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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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愈來愈重,疼痛愈演愈烈,視野也愈發昏暗,風樹感覺自己當前的身體狀況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就要達到忍耐的頂點了。“跟著會發生什麼?昏迷還是……死亡?”他迷糊地想著,腦袋有若被巨大的波浪不停地拍打,意識跟射入眼瞼的光線一樣,漸漸地離他遠去了。這個時侯,他突然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響,很清脆,似乎周圍的某個東西裂開了。他不能肯定這個聲音是從外界震動著耳膜,還是魔音般直接在自己的腦海中響起,但這以後,隔了幾秒鍾,沒有一點過渡,所有的劇痛和暈眩竟在刹那間消失無蹤,隻除了眉間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以及渾身像被海嘯席卷過一樣乏力。幾乎同一刻,他又嗅到了先前那種好似皮膚燒焦的氣味,卻比第一次重了許多。
    “我這是怎麼了?”風樹摔了下頭,抬起左臂,用手背輕輕擦著臉上冰冷微黏的液體——混合著雨露的冷汗,發梢不時地滴下水來,衣服也粘在了身上。不經意地,手掌碰到了眉心那個腫塊,觸覺堅硬如石,仿佛有一個硬物嵌在皮肉裏麵。揉著額角,他重複了幾次深呼吸的動作,滿腹疑問地審視周遭:那具壯漢的屍體依舊垂吊在樹上,伸手就能碰到,屍身表麵覆蓋的蓑衣已經被撕成兩半,滑落在地,上半身的衣物幾乎盡數化為布條;腹部的皮肉向兩邊翻開來,顯然,寄生其中的怪物曾努力往外攀爬過,但它此時隻是一團看不出原來形貌的焦炭,小部分塞在死者的腹腔裏,大半暴露在空氣中,那些粗細不一的“繩子”,連同繞在屍身頸部的和纏在風樹身上、劍上的,也變作了焦黑、沒有水分的東西,就像是碳化了的藤條。
    俯身撿起長劍,風樹試探性地拉了拉繞在上麵的黑色藤狀物,隻略略一碰,那些東西就化為灰燼,簌簌地散落開。“今天晚上到底怎麼了?邪門的事情一件跟著一件!難怪島民都不敢進這林子……”他拍打著滿身纏繞的、如同燒焦的細藤一樣的東西,大步走到立在一旁閉目養神的蕭木客身畔,輕輕扯了下對方染血的衣袖:“你覺得怎麼樣?出了這麼多血,是不是傷到心脈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不妨事。”蕭木客挑起眼皮瞥了風樹一下,沉聲道:“如果你沒事了,我們就繼續趕路吧。”停了一停,他又麵無表情地添上一句:“其實,沒什麼東西比你身體裏麵‘那個’更邪門了。”說完,他向旁邊讓出幾步,重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擺出一副不願與言的姿態來。
    “喂,你——”風樹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墨黑的眼睛裏一時惱怒,一時擔憂,一時懷疑。盡管蕭木客語聲平定,動作從容,風樹卻從他臉上解讀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那神情很是複雜,似乎混合了灰心、迷惘、惱怒與懊悔,還有許多難以辨識的細微的情緒,隻是對方極力壓製著,不允許它們通過麵部的肌肉顯示出來。
    “我身體裏麵的……”喃喃自語著,風樹輕輕仰頭,對著漫天白霧微微一笑,跟以往一樣,譏誚之情溢於言表,卻沒有人知道那嘲諷究竟對誰而發。
    “爺,剛才那是什麼怪聲啊?”毛不拔的聲音透過濃霧傳來,聽上去比之前略近了一些,可還是辨不明方位:“爺,你沒真的把劍扔了吧?我跟你說,蕭爺他肯定是想騙你把劍丟了,他再偷偷地去撿。那個……你要實在不想要了就給我吧,別浪費東西!”
