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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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下銅鏡,風樹掏出手帕,就著水罐中的冷水擦了把臉。隨意把帕子甩在幾案上,他打開房門,大步流星地走出船艙。這時,甲板上圍觀的人群驟然爆發出一陣驚叫。風樹循聲望去,隻見包裹著那東西的橙紅火焰不知何時變成了烏漆如墨的顏色。黑色的烈焰騰起一丈多高,釋吐著耀眼的光芒,而其內的怪物已然縮成一團烏黑、看不出麵目的物體,靜靜臥在地上,就像一塊碩大的焦炭。
風樹清了下嗓子,向四麵略一掃視,冷峻道:“你們都站在這裏幹什麼?做自己的事去。下次再讓我發現誰擅離職守,嚴懲不貸。”他這幾句話音量不大,卻威嚴卓然,令人無法違抗。
幾名當班的船工立時鴉雀無聲,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慢慢側轉身體麵對著風樹。猶猶豫豫地答應了一聲“是”,幾人一齊向他躬身行禮,隨即先後散去。船工們一邊走,一邊頻頻回望甲板上愈燃愈旺的黑焰。到達船尾後,他們又重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十多隻眼睛不時偷偷地往風樹臉上溜去,目光中摻雜了好奇與猜忌,還帶著一線驚懼。
風樹冷冷一笑,抱著手,一步步挨近那團明亮的黑火。按照人們慣常的思維,黑暗跟光亮應該是相互排斥的,然而,麵前的這一簇烈火,黑得像是透不進一絲光線的海底,卻又噴放著燦爛明亮的焰光,使人不敢正眼去看。也許是因為融合了光與暗的火太過獨特,注定不能長久,隻短短一、二分鍾,純黑而炫目的火光散盡,火焰中那團焦黑的物體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蹲下身,風樹仔細檢視那一片甲板,竟沒覓到一點火燒的痕跡,鋪在地麵上的木材觸手冰涼,其上還附著一層薄薄的雨水。
“奇獸燒化了?真可惜!”毛不拔大失所望:“又失去了一個發大財的機會!”
太過震撼了,言不悔一時間隻能呆立在原地,怔怔盯著那塊地板,泥塑木雕一般。隔了一陣,他慢慢回過神來,急忙繞到風樹對側,規規正正地垂首施禮,一麵鄭重道:“船上發生異狀,然餘失職,未能及時稟告,請少將軍恕罪!”停了一停,不見風樹發話,他又接著道:“今夜之事,大違常理,實在難以揣摩。少將軍,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子的,容我細細道來。今晚,我跟平時一樣,和毛不拔一同守夜……”
“我很清楚事情的經過,”風樹凜冽道,站立起來,疾步走到船舷邊。將半個身子探出船外,他小心地向前傾下,一寸寸檢查著船身側板,專心辨別上邊的種種痕跡。驀地,伴隨“嘩啦”一下水響,離船約一丈遠處的海麵上翻起一陣陣浪花,水中徐徐浮出一張臉來。風樹直起腰,凝神看去。那臉跟著海浪一上一下,瞧不很分明,長相跟被燒死的那隻怪物頗為相似,一雙血瞳在眼眶裏機械地轉來轉去,不懷好意地巡視著大船。
“爺,你在看什麼啊?海裏是不是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我給你掌燈吧,這樣才能把好東西看清楚!”毛不拔提著一盞燈,興致勃勃地朝風樹走來。
“退後!所有人遠離船舷!”攔住毛不拔,風樹厲聲叱道,自己也緩緩地倒退了幾尺。這時,那張臉忽地往上抬升,很快浮出海麵,然後整顆頭顱也伸了出來。風樹不敢再看它的眼睛,稍稍側目,將視線鎖定那東西的下頜處,一麵向毛不拔吩咐道:“去請師父出來。”
“哇,又有一隻這種奇獸。”毛不拔兩眼炯炯有神地俯看著怪物露在水麵以上的頭部,語聲中卻流瀉出一絲憂慮。轉向風樹,他神色肅穆地叮囑道:“爺,你可千萬別一劍刺死它了!我馬上去叫二伯,咱們捉活的!”語畢,他立刻一路小跑著奔向船艙。
風樹按了下額角,眼波轉到黑漆漆的船艙入口處,稍一停留,又極快地移走,某個思緒在他腦中一下子炸開來:“甲板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為什麼隻有這七、八個人過來察看呢?按理說,除了兩位師姐,其他人都該出來問個究竟啊。至少,娘娘腔總會來罵人吧。還有李驚,他竟然不起身看看發生了什麼事?”躊躇了片刻,風樹最終選擇佇立在原地,繼續監視海裏那隻不知名的怪物。然而,當目光精準地落回原來那個點時,他隻看見一片波動的海水。微微一僵,他迅速掃了一遍近旁的海麵。密密的雨簾依舊懸掛在海天之間,除了黑藍的海水和白色的浪花,大船周圍再無一物。
