覺,自己是一個含冤死去的人,被困在暗無天日的沉船裏:“我不該就這樣死去,不該死在這裏,不該死在這個年齡,是他們,是他們害死我的!”胸腔裏隨之填滿了深重得嚇人的怨恨,對每一個生活在陽光下的人的怨恨,對所有仍然擁有生命的人的怨恨。殺戮的渴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風樹握劍的手緊了又緊,卻並未完全喪失理智。狠狠地咬著嘴唇,他暗暗告誡自己:“不對,這不是我的記憶!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不要著了對方的道!”
風樹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抵抗那股攪亂自己記憶的力量,但那道蠱惑的目光已在他心裏紮了根,不去看不回想也持續影響著他的思維與情感。他一再思考,終於理清了自己的身份,可那股狂躁的情緒如蛆附骨,怎麼也剔除不了。他莫名地覺得嘴裏沒味道,很想割開某個人的喉管,啜飲一口滾熱的鮮血。同時,耳朵裏縈繞著海浪的聲息,還有一個柔柔細細的童音在告訴自己:“這是在做夢,做什麼都不是真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我可沒那麼容易被迷惑,”風樹緊閉雙目,把長劍插入鞘中,左手抽出了那根印著朱砂符文的竹簡,右手探進懷裏摸索著火刀火石。就在這一刻,前額上一直隱隱作痛的傷口炸裂了般滾過一陣劇痛,他一下子完全清醒過來。“不,是自己體內的‘那個東西’蘇醒過來了!”黑眸瞬間恢複清明,風樹瞳光似劍,犀利而森冷。他停下手裏的動作,不慌不忙地收好竹簡,雙掌放在門閂上,將門向裏開啟了一些,挑釁地盯住中年船工,叱問道:“你為什麼半夜三更在這裏瞎逛?下人們不經召喚是不能踏進這走道的,你不懂規矩嗎?”
對方的眼睛依然黑得極不自然,像是萬丈深淵或者無邊的沼澤,每當視線與之相觸時,都會覺得有種難以分離的黑色物質從四麵圍過來,一點點把自己包裹其中,從此隻能深陷,無法自拔。但是這一回,風樹的反應僅是伸出舌尖潤了潤嘴唇,好整以暇地等待著船工回話。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是以一個“旁觀者”的立場在審視那雙眼睛——似乎意識跟身體分離開了,意識蜷縮於一個安全的角落裏,冷靜而好奇地觀察著身體的種種感受,如同隔著布簾窺探外界。
中年船工定定地望著風樹,半晌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啞著嗓子道:“我在找東西。”聲音像是兩塊生鏽的鐵板相互摩擦產生的,極為刺耳。
風樹神情自若地笑了下,輕聲道:“什麼東西?”
船工的臉扭曲起來,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目光先是由頂到踵、又自踵至頂地在風樹身上掃過一遍,那瘋狂的眼神猶如要撲上來把風樹啃食掉一樣。最後,他工轉過頭,盯住前方的船艙入口處,囈語般呢喃著:“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完,他一路歇斯底裏地狂笑著,慢慢出了船艙,不知往哪裏去了。
風樹腳下一動,身子向前微傾,又立即定住了,遲疑片刻,還是沒有追過去,後退幾步,掩上了房門。“邪得很哪,”他眉頭緊鎖著,照例先察看了一下榻上兀自沉睡不醒的人,然後,折回幾案旁,端起立在其上的銅鏡,舉到臉前,另一隻手把擋住額際的亂發撥向腦後,卻在露出眉心的一瞬間忍不住別開了視線,不願去看鏡麵映出的影像。此時,大船下方的海水裏,仍不時響起嚶嚶嗚嗚的幽泣,混合在濤聲中,但始終不曾被完全掩蓋。而甲板上靜得出奇,往常整晚都能聽到的值夜的船工所發出的呼吸聲、腳步聲和低語聲,全都消失不見了。
