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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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風樹冷冷一笑,謹慎地朝前挪動半步,跨進了木門裏。麵前這道柵欄幾乎是緊貼著深坑邊緣修建的,其間並無間隔,他穿過柵欄後,足尖剛好險險地踩在大坑的邊線上——假如方才那一步邁得更大、更猛一些,此刻他已經一腳踏空,跌進坑裏了。呼吸著從坑裏湧上來的滿含肉類腐敗味道的空氣,他慢慢蹲下身,左手撐著地麵,盡量將上半身探向坑內,梭巡著下方的情景。坑底積壓著上百具屍身,從背影上看幾乎全是體格壯碩、身著暗色衣衫的男性,他一眼瞥到兩具裝束十分眼熟的屍體——蓑衣鬥笠,身後背著沉甸甸的大包袱。
    “又是那一夥人吧。不知道是哪一批進來的,”風樹喃喃低語著,神情凝重起來。他發覺,這些乍看之下雜亂無章的屍首,實際是遵循某種規律擺放的——所有屍體均是臉龐貼地放置,頭部朝著一樣的方向,一圈圈疏密不等地排起來,組成一個不甚規則的螺旋形,螺旋的中心部位是一小片黑色的空地,而且螺旋的中心與整個大坑的中心並不重合,而是偏近坑底的東南角。
    “那裏是……”看到那一塊黑土地的瞬間,風樹感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空前地活躍起來,一種職業的敏感驅使著他把注意力從屍首轉移到了泥土上。小心地從坑壁上刮下一些黑土,攤在掌中仔細地觀察,半晌,他垂下胳膊,跪伏在地,身體前傾,腹部和下肢貼緊地麵,麵向深坑俯了下去,上半截身子彎成與腿部近乎垂直的角度,胸口和麵龐不時擦著坑壁。克服著大腦充血的感覺,他看似沒有目的地摸索著近旁壁上的泥土,一點點刮去表層的土壤,認真檢查土質和土色。結果有些出人意料,他在靠著坑口的側壁上找到了大片煙熏的痕跡。
    “奇怪,這坑底起過大火嗎?但裏麵的屍體並沒有焚燒過的跡象啊!”上半身懸掛著,風樹疑惑地俯視坑底。就在這時,一股強勁的力道從上方襲來,緊緊鉗住了他的腰身。他身體一僵,感受著腰上真實地遞過冰冷痛楚的觸覺。接著,不等他做出任何反應,那股力量向前一掀,把他掃進了坑裏。
    身體下落的刹那,風樹回首望了一下,視野裏僅有那排高高的柵欄以及其上蒙著一層白霧的、深黑色的夜空。無奈地歎了口氣,他訓練有素的身軀已經自行調整好落地姿勢。感覺腳底踩上了某種軟綿綿的東西,他略一提氣,身子微微一晃,隨即穩穩地站住了。瞟了一眼被自己踏到的屍體,他搖搖頭,放低身子,隨手抓著腳旁一具屍身,將其翻轉過來,細細端詳,不一會兒,又翻過另一具,依樣檢視一番。一刻鍾之後,他已將附近的十多具屍首大致驗看了一遍。這些死者俱是青壯年男子,身強體健,大多穿著緊窄合身的深色服裝,隨身佩有兵刃暗器,也有幾個人攜帶了粗陋的驅邪之物。
    風樹毫不懷疑,眼前橫著的每一具屍首都是與自己懷著同樣目的進入森林的人。令他感到迷惑的是,這些人的死亡時間相差甚遠,似乎有的離世已達一個多月之久,有的卻在一兩個時辰以前喪命——有些屍體已經開始白骨化了,有些卻剛出現屍僵和屍斑——即那兩具身著蓑衣鬥笠的屍身——雖然叫不出名字,他卻很肯定,就是自己今夜遇見的那一撥蓑衣大漢裏麵的兩個——眾人進入林子沒多久便莫名失蹤了的那五個人當中的兩個。如今,二人橫屍眼前,卻仍沒一點線索可以說明他們當初是怎樣消失的,致死的原因是什麼,當時一起失蹤的其他人下場又如何,隻是兩人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滿載著驚惶,好像見到了什麼世間最恐怖的東西。