“它離開了嗎?”風樹暗暗握緊長劍,上前一步,沿著船舷緩緩走了一圈,視線始終停留在波浪起伏的海麵上。沒有一點任何蛛絲馬跡,他稍稍鬆了一口氣,隨後卻有更多的疑惑湧上心頭:“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的。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它們想做什麼?該用什麼方法對付它們?襲擊我的那一隻是怎麼死掉的?那火……是從哪裏來的?不知道海底一共有多少隻這樣的怪物,假如它們傾巢而出……”
“少將軍……”一個蒼老而驚惶的嗓音打斷了風樹的思慮,聲音的主人是一個年過五旬、頭發灰白的老婦人。此刻,她被一個三十餘歲的壯漢攙扶著,正顫顫巍巍地朝風樹走來。
很快地回首瞥了下,風樹眉心一沉,將劍尖略為垂下一些,冷冽道:“你們出來幹什麼?回房呆著去,別給本少爺添亂!”刻意擺出疏於防備的姿態,他卻暗中繃緊了身體,悄悄蓄積著內力。他記得這兩個人是跟隨許清蕖一起上船的:據說那名老嫗曾做過許家兩位小姐的乳母;而旁邊的大漢是她的長子,也是許家莊的車夫,當日正是他駕車把許大小姐送到海邊的。
對風樹的話充耳不聞,兩人仍是慢吞吞地踱上前來,直到船舷邊才住了腳。老婦人一手扶著船舷,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半響,她喘著粗氣,用昏濁的老眼看定風樹,焦急道:“少將軍,剛才發生什麼事了?外麵好大動靜!那些怪聲……嚇死人了!我們家大小姐是金枝玉葉,從小嬌生慣養的,哪裏見過這些場麵,被嚇得……背過氣去了,少將軍你快到她房裏瞅瞅去吧!”
“這位大娘,”言不悔畢恭畢敬地向那老嫗行了個禮,莊重道:“所謂‘男女有別’,少將軍半夜三更怎麼可以到一個姑娘的臥房裏呢?於理不合。而且,這樣對你家小姐的名聲也不好啊。許大小姐既是驚嚇過度而暈倒,應該關係不大的……”
就在這時,伴著“嘩啦啦”的聲響,海水激起一丈來高。在四濺的水花掩護下,一道快逾流星閃電的黑影直竄上船舷。瞬息之間,風樹僅看見一雙長著尖長指甲的手扣住老婦的肩膀,將她擄下船去,扯入了水中。海水煮沸了一般大幅度地翻湧著,吐出一股股鮮紅的血水。有那麼一霎,甲板上安靜得仿佛空氣都凝固了,隔了幾秒鍾,人群中才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瞟了下四周亂成一團的船工,風樹眸中流過一抹輕蔑和厭煩的神色,但他並沒有喝止,隻是俯身靠向船舷,怔怔盯視著那一處泛紅的海水。一種無法釋懷的情緒在心頭縈繞著,讓他不想離開這個地方。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全無頭緒,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似乎這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自己。
海水依舊小範圍地翻起跳躍,像被什麼攪動著。殷紅的血液漸漸擴散開,那血紅的顏色被衝淡了許多。猛然,那一小塊沸騰的海麵開始浮起一團團墨汁樣的黑色。“那是……什麼?”沒有原因地,風樹知道自己等待的東西出現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每一條神經末梢都在輕微地顫動著,試圖向自己傳遞什麼訊息。這時,腦海中自動跳出一個詞彙:頭發。他微微一震,將這兩個字默念了一遍,心裏劃過許多念頭。海水翻滾得更劇烈了,更多的發絲湧出海麵,隨著水流向遠方漂去。跟著,那個渾身布滿暗紅色紋理的怪物也衝破海浪,一下子躍上了半空,又重重跌進海裏,嘴裏迸發出痛苦的哀號。
風樹冷冷地望著它,發現怪物身上纏繞著一縷一縷的黑發,還有一簇發絲蠕動著企圖往它的口鼻裏鑽。怪物發瘋似地撕扯著纏在臉上的黑發,直直地沉了下去,海水緩緩沒過它的頭頂。
海麵徐徐地平靜下來,波浪輕輕拍打著船身。良久,海裏不再出現任何異物,風樹正打算收回自己的目光,又是“嘩啦”幾下水響,老嫗的屍身倏地浮了上來。屍體仰麵躺於海麵上,跟隨海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無法看清死者的麵容,因為一綹綹黑色的發絲正從屍首的七竅當中蠕動著抽離出來,把臉部掩去了大部分。
唇邊勾起一抹寒森森的微笑,風樹朝後挪了一步,斜睨著身畔那個瞠目結舌的大漢:“令堂可真是天賦異稟,資質非凡啊!”