“就算今天晚上不開船,也不會一個守夜的都沒有吧?”風樹目視著黑洞洞的窗口,眉頭擰得更緊了。良久,他長歎一聲,將目光放在鏡中的圖景上——自己額前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疤,但腫塊絲毫沒有消減的跡象,反而顏色更深更濃了——由原來的粉紅轉為了深紫,觸感更加堅硬,輪廓也更為清晰。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風樹輕輕撫觸那塊腫起的地方,身體立時接收到一股戰栗的疼痛:“也許……明天該去抓一副消腫止痛的藥來吃吃看。”苦笑了下,他放倒鏡子,坐下來,上半身伏在幾案上,雙目沒有焦點地注視著窗外。夜色如墨,似是隱藏著無限殺機。
經曆了“放血”以及跟中年船工的“目光較量”以後,風樹感覺身體有些乏力,卻睡意全無。他很清楚,發生過先前的那些事,縱然不是為了履行對蕭木客的承諾,自己也必定會一夜無眠了。
“為什麼最近越來越頻繁地撞邪?即使不是在墓裏也不停地遇到邪物,竟然把魔族都引來了。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風樹用手右手扣住左臂上的金屬環,心底驀然閃現一句話:“惡靈具有聚集的特性。”他已經記不清是在何時何地聽誰說過這樣的話了,隻覺得此刻想起來,其中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紮在自己身上:“是因為我身體裏麵的東西嗎?可是,它又為什麼會選中我?這一切的源頭究竟是什麼?我不該在那個晚上循著哭聲走進那所院子?還是不該去探那個崖墓?或者……一開始就不該卷入這個任務?”
“不,不能這個樣子。想開點,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重重地一擺頭,風樹倒了杯水,一仰而盡,逼自己鎮定下來:“反正它也一直沒能控製我。何況我天生就喜歡戰鬥和廝殺,每天都有邪物需要消滅也不見得是壞事情。無所事事的日子才可怕呢!好了,不想那麼多了,還是先考慮下怎麼應付今天惹上的邪物吧。那些東西為什麼會在船上出現?”
風樹心裏一片混亂,他自然知道今晚的一切都與那艘鬼船脫不了關係。但是,多年來跟邪物打交道的經驗讓他認識了一個道理:即便是無影無形的鬼靈,也需要以某種實物作為媒介,才能對人施加影響。大船本身連同其上的人,沒有誰實際接觸到那艘鬼船,莫非僅僅是看見它就會被纏上嗎?
風樹就這樣趴在幾案上,冥思苦想了一夜,陪伴著他的,隻有風聲、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以及那嚶嚶嗡嗡、忽隱忽現的哭泣聲。最終,那個幽怨的童音愈來愈低,一絲絲散在了風裏。風樹仰頭看向窗外,隻見東方已經扯出了一抹魚肚白。“天快亮了?”下意識地回首挑了蕭木客一眼,他微喟一聲,又向前倒下,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還是讓這家夥多睡一會兒吧。起來以後有得忙了。”
過了一陣,甲板上開始有了動靜,風樹聽到船工雜役們三三兩兩地從窗下經過。再過一刻鍾,艙外甚至有點吵鬧起來,毛不拔的大嗓門和船工們七手八腳搬運東西的聲音遞進了房間裏,似乎一切都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夜裏的邪異氣氛一掃而空。
“難道晚上外麵沒出什麼事?”心中迷惑,風樹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畢竟放鬆了些,倦意頓時潮水般湧上來,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一點點向下墜去,落入了一片黑暗當中。
“什麼玩意兒?”迷迷糊糊中,風樹猛然感到自己的身下有些異樣,似乎壓住了某種奇怪的東西。他支起上半身,睡眼惺忪地環視著周圍,身旁不是自己熟悉的擺設,沒有船,沒有海,沒有人——他正倒臥於一處妖異的“花園”裏,頭頂是一片灰色的流質,緩緩地旋轉著,說不清是煙,是霧,是水,是光;視野之內的地麵,皆是一片黃土,土裏生長著一隻隻人手狀的東西,手肘以下的部分埋在泥土中,手上分布著一隻隻眼睛,隻是所有的手均倒伏在地,像是睡著了——手臂上的眼睛閉得緊緊的。