    “少將軍,你是否一切安好?”言不悔的語聲來自與毛不拔極為接近的位置,聽上去卻明顯比前者衰弱不少,昭示著說話者的狀況不容樂觀:“方才的怪聲是怎麼回事?少將軍……你別害怕,我這就……過來……保護你……”
    眼底劃過一抹刻薄的冷笑,風樹陰陽怪氣地答道:“那你得先確保自己能活著走過來……”目光放回蕭木客那套已被染成紅色的衣服上,他將眉頭擰得更緊了——其實,這個夜晚他的眉心似乎一直沒有舒展過。“這麼大的出血量……怎麼可能不妨事?你別還是逞強了,讓我看看究竟傷在哪裏,”說著,他歸劍入鞘,朝蕭木客邁近了一步。
    “沒什麼好看的,”蕭木客瞥了風樹一眼,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神態:“兩三天就能痊愈。”
    “兩三天?”風樹並沒有放大音量,聲氣卻冷酷得懾人:“蕭兄,你能學著開玩笑是很好的事情,不過要懂得分清場合。”自懷裏摸出兩支精巧的小瓷瓶,他頓了片刻,終於沒有上前,隻把手伸向蕭木客:“不想給我看,你也得自己處理一下吧。這兩個瓷瓶裏麵盛的藥粉,白色的內服,黑的外用,止血療傷效果極好的。”瞟了下吊在樹上的屍首,他若有所思地皺起五官:“躲在屍體肚子裏麵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它的皮膚……沒有毒吧?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想清楚你們是怎麼幹上的。而且那家夥明明沒有嘴巴,它的叫聲是從哪裏發出來的?還有那種奇怪的……”
    “傷口我已經處理妥當了,”蕭木客截斷了風樹的話,背過身去,口氣淡漠得就像在議論另一個時空發生的事情:“我不需要什麼藥粉,你也不需要了解那東西。”
    “處理妥當?你自己看不到嗎?血根本沒完全止住!”風樹挑了下眉,難以置信地望著那襲月白衣衫上刺目的鮮紅,卻沒有再堅持己見。他想起了一個多月以前,自己在深藏地底的木棺中找到蕭木客的情形。當時,對方被一枚古怪的長釘當胸穿過,固定在棺材板上,屍體一般靜靜地躺在那裏,遍身找不到一點活氣。而蕭木客眼下的傷勢與那次比較起來,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人卻透著鮮活的生命力,完全不似那時蒼白憔悴、懨懨欲死的模樣。
    “因為那個時侯他是被滅神釘所傷嗎?”風樹收起藥瓶,斜睨著不遠處渾身浴血的背影,心思翻湧不已:“那天以後,他再沒向我索要過滅神釘,甚至不曾垂詢,好像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後來在那個墓裏,他明明聽到了我跟東方淇說的話……他不會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一直隻字未提?”
    一如既往地,即使背向而立,蕭木客似乎也能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途徑洞悉對方的思想。按著嘴輕咳了幾聲,無視滿手的紅,他斜了樹上的屍身一眼,帶著點解釋意味地說:“那東西傷不到我的本體。皮囊的修補,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是嗎?”風樹扯出一個不含任何愉悅成分的笑容,下意識地扭頭望向那隻蜷在屍首腹中、已化為焦炭樣的怪物。不知為什麼,那一堆猶如被高溫熔解後又胡亂粘接在一起的焦脆遺骸上,留著兩個顯眼的、對稱的洞——洞口是長軸約摸一寸的橢圓形,看上去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又宛若一對妖異幽黑的眼睛。視線對上那兩個小洞的瞬間,風樹居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被注視的感覺,仿佛有兩道帶著獰笑的眼光正從其中直直地撲過來,犀利得好似一直射進自己的心底。理智不停地命令他轉身離去,腿腳卻受製於體內的“另一個東西”,固執地定在原處。
    無聲地歎了口氣,風樹合上眼皮,左手撐著額頭,右手慢慢攥住了劍柄。此刻主導著他的情緒,與其說是緊張,實際上更多的是煩躁;而比起感應到一種四方圍攏過來的無形力量,更令他感到困擾的,是前額正中那道傷口再度越來越痛了——雖然不若先前那樣令人窒息,卻毫不鬆懈的壓迫著他的感覺神經,眉間像被燒紅的烙鐵抵著。雨露從頭頂上方的葉片上一粒粒墜下,掉在他的發絲裏,又順勢滑落,緩緩滾過臉龐,涼涼的,竟半點不能緩解前額上火燎似的疼痛,身體也變得怪異,脊背忽而滾過一陣陣寒意,忽而又燥熱難安。
    “可惡!”風樹低罵了一聲,心裏暗自驚疑:“是傷口發炎了嗎?創麵明明很小啊,怎麼會感染?就算後來淋了雨,以我的體質……以前不管受多重的傷,也不過當晚略為發熱。傷口紅腫發炎,從小到大這還是頭一遭吧?可我甚至不確定……這口子究竟是怎麼來的?是船上那隻東西嗎?”