那壯漢聞言身軀劇震,猶如一條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僵硬而笨拙。仿佛不知道該擺出怎樣一種表情,他直著眼睛望向風樹,麵頰難看地抽搐著,囁嚅道:“她……我……”漢子的眼睛很是奇怪,在仰頭看人的時候,下眼白顯得非常大,像是整個眼球都要翻起來了。
冷哼了一聲,風樹沒有向他逼問什麼,信步向前走去。沒有任何征兆地,他右腕忽然一轉,反手遞出了那柄明晃晃的長劍,攻勢之中夾著一股不可抵擋的勁風。
大漢剛剛長出了一口氣,正擦拭著額頭上驚出的冷汗,目送風樹的背影離去。不料,下一秒,一陣浸入骨髓的冰涼穿透了他的胸口。那劍勢來得太快了,他還來不及感到疼痛,隻是直勾勾盯著自己胸前多出的那一截寒光閃耀的金屬。冰冷過後,前胸又是一熱,因為劍身與他肉體的交界處湧出了越來越多的滾熱鮮紅的液體,這股暖流慢慢濕了他的衣衫,順著布料的纖維蔓延開來。不知為什麼,他的臉孔上沒有呈現怨恨或者驚詫的表情,而是自始至終保持一片木然。
邪魅地一笑,風樹灑脫地旋身,手肘陡沉,借力抽出長劍,同時飛起一腳,踢向麵前的壯漢。冷眼看著那副壯碩的身軀向後傾倒,翻出船舷,直墜進海中,他墨黑的眸子裏掠過一絲殘忍的笑影。懶洋洋地踱回船舷邊,他探頭俯視海麵,隻見老婦的屍首已經順流漂出去好遠,而壯漢的屍體正好掉落在她墜海的地點。屍身仰麵朝天,被那片黑中泛紅的海水托著,載浮載沉,一路緩緩地漂向遠方,似乎想要追上母親的屍身。不一會兒,漢子的屍體漂到了離船兩三丈遠處,胸前的傷口開始冒出一股股漆黑的頭發,接著,睜圓的雙眼裏也有一縷縷的發絲鑽出來。
在場的船工眼睜睜看著許家的兩名下人,一個為怪物所擒,一個被風樹斬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麵色如土。然而,他們既不敢上前阻攔,也不敢擅自退下,甚至連走近船舷察看究竟的勇氣都沒有,隻好一個個低著頭,傻傻地立在原地。
“少將軍,這……這兩個人……怎麼會這樣?”言不悔眺望著兩具漸漸漂遠的屍體,臉色青白不定。凝思了片刻,他戰戰兢兢地搶上一步,直麵著風樹,肅容道:“雖然我……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答應別人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所以,你不要害怕,就算拚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一定會保護你的!從現在的形勢看,你呆在這裏很危險,請立刻回房。”
風樹不作聲,徑自轉身向甲板中央行了幾步,若有所思地盯視著船艙,黑水晶般的眼睛裏噙著一絲諷刺的笑意。
驀然,毛不拔瘦小的身影從艙口晃了出來,撞進風樹的眼簾裏。他撓著頭,急切地注目著風樹,一麵走過來一麵大聲道:“爺,那隻奇獸還在不在啊?好奇怪,我二伯竟然不在房間裏。他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過了,找不到。他好像不在船上。爺,你說……我二伯比咱們早到這麼些天,會不會他已經找到一個有很多冥器的墓。然後不告訴我們,自己半夜裏偷偷去挖?”