    “這些屍身是被誰擺在這裏的呢?”風樹自言自語著,大步越過重重屍體走到坑壁前,打量著側壁下部的泥土,又用手指刮下外層的黑泥,露出裏麵微微發紅的、硬結的土層,反複觀察和對比著內外兩側的泥土。良久,他吹掉掌中的土粒,退開幾步,仰頭眺望著坑壁上端靠近開口處的部分,眼神明暗不定。遽然,身後“哢”地冒出一聲噪音,在深邃的坑裏顯得異常響亮。他微微一怔,急轉回身,卻見到一名蓑衣大漢屍體背上的包袱布自己散開了,裏麵的木盒滑落出來,歪在一邊。
    “我居然忘了這茬兒,”風樹一拍頭,環顧著明顯沒有其他活物存在的坑洞,嘴角勾起一個不含笑意的笑容。須臾,他輕歎一聲,將眸光移回木盒上,緩緩地走近前去,揭開了盒蓋——果然,裏麵盛裝的東西跟毛不拔從沙地裏掘出的那隻盒子分毫不差:繩索、長釘、斧頭、挑刀,以及一把鏟柄與鏟頭分拆開的短柄鐵鏟。吹了聲口哨,他取出其中的鏟頭和鏟柄安裝好,在地麵頓了幾下,拎在手中,掃視著腳邊密密麻麻的屍體,思量道:“這坑有古怪。內壁靠下一部分帶著焚燒的痕跡,而上邊被煙熏過,坑底一定燃過一場大火。不過所有的印跡都陳舊極了,那場火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這些屍體並沒有被燒過的跡象。對了……那片空地!那塊地表的石頭也是從前燃燒過的樣子,這兩處地方,會是同一時間起過大火嗎?那時候這片林子是什麼所在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要到處放火?”
    想了一陣,風樹勾下腰,將身旁的幾具屍體扒拉開,空出一塊直徑約為五尺的地麵來。粗粗巡視了一下地表的狀況,他掄起鐵鏟,大刀闊斧地鏟去最上麵幾寸土層,然後,蹲在地上,用鏟頭一層層刮著下麵現出的、與表層土截然不同的黑紅泥土。這一帶土中混著許多雜物,包括焦黑的碎石斷瓦、燒成紅色的土塊、草木灰、扭曲得不成樣子的金屬,還有一些完全辨不出原貌與質地的、枯焦的物體。他一邊留意著鏟下的挖掘情況,一邊將發現的所有包含物都按掘出順序一件件擺放在洞口旁邊。
    探洞深及三尺左右時,手底不知第多少次傳來觸到硬物的感覺,但這一回,風樹同時感到心房一陣異常地顫動,有一股無比熟悉、熟悉到令他戰栗的預感在脊椎骨上流竄。將蹲立為跪坐,他放慢了手上的動作,順著那東西的輪廓一鏟鏟掏去它周邊的泥土,最後挖出一隻完整的人類掌骨來,上麵同樣帶著灼燒的痕跡。他小心地把手骨歸置妥當,凝思片刻,重新揮起了鏟子,卻不再向下深掘,而是在發現人骨的平麵上將探洞往橫向擴展。
    以掌骨埋藏的地點為中心,風樹一點點鏟掉四麵的泥土,不多時又掘到了另一側的掌骨,緊跟著,骨架的其他部分也得以重見天日,一根根焚燒過的骨頭之間還攤著一堆扭成一團的金屬。原來,這副骨架生前被人硬生生地砍斷了下肢,折疊成跪坐式,手足亦被斬掉置於體側,過後才點起烈火將其活活燒死。
    “這人到底犯了什麼罪?”風樹挑了下眉,用鏟子輕輕撥弄那些枯骨。就在這個時侯,他驀然覺得視野的一角一暗,似乎多出一件什麼東西來。“有人在我背後!”這個念頭閃現在腦海中的瞬間,他感到胸口一窒,心念電轉。但在他采取行動以前,對方已經淡淡地開了口,那熟悉的、疏離冷淡的聲音立刻讓他安定下來。
    “你在幹什麼?”蕭木客從容地繞過探洞,在風樹對麵立定,目光滑過對方腳邊的一排排雜物,落在洞底的骨架上。他月白衣服上半幹的血跡又被露水暈開了,全身上下一片狼藉,臉上依舊淡淡的,沒多少表情。
    風樹沒有立即接腔,定定地盯著蕭木客看了一陣,才陰測測地反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裏的?”