    夾著細白霧氣的風從耳邊滑過,風樹胡思亂想著,精神漸漸困頓起來,體力透支的身軀裏,意識好像在緩緩下沉,越來越難以把握,就連額上的灼痛也不能將其拉回。“我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點想睡覺?”使勁甩了幾下頭,他把臉轉到看不到屍首的角度,強迫自己撐大眼睛,打起精神來:“難道那女‘人’的眼睛具有催眠的力量?”
    眼皮莫名地越來越重,灌了鉛似的,不住往下垮。慢慢地,風樹感到自己的神智開始在半睡半醒之間徘徊,眼前的一切有若一場夢,又似乎自己是睜眼醒著的。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足,身體又重歸自己支配了,但他現在已經完全被睡意所俘虜,一個指頭也不想挪動。搖了下頭,他輕撫著眉間腫塊的左手用力壓下,一股激痛立時從掌下蔓延開來,令他原本迷蒙的眼睛清明了不少。把碎發撥到額前遮住那個傷口,他清了清嗓子,揚聲道:“毛不拔,你們在磨蹭什麼?立刻給我滾過來!你們是不是不想出去了?”
    “馬上就好,爺!”毛不拔大聲地答應道,聽聲音他竟然又走遠了,與風樹相距五、六丈的樣子:“我在這裏發現一些痕跡了!腰刀肯定就掉在附近,爺,你行行好嘛,再讓我找一小會兒就好!”
    “依你之見,”蕭木客聞言偏過頭來,意味深長地掃了風樹一眼:“現在該往哪個方向走?”
    “你問我,我問誰啊!”風樹聳聳肩,語聲中多少帶著點諷刺的味道:“你不知道正確的路徑嗎?我還以為蕭兄你是無所不知的呢!”
    蕭木客不吭聲,徐徐轉動身體,梭巡著周圍的一草一木,那雙微微上挑的風目中仍舊不見一點波動。
    低低地歎了口氣,風樹扶著頭,不抱什麼希望地向四麵張望。雨停止多時了,可霧氣全然沒有消散的趨勢,隻在丈許之內能看清景物。“這麼大的霧,根本就找不到任何能標識方向的東西,”他跺跺腳,有些無奈地盯視著眼前一絲一縷飄過去的白霧。慢慢地,他覺得這些霧氣飄進了自己的眼睛裏,入目的影像變得白蒙蒙的,甚至自己身體的輪廓也有點朦朧起來。接著,濃霧開始一點點侵入大腦,直至再也撐不下任何東西。每當他試圖思考點什麼,太陽穴就開始“突突”地狂跳,脹痛得像是要從內部炸開。他拚命想要掀開眼皮,強掙了幾下,又忍不住閉上了。恍惚中,他感到身處的世界徐徐地旋轉起來了,光線忽明忽暗,不知是醒是夢。
    將內力凝在左手食指上,風樹再一次對準前額的傷口重重按下,借助那股令人戰栗的疼痛讓自己清醒起來。“你找到路沒有?”竭力抵抗著一波波湧上的睡意,他側目瞥了蕭木客一眼,力圖讓自己看上去沒什麼異常。
    蕭木客還是靜靜地站在原位,披散的頭發把整張臉籠在陰影當中。這一刻,他正側轉臉凝注著什麼,眸光似乎越過了風樹的肩膀,直直投向後者的左前方。
    “哎,你在看什麼啊?”白色瘦削的身影映入眼瞼那一瞬,風樹有了一種奇異的違和感,總覺得似乎哪裏不太對,但充填著倦意的大腦猶如一團糨糊,什麼都想不清楚。他用冰冷汗濕的手掌搓揉著麵頰,一邊順著蕭木客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毛不拔一行不知何時繞到了自己斜前方大概一丈遠處。此時,四個人似乎完全做好了出發的準備,背對著風樹,默默地在黑暗中站成一列——燈光再度滅掉,也許是因為剛換的那盞提燈著實太舊了。
    昏昏欲睡地,風樹聽見最前麵那人用耳語般的聲量說了一句:“上路吧。”話音未落,幾個人已邁開了步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
    四下裏霧氣氤氳,風樹感到眼皮酸澀得厲害,仿佛周遭輕飄的白霧變成了嗆人的煙霧,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閉緊雙目。艱難地半眯著眼睛,他試圖看清前方的人影,視野卻越來越模糊,腦子亦是昏昏沉沉,居然分辨不出方才講話的是誰。機械地挪動雙腿跟上隊伍,他不停打著嗬欠,身子一直控製不住地往前傾。然而,意識並沒有完全陷入深眠,憑著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性,他含糊道出了自己心底的疑問:“喂,你們確定……走這條路沒錯?”