“師父不在船上?”風樹挑了下眉,漫不經心道:“你認為他挖墳去了?嗯,我想,這種可能性還是挺大的。”說著,他疾步繞過船艙,來到靠近海岸的一側甲板上,凝注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丘,喃喃低語道:“二師姐有大師姐守著,應該不會有事。其他人,死了最好。本少爺幹活去了。怪物也好,魔族也好,反正我把地方騰出來,你們自己較勁去吧。”話音沒落,他已經像雲朵一樣輕盈地飄起,穩穩落在丘陵前邊的泥地上。向左右略一掃視,他毫不遲疑地邁開腳步,循著幾個時辰以前走過的路徑,快速地朝丘頂進發。
“少將軍——”一直尾隨著風樹的言不悔見狀大驚失色,順手拔下架在船艙外牆上的一盞風燈,縱身一躍,直直撲到岸上。籲了口氣,他拔腿奔向前麵的山丘,一邊揚聲叫道:“等等我啊,少將軍!你要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保護你!”
“喂,你們去幹什麼?是不是有發財的活計瞞著我?你們別想吃獨食啊!誰把值錢的東西獨吞了就絕子絕孫!”毛不拔大喊了幾聲,不見風樹與言不悔回應,於是急匆匆撈過一盞提燈拎在手裏。認準那兩人的方位,他一個飛身跳下船,不等站穩便貓著腰拔足狂奔起來。步態狼狽可笑,他奔跑的速度卻十分驚人,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已經追上了言不悔。二人一起奮力追趕著最前麵的風樹。
與此同時,玉美人正在自己的房間裏,以極其優雅的姿勢對著鏡子梳頭。這裏與其他的艙房相比,像是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地上鋪設著華麗的錦緞;幾案衣櫃皆是最名貴的沉香木所製;食具和香爐、銅鏡等雜器,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古物,鏤著流暢的紋飾,精美無比;屋裏並沒有掌燈,而是在四個角上各自安放著一粒流光泛彩的夜明珠,把整間屋子照得亮如白晝。
捋著自己金棕色的長發,玉美人輕輕放下木梳,嫌惡地瞥了下舷窗,嬌嗔道:“吵死了!害我半夜醒來,現在我美麗的眼皮都有點腫了。真不知道那些醜八怪一天到晚在幹什麼?明明都醜成那樣了,還不知道保持充分的睡眠。以後會越來越醜的!”
事實上,玉無瑕與表兄的房間僅有一牆之隔。當那隻怪物發出第一聲慘叫時,美人就已經悠悠醒轉。用絲帕捂著耳朵,美人重新閉上眼睛,卻發現窗外傳來的噪音越來越響,除了吵醒自己的那種難聽的怪叫,守夜的船工也開始驚呼起來。美人輾轉反側,無法成眠,便決定出去教訓甲板上喧鬧的人群。憤怒地起身下塌,他花了一刻鍾的時間挑選衣服,接著,又喚人打來熱水,慢條斯理地洗漱梳妝。
左右轉動頭顱,玉美人甩了甩瀑布似的秀發,露出滿意的微笑,從幾案上那口嵌金銀的雙層彩繪漆奩中取出胭脂水粉。把銅鏡的支架朝幾案外緣移了移,他稍微放低身體,準備上妝。就在這時,不經意地,目光掃過鏡中某一點,美人微微一怔,柳腰輕折,將臉貼近鏡麵,細細端詳著那個黑影。意識到那是一個立在門邊的人形被鏡子反映出來,他小嘴一撅,“霍”地站起來,儀態萬方地轉身麵向房門——其實,一共有兩個人倚門而立。一個二十歲上下,長身玉麵,服飾華貴,竟是在前一個島上曾經與美人兩度碰麵的紫衣少年;另一人似乎要小上一兩歲,灰衣灰褲,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神情陰鷲,眼窩深深凹陷下去,眼睛卻明亮得懾人,放射著睥睨世間的冷漠光芒,明明是平視著別人,卻無端端生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小巧的鼻子皺了起來,玉無瑕用優美的蘭花指指著兩名不速之客,喝道:“你們兩個髒兮兮的醜八怪,什麼時候跑進我房間裏的?還不快出去!進我的房間,要先沐浴更衣,特別是要把鞋底擦幹淨,而且至少要洗三遍手,你們不懂規矩嗎?真是的,兩個又髒又醜又沒禮貌的家夥!”停了一停,美人稍稍偏頭,睜大了一雙俏眼,看定不遠處的紫衣少年,嬌聲道:“你不就是那個很沒眼光的醜八怪嗎?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審美觀進步了,回想起我沉魚落雁的容顏,很後悔當天沒有好好欣賞,所以特意追上來瞻仰我的美貌,對嗎?”眸光移到旁邊的灰衣少年身上,他柔媚地一笑:“呀,你還帶了一個同伴來看我啊?”