    蕭木客挑起眼皮睨了風樹一眼,冷冷扔出兩個字:“找你。”
    “找我?”風樹冷哼了一聲,揚起頭,直視著蕭木客雙目,眉宇間流露出懷疑跟不耐煩的神色來:“我是問你怎麼找到這裏的。你知道嗎?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是怎麼來這鬼地方的。”
    蕭木客仍然顯得很平靜:“因為你看了那東西的眼睛。”停了一停,他慢慢折回風樹背後,弓身撿起一團被火燒熔後糾結成麻花狀的金屬物件,翻來覆去地察看著,一麵輕聲續道:“那其實不是眼睛,而是一種能很快連接到其他空間的……通道。那種邪物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它具有讀心術和空間轉移的能力。它能輕易看出別人內心深處的恐懼,並且可以瞬間開辟一道‘縫隙’將對方傳送到他最為抗拒和害怕的地方去。你已經見識過那東西是如何把我們玩弄於股掌間的:擾亂我們的記號,空間的錯亂。”
    “好吧,空間轉移就算了。可是讀心術,”風樹聳聳肩,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喂,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個地方恐怖好不好!不就是幾隻鬼加上一地的屍體嗎?它是用哪隻眼睛看出我怕鬼的?更別說屍體了!老實說,這個地方倒是我們一直想找的地方。你看看我掘出來的這些東西。我現在越來越相信你的推測了。這林子以前肯定住過人,而且,確實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情。”
    “你是在那東西死後被轉運到這裏的,”蕭木客的聲音很低沉,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那件看不出原來麵目的金屬製品,與其說是為風樹解答心中的疑惑,他更像在對自己說話:“我相信它是在有了死亡的預感之後,用最後的靈力開鑿了一條‘縫隙’。所以,這條‘縫隙’大概不是針對你,而是連接到某個對它很重要的地方。”說到這裏,他住了口,側目瞟向風樹,似乎在掂量著該不該說出下麵的話。
    “是嗎?”風樹意義不明地笑了下,指著那副形態古怪的人骨,低低地說:“這地方確實……挺奇怪。這具屍骨,被燒死之前很是受了一番折磨,”用鏟子撥了下跟骨架一起發現的那團經過焚燒的金屬,他肅容道:“這跟你手上拿著的那件好像是同一種器物。這種東西我掘出來好幾件,雖然以前從未沒見過,而且它們已經嚴重變形,但……我研究了下,這應該是某種用來束縛犯人上半身活動的刑具。隻是這金屬我不認得,不好判斷具體的年代。不過結合挖出來的其他東西,我估計這人骨埋在坑底至少幾十年了。”
    蕭木客蹙了下眉,欲言又止。靜默了數十息的功夫,他輕輕放下手中的金屬物件,用右手按壓著洞口周圍的地麵。好一陣,他慢慢將手挪到探洞的內壁上,從上往下一寸寸撫摩著那些烤硬、發紅、並嵌著各種異物的土層,最後,他攤開右掌,手心貼上洞底黑紅的泥土,徐徐地遊移著:“下麵和側麵都還有東西。”
    “等一下,”風樹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兩名蓑衣漢子的屍首旁,解下另一個包袱,拆開了,拿出木盒裏麵的鏟頭和鏟柄,利落地組裝好,扔給蕭木客:“現在隻有這個。柄太短了,很不稱手,將就用吧。我們分工合作。我負責往下挖,你把洞壁向四麵擴展。沒問題吧?”