    前方的人沒有搭腔,卻有一隻不帶體溫的手從背後伸來,輕輕地擱在風樹肩頭,似乎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並無聲地催促著他向前趕路。風樹安下心來,在雜草亂石間蹣跚地走著,不再說話。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被疲憊侵襲的大腦也漸漸感覺不對勁了——蕭木客一直沒有收回自己的手,就那樣搭在他的右肩上,令他覺得很不自在。
    “這家夥又在搞什麼鬼?”風樹用暈呼呼的大腦思索著。他很想甩動肩關節,將那隻冷冰冰的手摔掉;或者狠狠地給對方一掌,把那“鳥爪”拍下去。可惜他現在困得不行,軀體仿佛在漸漸地分解,全身的力氣都不知所蹤,連開口要求對方把手拿開也難以實現,隻好任憑那隻涼得刺骨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跟隨眾人往前行了十來丈,風樹感覺越來越冷了,好像有一種徹骨的寒氣正流向全身每一個神經節。與他先前好幾次體會到的“冷”不同,這種冷除了緣自凜冽的夜風、冰涼的雨露,以及心理上的不祥感覺,自身的體溫也切切實實在降低。橫在肩頭的那隻手就像是千年堅冰雕成的,釋吐著一股仿佛能把一切生物凍結的冷氣,右肩連帶附近一大片肢體都沒了知覺,他不禁懷疑自己的右半邊衣服會不會已經結起一層薄冰。但寒冷畢竟一點點驅散了強烈的困倦,讓他的神智逐漸清明起來,眉心的熱痛也開始慢慢平息,隻餘下太陽穴輕微的酸脹。
    揉了下眼睛和額角,風樹心不在焉地移動著腳步,一麵澄清自己的思緒,一麵有些戒備地打量著兩旁的景物。密林裏,無論身處何地,周圍的景致都沒有太大差別——白霧青光一片片浮動著,擠擠挨挨地在身旁繚繞,霧裏凸現出來的隻有一棵接著一棵望不到盡頭的樹木。
    “開始為什麼決定朝著這個方向走?這樣走是正確的嗎?”風樹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心裏覺得十分沒底。他依稀記得自己曾質疑過這點,可是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回應自己的是誰,對方又是怎樣予以解答的,都已經毫無印象。不願被人知悉自己那段時間的異狀,他遲疑著,久久沒有道出壓在心頭的疑慮。
    “可惡!怎麼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敲著微微發脹的頭,風樹絞盡腦汁地回想著,卻也怎麼無法還原那一段記憶。望著前麵濃霧中影影綽綽的身形,他直感到心裏堵得慌,不由放慢了步速。彌散的霧氣裏,對方成了幾條淡淡的影子,連誰是誰都看不分明。他也知道自己當下與毛不拔一行的距離過遠了,一個疏忽便可能跟丟,可他就是不想離那幾個人太近,自己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除此以外,壓在右肩上那隻沒有溫度的手也令風樹覺得很難受。平日不多的接觸中,他早已察覺蕭木客體溫偏低,即使在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對方的身軀亦是沒有生命一樣地冰冷。可此刻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無疑不是“低溫”可以形容的,簡直就像一個冰窟的出口,源源不斷地輸出強冷空氣來。
    “是我的錯覺吧?”神思還沒有完全清醒,風樹扶著頭,沉吟道:“他失血過多,體溫更低過平時;我……大約是方才內力損耗過度,這會兒身體比較虛。兩者加在一起,就感覺特別冷吧……”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四散霧氣稍微淡了些,一張嘴,他便驚覺呼出的氣體竟瞬間凝成團團白霧。
    “難道不是我的感覺在作祟,氣溫真的這麼低了?可是……”沉浸在激烈的思考當中,風樹不知不覺又走出去幾丈遠。視線看似不經意地掃過身周每一棵大樹,他每踏出一步,腦海中的霧氣就散去一些,一些影像慢慢地浮出回憶,又一幅幅飄走,最後,一個畫麵在他心頭格外地清晰起來。