風樹怔了下,按著額角,視線慢慢下垂。果然,硌著自己後腰的物體亦是一隻長滿眼睛的青白色的手。“要逃,一定要逃,不可以呆在這裏,”身體的防衛本能警鈴大作,一時之間,腦子裏僅剩下這個念頭,他躡手躡腳地站起來,繞開遍地橫躺著的手,一步步向前挪動——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他直覺不能把這些手“驚醒”。
身在異世界裏麵,就連時間的流逝也是無法正常度量的。風樹覺得自己已經行了許久,卻怎麼也找不到出路,放眼望去,四麵全是同樣的景象,密密麻麻的手跟眼睛填塞著他的視野。他不禁閉了下眼睛,感到頭部微微地暈眩起來,結果,腳下一個踉蹌,足尖踢到一塊硬物,發出巨大的聲響。“糟了——”大腦一片空白,但他能感到自己的心髒劇烈跳動著,胸膛好像馬上要裂開了一般。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滿地的手都站起來了,手上的眼睛大張著,放出幽異的光。他四下看了一圈,想要拔足狂奔。就在這時,一隻冷冰冰的手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風樹悚然一驚,身體僵住了,怔怔看著抓住自己的那隻手。手上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全都不見了。他又是一愣,努力調整著呼吸,目光在那隻白皙的手掌上停留了一小會兒,接著往前飄去。
“這隻手什麼時候穿上衣服了?”風樹猛然一回神,仰起臉來,眼簾中映出了蕭木客清冷淡定的容顏。“是夢啊,”他低喃道,仍覺得不適,腕上清晰地保留著被手指緊握的觸感,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力道還在擠壓著那一圈皮膚。太過真實的感覺讓他再次把視線拉回了手腕上,的的確確有一隻手正鉗製著自己的腕部。
燦爛的陽光從舷窗射進來,艙房裏仿佛鋪上了一地碎金。蕭木客端坐在風樹對麵,正探手攫住他的左腕拽到眼前,打量著上邊那道新添的口子,語氣不善道:“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條件反射地抽出自己的手,風樹盯著蕭木客看了幾秒鍾,隨後,默默地移開視線,向四麵掃了一圈,一邊讓眼睛準確地對焦,一邊整理著思路。頃刻,睡前的記憶開始一片片浮上來,填進他混沌的大腦中,接著,就像原本淩亂的拚圖漸漸成形,夜間發生的所有事實被他清晰地還原了。
目光回到蕭木客身上,風樹顯得有些茫然:“我還沒叫,你怎麼就起來了?”
“醒了就起來了,”蕭木客瞟了風樹一眼,麵無表情道:“我原來是怕起遲了誤事,才讓你叫一下。”
“對不起,”風樹低聲道,扭頭望向窗外的天空:“已經快中午了吧?該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扯扯壓皺的袖口,斜睨著蕭木客:“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吧?”
蕭木客沒有回答,站起身來,眸光落在地板上,似乎正專心地思考著什麼。金色的陽光從側麵罩下,灑在他的臉上,那張缺乏表情的臉看起來神清氣爽,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
“今天……”才起了個話頭,風樹又沉默下來,兩道英挺的眉緊皺著,晚上經曆的一切完全打亂了他們當初的計劃。頓了頓,他抱起手,直視著蕭木客冰封的眼眸,沉聲道:“你醒來以後,難道沒覺得周圍……有什麼異常嗎?”
蕭木客挑起眼皮瞥了風樹一眼:“如果你是指比周圍全是血跡更加異常的事,我暫時沒感覺。”不緊不慢地踱到榻前,他指著牆上那行血寫的符號,雙眼看定風樹,聲音冷得像千年的寒冰:“你寫的這是什麼?”
風樹攤開手,看看蕭木客,又看看牆上的血字,半晌才迸出一句話:“這……難道不是鎮邪的咒語嗎?”
“我當然知道這是鎮邪的咒語,”蕭木客冷然道:“我是問,你為什麼會寫神族的文字?”
“我不會啊,”風樹伸了個懶腰,邪魅地一笑:“我根本不認識這些符號,隻不過見你寫過好幾次了,靠著記憶照葫蘆畫瓢地描下來罷了。因為我想……這咒語應該比我會的那些更厲害吧。”
蕭木客靜默了一陣,輕聲道:“晚上出了什麼事嗎?”停了一停,他朦朧的眼神漸漸凝聚起來,續道:“是不是跟你們昨天下午談到的那艘船有關?”