    “沒時間了,”蕭木客接過鐵鏟看了下,又借勢將視線向地麵移去,冷睇著兩名壯漢的屍體:“我們現在必須去找毛不拔他們。如果不盡快把言不悔跟那兩兄弟帶出去,他們也會是一樣的下場。”
    “你確定?我想那一定很美好,”風樹寒森森地一笑,回到探洞旁,毫不猶豫地跳進洞裏,很快挖起洞底一鏟泥土,略略掃視了一下,從裏麵揀出一些不尋常的雜物,將剩下的土拋出洞外,又繼續把鏟頭刺進洞穴底麵的泥中。
    “嘖,”蕭木客橫了風樹一眼,散淡的鳳目中浮上一層慍色,但他並未說什麼,隻是昂首望了下天,之後,輕喟一聲,握著鐵鏟下到洞裏:“動作快點。”說罷,他背向風樹,在洞壁上摸索了一會兒,將鏟子插進土裏,一鏟鏟將探洞向側麵掏深。
    風樹開鑿的這個洞穴,洞口處直徑僅為五尺,下部經過他後來的拓展,將近一丈,兩個人站在裏麵掘土,頗有些伸展不開手腳。下了幾鏟過後,蕭木客眉心輕折,解下頭上的鬥笠,信手扔到了探洞外。
    忍不住將目光飄向那頂沾著血水的鬥笠,風樹低聲道:“那鬥笠……算是個誘餌吧?”
    “嗯?”蕭木客回以一個簡短的鼻音,仍舊不停地掘起前方洞壁上的泥土拋灑出去,仿佛根本就沒有把風樹的話聽進去。
    回眸瞥了蕭木客一下,風樹略略放慢手上的動作:“鬥笠上沾著那漢子的血,你戴著它,又把自己的血點在對方臉上,是在轉移那些東西的注意力嗎?”頓了下,沒有聽到蕭木客回答,他再度轉過頭睨了對方一眼。少了鬥笠投下的那些陰影,他倏然發覺蕭木客的臉色不是很好,白裏透著點灰青。盯著那身滿是血汙的月白衣衫,他輕輕問道:“那怪物抓傷的地方真不要緊嗎?你的臉色很難看。”
    “不關傷口的事,”蕭木客頭也不回地答道:“剛才我不得不使用了一次……那種……穿越空間的法術來找你,靈力損耗比較大。”
    風樹揚起雙眉,不解道:“你不是說那種怪物有什麼空間轉移的能力嗎?為什麼還需要你損耗靈力啊?”
    “快挖吧,我們時間不多了,”似乎掘到了什麼東西,蕭木客俯身向前,左手扶著洞壁,握鏟的手下移到靠近鏟頭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刮著附在上麵的泥土:“你一直沒弄懂嗎?我說過很多遍了,連接兩個空間的通道必須隨時開辟隨時使用,沒有東西的力量大到可以一直維持一條‘縫隙’的存在。另一方麵,不論是人還是別的什麼東西,都很難一次徹底地死亡,總會留下許多‘念’飄蕩在人間。我就是通過那東西死後散落在空氣中的破碎念頭,感應出它最後一次開鑿的通道的走向,才找到這裏來的。”
    風樹不露聲色地聽著,直到蕭木客講完也沒有再開口,隻不斷地重複著挖起泥土、傾灑到洞外的動作。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二人都沒有交談,各自專注於自己手中的“工作”。兩個人朝著不同的方向一直揮動鐵鏟,掘起泥土,並不時將手伸進鏟子帶出來的泥裏,搜尋著某些細小的包含物。
    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風樹與蕭木客已經呆在坑底超過三刻鍾。二人手底的探洞延展到了距離地表將近六尺,直徑兩丈有餘,又挖掘出四具人類的骸骨來。這些人均死於同一場大火,並且死前都遭受過殘酷的虐待:其中一具骨架下肢作折跪狀;另一具仰躺著,上肢為某種已被灼燒變形的金屬刑具所固定,脊椎骨微曲,上有裂紋;還有一副骨架上肢骨緊貼軀幹,雙足並在一起,應當是被捆綁著燒死的,繩索已被燒化;最後一具人骨,兩手不自然地貼著胯骨,左右上肢骨脫位。