    “唰”地拔出長劍,風樹一下子站住了:“如果那家夥認識路倒不足為奇。但為什麼是毛不拔他們走在前麵領路?剛剛那一段我檢查得很仔細,沿途根本沒有任何記號!”微微閉了下眼睛,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側頭望向壓著自己右肩的手掌,並隨之一點點側轉身體。於是,“手”的主人徐徐進入了他的視野——並非沒有心理準備,但用自己的眼睛近距離地去確認真相時,他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攀著他的肩頭跟在後麵的,竟不是蕭木客,而是一個陌生“人”:竹竿似的身形,單薄的白衣,披散的長發,臉麵看不清楚。此刻,對方因為風樹的止步也停了下來,搭在他肩頭的骨瘦如柴的手掌稍稍用力,似乎在催他繼續前進。
    強按下心頭的動蕩,風樹身形一矮,不動聲色地掙脫了背後那“人”冰寒的手掌,跟著借勢一衝,向自己的右側斜躥出兩丈有餘。那個“人”沒有追上來,隻把頭緩緩轉向風樹所站的位置,長長的發絲蓋住了它的大半張臉,看不清隱在其下的長相跟表情。
    迅速朝身周掃了一圈,風樹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株巨木下,將脊背抵上樹幹,用嗜血的瞳光巡視著先時走在自己前方的四個人——自然,那也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人,是四個身著深色衣衫、無論怎麼變換視角都看不到麵目的家夥,一個搭著一個的肩膀站成一列。現在,這四個“人”也住了腳,不聲不響地立在與風樹相去不足三丈的地方,同樣保持著行走時的隊列和姿勢——除了每個“人”都歪著頭,麵朝他站立的方向,仿佛在等待著他一起上路。
    “難怪……剛才昏沉沉想要睡著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視線在白衣“人”與四個暗色衣服的“人”身上來回遊走著,風樹漆黑的瞳孔不斷在收縮:“我身後這家夥沒戴鬥笠,身上沒有血,它的手不是那種畸形的‘鳥爪’……最重要的,青光隻在這幾個‘人’周圍飄移,沒一點沾上它們的身體……”長劍平舉在胸前,風樹卻遲遲沒有展開攻勢——直覺告訴他這樣做是不會奏效的;另一方麵,眼前這五個“人”似乎對他並無敵意,在它們身上,風樹感受不到邪物慣常所散發的憎恨、怨毒的氣息,隻是嗅到一股濃重的死氣。“這些……是僵屍還是鬼靈呢?它們把我帶到這裏一定有某種確切的目的吧……它們究竟想要什麼?”警戒地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他暗暗做了決定:“目前還是以靜製動比較穩妥。”
    一陣寒風卷過,霧氣徐徐往四麵退開,露出大片暗黑的夜色和黑壓壓的樹叢來。雙方僵持了一會兒,原先行在風樹後麵的那個白衫“人”忽然動了。夜晚的密林中,它一身白袍分外引人注目。隻見它慢條斯理地將頭往下壓,又仰起來,像是深深地望了風樹一眼,接著,它擺正頭顱,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那幾個深色衣衫的“人”。而它那些在黑暗中排列成一個縱隊的同伴們,仿佛附和著它的靠近,動作一致地把腦袋轉到了麵向正前方的角度。
    眼下,風樹與五個“人”站立的地點近乎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白衣“人”處在他的左後方,而那四個暗色衣衫的“人”位於他的左前方,兩者與他的距離基本上相等。於是,隨著白衣“人”慢慢接近它的同伴,它與風樹之間的間隔也一點點縮小著。
    握劍的手又抬高了一點,風樹屏住呼吸,目視著那“人”緩緩地走近,直到僅有一臂之遙。然而,對方既沒有做出任何對他有所威脅的舉動,也沒有停留觀望,而是踩著節奏不變的步伐,又一步步遠去了。
    白衣“人”徑直走到自己的同類身後,緊挨著最後一個深色衣衫的“人”站定了,伸出右掌,搭在前麵的“人”肩膀上,同時,左臂略為展開,對著風樹招了招手。隨後,五個“人”就這樣一個跟著一個慢悠悠地往前行去,每一個“人”的右手都擱在前麵一個“人”的肩頭,就像在進行某種古怪的儀式,周圍充斥著難以形容的詭異氣氛。
    盯著那一列漸行漸遠的背影看了半分鍾,風樹一咬牙,仗劍追了上去,與對方保持著相同的步調,跟後麵約一丈遠處。那些“人”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沒有誰回頭探看,依然一寸一寸朝著某個未知的目標逼近,行動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僵硬。