“說來話長,”風樹揉了下太陽穴,決斷道:“我看這兩天我們得留在船上了。你出去替我跟師父說一聲。我先梳理一下。一會兒再詳細跟你講。”
蕭木客沒說什麼,徑直向門口走去。臨出門前風樹又叫住了他:“蕭兄,你最好換一件外衫。仔細看看你身上這件衣服的背麵,也許能讓你感應到點什麼。”
甲板上。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赤熾的太陽高高懸在頭頂,陽光水一樣潑下來,照在身上略略有些發燙。風樹與蕭木客靠著緊鄰小島的一側船舷,小聲地交談著。島嶼沿岸的地方以及岸邊停泊的一眾船隻上人聲鼎沸,多是在船主的指揮下搬運東西的挑夫船工,也有一些衣著華貴、行色匆匆的往來客商和幾個兜售雜物的男子,看裝束應該是當地人。
此刻,風樹所在的這艘大船上,倒有一大半船工雜役告了假,上島遊逛去了,甲板上隻有兩三個船工在閑聊,反比平日更為清靜。風樹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那幾名船工的一舉一動,一麵把前晚被海怪襲擊的經過、許家兩名仆人的異常、在林子裏與蕭木客相遇以前的經曆、昨日下午遭遇鬼船的始末以及夜裏發生的一係列怪事都原原本本地說給蕭木客聽,隻是略去了自己額上來曆不明的傷口。
蕭木客靜靜地聽著,神情一直沒什麼變化,直到對方講完,他才輕輕地歎了口氣,淡然道:“那個小女孩說的,你‘背上的小妹妹’,是一隻小鬼。應該是我們從許家莊底下那個墓裏帶出來的。不必擔心,它對你沒什麼惡意。而且,它已經跟著那小女孩離開了。”
“你果然一直能看見,”風樹不悅地哼了一聲。
“沒有,”蕭木客平靜道:“開始它的氣息很弱,我也沒發覺,後來它吸了你的陽氣,才慢慢成形。它是沒有出生就死在母體裏的……它這樣的鬼也算罕見,而且它每天隻需要很少的一點陽氣,對你的身體沒什麼傷害。所以我……沒理它。”
“罕見?”風樹挑了下眉:“沒有出生就死掉不算罕見吧?”
蕭木客遲疑了一下,才答道:“不是指這個。它是魔族寄生在人體後,和人類孕育的小孩。所以,靈力比一般的鬼高許多。”
“那就我更不懂了,”風樹一攤手:“神族跟魔族不是勢不兩立的嗎?它跟魔族有淵源,你不是更應該……”
蕭木客的眼神冷下來,臉部的線條也更加堅硬,偏過頭去不再開口。
風樹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對方回應,重重地哼了一聲,換了個話題道:“那麼,那個小女孩和那個老太婆又是什麼東西?”
蕭木客還是不作聲。
風樹狠狠地瞪了蕭木客一眼,提高了音量:“那昨晚的事呢?你怎麼看?”
蕭木客輕輕地搖了下頭:“我的外衫上的確有血手印,房間也很亂。可是,除此之外,船上並沒有什麼異常。那些船工仆役的言行舉止都看不出什麼問題,也沒人提起昨晚遇見什麼怪事或者聽到異常聲響。”
“娘娘腔的屋子也很亂,”黑眸微微眯起,風樹陰著臉,反複掃視大船上每一個闖進他視野中的人:“我出來時順便看了一眼。不過,我剛才把大笨石叫來問過,他說昨晚不知道為什麼沒人守夜,但沒有其他的異常了。他在甲板上站了一夜,什麼也沒看見,隻聽見艙裏麵有摔東西的聲音。至於那個船工……也沒一點頭緒。”
蕭木客眉梢略為上挑,口吻還是一樣冷淡:“你今天又見過那個船工嗎?”
風樹點了下頭,麵色更加沉鬱:“我一出船艙就看到了。他跟幾個雜役一起過來跟我請假,看起來很正常。”停頓了幾秒鍾,他偏過頭,盯住蕭木客的側臉,道出了自己最為不解的那個問題:“那艘鬼船,我們隻是看到它而已,這樣就著了它的道嗎?”