    “夠了,”蕭木客擱下鏟子,雙手托起剛剛掘出的一具骨骸,輕輕放置在探洞邊緣的泥地上:“走吧。沒必要繼續挖下去了。這裏應該就是一個殉葬坑吧。我們已經耽誤很久了。”
    “你真的這樣想嗎?”風樹冷笑了下,縱身躍出洞外,掃視著散落一地的泥土——二人從洞裏拋出來的。輕輕地搖了下頭,他隨手抓起一把土,任其從指縫間稀稀落落地瀉下:“這才是最能說明問題的東西。蕭兄,你方才沒注意到嗎?屍骨和遺物周邊的泥土全部是自然沉積的,絲毫沒有翻動和夯打的痕跡。也就是說,這些人被燒死後並沒有進行掩埋。所以,這裏不是什麼亂葬坑或者殉葬坑。如果是祭祀坑的話,除了骸骨,應該會發現一些貴重的祭器。”眸光漸漸變得幽深起來,他一字一頓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事實上,這個坑就是用來殺人的。”
    白影一晃,蕭木客已經離開了探洞,站在風樹左手邊。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不帶感情的瞳光依次滑過洞旁五具死狀淒慘的枯骨,將鏟子丟在腳邊,淡淡地催促道:“快走吧。”
    “嗯,”風樹應了一聲,卻遲遲不肯挪動腳步。他總覺得心頭縈繞著一股無法釋懷的情愫,仿佛不應該離開這裏似的。“對了,你認為地麵上這些屍身……是怎麼回事?地表這些屍體,死亡時間最早的不過半年以前,跟下麵埋的那些骨架相差了至少幾十年,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雙目沒有焦距地巡視著地麵,他問道,一半是為了拖延時間,一半也是真正的迷惑。
    “這也不算什麼,”蕭木客四下看了一圈,麵無表情道:“我們在那個島上的古盜洞裏,不是還曾經見到相距了幾百上千年的三具屍體嗎?不過是鬼靈對於入侵者的懲罰罷了。”言畢,他伸手牽了下風樹的袖口:“走啦。”
    “好,”風樹無奈地應道,仰頭看了看上方黑沉沉的天空——不,在他眼中,頭頂的天空其實不是一片漆黑的,而是流轉著大片大片火紅色的光芒,一直從樹尖彌漫到坑底,原本尾隨著他的青光早已杳無蹤跡,就像是無法進入這些火紅光焰的“勢力範圍”。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努力壓下心中那陣仿佛遺落了什麼東西似的不安,準備展開輕功掠出深坑,卻又瞬間改變了主意,猶如被什麼牽引著,回頭望向大坑的東南角。就在坑裏唯一沒有擺放屍體的那一小片黑黢黢的空地上,他發現了一灘形狀不規則的液體,鮮紅色,微粘,周圍還散布著幾點大小不等的液滴。
    風樹很清楚,自己之前無數次掃過那個地點,卻沒有一次看見過那灘紅色的粘液。心頭一緊,他不假思索地回身盯住蕭木客,麵色不善道:“你總說不要緊,為什麼傷口直到這時候還在流血?”
    “你在說什麼啊?”蕭木客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垂首瞟了下前襟,很快又揚起臉來,狹長的眸子裏透出一絲訝然:“血早就止了。一個人哪有那麼多血可流的。”
    “那裏,”風樹指著那片空地上漸漸被泥土吸收掉的殷紅液體,大步走上前去:“難道不是你的血嗎?”