    風樹微喟一聲,眉心皺得更緊了。他不知道眼下蕭木客等人在哪裏,自己這樣行動離他們是更遠還是更近了,但他別無選擇——至少現在他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隻能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前方的異類,走向某處不知名的所在。
    在這片遠離人群的密林裏,風樹覺得自己漸漸喪失了正常的時間感。霧氣,青光,樹枝綠葉,一層層把這裏與外麵的世界隔斷,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判斷時刻的東西。“天亮以前的那個時刻是最危險的……”腦海中浮現出蕭木客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聳聳肩,薄唇勾起一抹淡笑,微澀的,雜著幾分自嘲:“我用不著為這個所謂的‘危險時刻’而憂慮吧!除了那家夥,就隻有我完全不受林子的影響。”
    說不清過了多久,風樹感到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的霧裏出現了一片開闊的地麵。遠遠望去,那裏像是一大塊純淨的黑泥地,約摸四丈見方,邊緣很是規整,整片地表沒有著生任何植物,不僅沒有高大的樹木,就是一顆野草,一塊石頭也看不到。一團火紅的光焰從空中直扯下來,籠在那一大片土地上方,呈現一個熟悉的形狀——倒扣著的巨型漏鬥。
    心弦一陣緊繃,風樹伸出舌尖在唇上潤了一圈,加快了腳步,將自己與身前幾“人”的距離縮短到三尺左右。慢慢地,眾“人”行到了相距那塊奇異的土地不足兩丈的地方,他才發覺那片地四麵圍著稀疏的柵欄——用一些粗壯的木材所製成,高近一丈,正對著眾“人”前進的方向開了一道小門,上麵用指頭粗細的金屬鏈子纏繞著,還落了鎖。
    五個“人”依舊維持著搭住前方同伴肩膀的姿態,一個接一個直直地走向那片柵欄圈起的土地。眼看著那道木門愈來愈近,風樹不禁有些猶豫起來,在與其相距七、八尺遠處止住了步子。而那幾個“人”照舊以緩慢而堅定的步伐,朝著木門一直走過去。緊跟著,五“人”提腳走入門內——不是打開門走進去,而是身體直接穿透了木門。更為奇怪的是,透過那扇門上寬寬的空隙,風樹能清楚地看見土地上的情景,卻怎麼也覓不到對方穿過去以後的身影——也就是說,幾個“人”進門之後壓根沒有出現在另一側,好像是被吸入了木門中,就這樣一個個消失了。
    很快,那道鎖上的門前隻剩下排在隊伍末尾的白衣“人”了。它極其緩慢地活動著頸關節,仿佛在尋找什麼。不一會兒,它靜下來,將頭顱定格在直麵風樹的方向,稍稍抬了一下下巴,然後,轉身跨進一步,鑽入木門裏,沒了蹤影。
    “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啊?”風樹苦笑了下,凝注著不遠處空無一物的黑色土地及其四周那些高大卻稀疏的柵欄,心頭滾過一絲異樣的感觸。這時,一陣冷風迎麵襲來,風裏帶著一股濃厚的、令人作嘔的氣息。他微微一震,這種臭味於他實在太熟悉了,讓他全身泛起了興奮的戰栗。活動了一下執劍的右臂,他踏著穩健的步伐朝前走去,不一時便來到五“人”消失的地點——柵欄的門前。站在這個位置,他才發現自己之前犯了個錯誤:柵欄圍起來的那一大片暗黑色,並不是純淨的黑泥地,而是一個正方形的大坑。坑深近兩丈;內表麵平整光滑,顯是有人刻意挖掘的;四壁直上直下,沒一點坡度;坑底橫七豎八地堆疊著許多屍首,皆是俯身朝下倒臥著——一時弄不清屍體的狀況,但大坑周遭惡臭彌漫,不用看也知道有不少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突然,“撲”地一聲,有道黑影從不遠處白霧包繞的枝條間騰起,直躥上天空,帶起一片樹葉“嘩嘩”作響。風樹一驚,條件反射地挺劍護住麵門,一麵抬眼往聲源處望去,隻見隱約的霧氣之上,除了漆黑如墨的天空,再無一物。頃刻,卻從遠處的樹叢中傳來“哇哇”幾聲哀鳴。
    “什麼事兒?居然是烏鴉?”風樹舒了口氣,抹了抹額際的冷汗,重新將目光投注到身前的大坑上。隻一眼,他剛剛拭幹的額頭又泌出更多的汗水來——門上的大鎖不知何時擰開了,金屬鏈條也被解去,木門正向外大敞著,看上去有如怪物大張的嘴,預備隨時擇人而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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