“當然不是,”蕭木客垂眼看著自己的手,低沉道:“我們明明在遇到它以前才說過不可以打撈海上的漂流物,結果……都怪我一時疏忽了。昨天我回來時……應該還來得及的,但我沒想到那一方麵。如果當時我心思機敏一點,說不定就可以阻止這整件事情了。”
“你是說……”風樹敲了下頭,自責道:“我真笨!就算我沒想到師父說的漂流物還包括屍體,也不該愚蠢到以為那具女屍是鬼船在海上顛簸的那陣被浪頭卷下海的,那根本就是那些東西的一個陰謀!那屍身就是媒介了對不對?”
蕭木客搖搖頭,冷然道:“屍體本身是沒什麼問題的,主要是……那女屍身上應該夾帶了什麼來自鬼船的東西。”
“屍體我已經叫毛不拔處理了,但那些隨身物品他一定會保留著的,”風樹朝著不遠處的一名船工招了下手,揚聲道:“你,去幫我把毛不拔叫來,馬上!”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毛不拔已經衝出了船艙口,滿臉怒火地向風樹二人走來,一路把腳下的地板頓得砰砰作響。草草地行了個禮,他斜著眼睛看著船頭的方向,咬牙切齒道:“爺,大笨石雇來的這些人實在太可惡了,拿著那麼高的工錢,做事情也不勤快點,手腳還不幹淨!昨晚趁我不在,撬了鎖摸進我屋子裏去了,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的!幸好貴重物品我都隨身攜帶著,沒丟什麼值錢的東西。但他們實在太不象話了!得想個法子狠狠地整治一下,不然要翻天!”
風樹微微一愕,心底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他看定毛不拔,正色道:“我問你,昨天撈起來的那具女屍,除了衣服首飾,身上還有些什麼物件?立刻拿來給我過目。”
毛不拔戒備地看了風樹一眼,答非所問道:“別的都不值錢啦。不過,屍體是我跟大笨石弄上來的,爺你一點忙都沒有幫,首飾衣服當然就沒你的份啦!你是有身份的人,不至於要賴我這點辛苦錢吧?”
“又賺了一筆嗬,”雙手環抱在胸前,風樹露出一個沒有半點愉悅成分的笑容:“毛不拔,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錢太多了所以不怕我扣?”
“沒、沒、沒有!哪有這種事,我一窮二白的,還有二伯一家四口要養,每天吃了上頓兒都不知道下頓在哪裏,”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毛不拔轉身奔進了船艙裏,不一時又捧著個布包飛跑回來,恭恭敬敬地呈交給風樹,隨後退開幾步,低著頭侍立一旁。
薄唇緊緊地抿著,風樹此時已經借由那種名為“預兆”的神經衝動知道了包裏沒有自己尋找的東西。但他還是小心地攤開布包,希望可以覓到一點有幫助的線索。布包裏東西不多,一把象牙雕花的小梳子,一麵精致的小銅鏡,一塊絲綢手帕和一個空空的香囊——裏麵的香粉早已被海水泡化了。
蕭木客伸出右手,指尖依次滑過每樣東西的表麵。須臾,他搖搖頭,低聲道:“都不是。”
“我知道,”風樹皺了下眉,把目光投向毛不拔:“你確定隻有這些?”
“咳,”毛不拔聞言深深地歎了口氣,撓著頭,道:“還有個兩三寸長的布偶,做工倒是挺精巧,但總歸值不了幾個錢。被昨晚那賊偷走了。奇怪!那東西我當時明明仔細看過,就是布的,應該不值錢才是!所以我才沒放進百寶囊,順手擱屋裏了。到底是我看走眼了,還是那賊腦袋有毛病?”
眸中寒光一凜,風樹望住蕭木客,用一種極端肯定的口氣問道:“就是這個東西嗎?”
蕭木客微微頷首,臉色難看起來:“這樣一來,事情就更棘手了。”
“應該還是可以找出來的,”風樹凝視著麵前的船艙,壓低了嗓音:“即便不是我昨晚碰到的那人,也一定是船工雜役中的某一個拿走了布偶。讓毛不拔去搜一搜他們的艙房和身上,必定能夠找到。”
“沒那麼簡單,”蕭木客蹙了下眉,以微不可聞的聲量道:“我想,那人未必會把東西藏在自己的住處或者身上。那布偶很小,船上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又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