    “那是……”循著風樹的指示看向大坑東南角,蕭木客禁不住麵色一變,輕聲道:“我根本沒到過那邊。”話音沒落,他身形一晃,已經搶在風樹前麵,先一步踏上了那塊空地——屍體排成的螺旋圖案的中心處。這會兒,那些鮮血幾乎已經完全滲進了地麵,他蹲下身子,用指尖蘸起最後一點黏稠的紅色液體,靠近鼻端嗅了下,抬頭仰視著上方,不多時又低頭注視著身前的黑泥地,聲音放得很低:“奇怪。的的確確是新鮮的血液。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從哪裏來的並不重要,”風樹冷冽道,目光越過蕭木客的肩膀凝視著那一小塊漆黑的泥地,嗜殺的嘴角微微勾起:“關鍵是它為什麼出現在這裏。”
    聽出風樹話中有話,蕭木客扭頭瞥了他一眼,冷冷問道:“為什麼?”
    風樹哼了一聲,移開自己的眼光,疾步走到探洞旁,彎腰拾起二人先前棄在地上的鐵鏟,返回空地前,將其中一把交到蕭木客手裏,言語間全然是一種命令的語氣:“就在剛才那灘血消失的地方鑽個探洞,我想知道下麵是什麼。”言罷,他自顧自地擠到蕭木客前邊,舉高鐵鏟,開始一點點挖起地上的黑泥。這一次,他掘土的速度很快,挖出的泥土就隨意地拋灑到左近的屍體上,絲毫不去注意泥土中可能摻雜的古物,似是抱著某種極為明確的目的在搜尋什麼。
    蕭木客站直了身子,仍定在原處,隻把目光追著風樹,無波的冰眸中閃過異色,不過轉瞬就恢複了平淡。微喟一聲,他掂著對方硬塞進自己手裏的鐵鏟,一步步踱到風樹正在挖掘的洞口右側,勾腰在地麵按了幾下,退後一步,提起鏟子,幫著風樹把探洞向下深挖。二人都是個中高手,不多時,探洞的深度已近三尺,黑泥裏開始出現經火燒成紅色的草拌泥塊和夯土塊——夯土塊表麵密布著夯窩,側麵卻為平麵;而一部分草拌泥土塊則是外側麵為抹光麵,內側麵夾有木板和圓木留下的印痕。
    草草觀察了一下,蕭木客一麵把數量不菲的夯土塊和草拌泥土塊清出洞外,一麵道:“看起來這裏原來有一座什麼建築,這些東西應該是牆壁跟屋頂被大火焚毀後坍塌下來的殘物。”
    風樹似乎有些疲乏,笑了下,沒有吭聲,又一次抬高鐵鏟,將鏟頭用力砸進洞底的泥中。不料,“當”地一聲,鏟子似被什麼硬物阻住,手臂竄上一股鈍痛。頓了下,他改換位置重新挖下去,卻再度感覺虎口一麻,隱隱作痛,仿佛整個探洞底部的地麵都異常堅硬。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他緩緩拔出鏟子,側轉鏟頭,一點點刮開洞底的泥沙土塊,一大團被燒成半熔化狀的金屬器皿出現在兩人麵前,其上還沾著火燒過的骨渣。二人順著硬物的邊緣輕輕扒開周圍的泥土,一寸寸拓寬探洞下部的側壁,又掘出來許多帶有明顯火燒留痕的的物件:斷裂的燒焦發黑的青石板;燒殘的不知名金屬鑄造的圓柱;還有不少無法辨識原形的銅器,有的已經熔化成團,有的被熔粘在一起。所有的器物上都沾滿了草木灰跟骨渣。
    這批先經火焚,又受到鏽蝕的物件彼此糾結著,或多或少地粘連在一起,極難清理,洞底已經被拓展到直徑接近兩丈,燒結成團的器物還是看不到盡頭,挖掘基本上沒辦法再進行下去。
    長長地籲了口氣,蕭木客率先直起腰,在衣擺上擦著手:“滿意了沒?現在可以走了吧?”
    用鏟頭狠狠地敲了下那堆結成一團的硬物,風樹賭氣地把鐵鏟扔進坑裏。鏟子撞在一塊扭曲的金屬板上,發出刺耳的噪聲。這一記金屬相撞的聲響令他身軀一震,直覺回憶裏某個角落被碰觸到了,卻怎麼也想不出具體的由頭。
    “稍等片刻,”風樹脫口道,感到一股無法壓抑的情愫在胸中慢慢發酵。下一秒,他身不由己地跳進了麵前深不足五尺、口小底大的探洞內,跪在一大片相互粘連的雜物當中,盡量將身體蜷到最小,細細端詳那塊金屬板:在那場多年以前的大火裏,它已被燒得麵目全非——高溫灼燒過後,金屬板表麵熔解軟化,周圍建築燒毀倒塌時砸下來的石頭、壓下來的木灰,大多數粘在了半熔的金屬上,又經過歲月的侵蝕,連泥土帶石頭,再加上斑斑鏽跡,幾乎完全看不清什麼東西了。
    風樹皺緊眉頭,撿起滾落在一旁的鐵鏟,仔細剔刮著板上的碎石、泥沙和鏽斑。稍事清理過後,他發現這塊莫名吸引著自己的金屬板通體呈焦黑色,是用一種自己前所未見的金屬鑄成,長約四尺,寬度恰好為長度的一半,厚度將近三寸,表麵是一幅用金銀細條鑲嵌出來的山水圖案,旁邊陰刻著許多細小的、殘缺不全的符號——這種符號風樹見過好幾次了,還是不能斷定其究竟是文字還是圖畫。
    “你又發現什麼了?”蕭木客站在探洞邊低頭俯視下方,卻因為洞口太窄,根本看不清底部的情形。
    “我不知道,”風樹膝行著退到探洞一側,緊緊貼在洞壁上,騰出洞穴中部的空間來:“你最好下來看看這個。”
    “你到底有完沒完?”蕭木客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終究還是跨進一步,輕盈地落到洞底。他就著墜地的趨勢蹲在堆滿探洞底部的、不同程度焚毀的器物之間,漫不經心地向四麵張望著:“你需要我看什麼?”忽然,他的視線停在了一個地方——風樹略為整理過的金屬板上。好像霎時間忘記了其他的一切,他出神地凝視著金屬板,久久不發一語。不同於風樹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對這件東西如此感興趣。呼吸漸漸變得粗重起來,他弓起身體,把臉湊近金屬板表麵,聚精會神地辨認著刻在上邊的細小符號。半晌,他稍微退開一些,雙手搭在板身一角,用力地推動著,似乎想要將其直立起來。然而,金屬板本身就頗有分量,加上表麵粘結的泥沙石塊等物,更顯龐大笨重,他又被洞內狹窄的空間所束縛,使不出全力,因此,嚐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你想看它的另一麵嗎?”隱約領會了蕭木客的意圖,風樹保持著蹲姿,緩緩挪動腳步,移到對方左側,探手抓住變形的金屬板另一個角,把它拖到正對洞口處,配合蕭木客的動作使勁向上掀。
    終於,在兩股巨力的牽拉下,金屬板連同粘附在其上的一堆雜物一點點“站”了起來。蕭木客長出一口氣,挪到板身剛被翻起來的一麵,專心地端詳著。這一麵隻刻著三個同一類型的符號,尺寸非常大,幾乎占滿了整個板麵。遺憾的是,前兩個符號已被火燒痕與鏽斑損毀,隻餘下黑壓壓的兩團印跡,完全不能辨認了。僅第三個符號還保留著大體輪廓,雖然不甚清晰,筆畫總算依稀可見。
    蕭木客右手掌住金屬板,左手輕輕地摩挲著其上最後一個符號那深深的、已經鏽蝕的刻痕,一道血光從他清冷的眸子裏一閃即逝。沒有任何先兆地,他驀然鬆開了手,任由金屬板自己倒下。在巨大的撞擊聲和四周彌漫開的塵土中,他淡淡道:“我們走。”說罷,就像水滴在陽光下蒸發一樣,他的身影憑空不見了,再出現時,已經站在柵欄之外,舉目眺望著茫茫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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