那個紫衣的年輕人沒有答腔,戒備地盯著玉無瑕,往灰衣少年身邊縮了縮,低聲道:“姥姥,就是他!我上兩次都栽在這家夥手上!您別看他表麵上傻乎乎的,其實厲害著呢!”
灰色衣衫的少年斜了玉美人一眼,冰冷銳利的眼睛裏卷起一抹輕視的笑。轉向身旁的紫衣少年,他拖長了聲調,老氣橫秋地說道:“冉兒,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依我看,這個不男不女的家夥根本不懂一丁點兒法術,武功也糟糕透頂,不過輕功了得罷了。這麼個草包你都對付不了,要讓姥姥替你出頭,你羞不羞啊?”
“姥姥?”秀眉微蹙,玉美人絞弄著手裏的絲巾,狐疑的眼光在兩個少年身上遊移了好一陣。之後,他輕歎一聲,嬌滴滴道:“年長的管年輕的叫‘姥姥’,原來這兩個人是傻子。難怪那個紫衣服的醜八怪分不清誰醜誰美。說起來,這兩個醜八怪還挺可憐的,又醜又髒也罷了,腦子也有毛病。”
眯起眼睛看著玉美人,紫衣少年重重扯了下灰衣人的袖口,不悅道:“不是的,姥姥!你可別被他騙了,這小子就會裝瘋賣傻!”他說著,嗓音逐漸低沉下去,耳語一般:“我修煉的這種靈術,唯一的弱點在眼部。這個秘密隻有你跟娘知道。可是,我第一次遇見這家夥的時候……我們剛打了個照麵,他馬上就動手攻擊我的眼睛。我想,大概他第一眼看見我就看出我的弱點來了。”
“如此說來,這娘娘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灰衣少年的神色嚴峻起來,往前踏了兩步,認認真真地打量著玉美人。半響,他輕輕地搖了下頭:“我還是覺得他一點法力都沒有。”說完這句話,少年麵上現出很不耐煩的神色,雙手環抱在胸前,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眸光梭巡著整間艙房。隔了一陣,他將視線放回美人嬌豔欲滴的容顏上,陰森森笑了下,口氣十分輕佻:“按人類的眼光,這副皮囊倒著實好看得緊!隻可惜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小美人兒,你叫什麼名字啊?”
玉美人沒有立即作答,而是歪著頭,瞪大了星眸,怔怔望著那一襲灰衣的少年,似是歡喜,又似是惱怒。沉默了幾秒鍾,玉美人撩開垂到臉上的發絲,嘟著紅豔豔的小嘴,嬌聲道:“雖然你有幾句話說得很難聽,不過考慮到你腦子有問題,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你的相貌,比那個紫衣服的醜八怪還要難看,沒想到眼光還不錯,至少能看出我是美人。”言罷,美人風情萬種地揚了下絲帕,語聲嬌柔甜軟:“我叫玉無瑕,如花似玉,完美無瑕。”
“玉無瑕?”一身灰的少年嗤笑一聲,舉頭仰視著屋頂,狹促道:“你爹娘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能像一塊無瑕的美玉一樣,晶瑩剔透,堅硬端方吧。可惜你現在這個樣子,整日裏揮霍無度,不務正業,隻會累及父母的名聲。也罷,今天就讓我來替你爹娘達成他們的心願好了!”語畢,少年陰寒的眼睛裏劃過一道精光。負著手,他一步步往前邁進,從從容容地逼近玉美人,嘴角挾著一抹冷厲的笑容,如同一匹已經把獵物趕入死角裏的蒼狼。
海島上。某一處丘陵。
淅淅瀝瀝的夜雨,被風一吹,成了嗚嗚咽咽的悲啼。土丘表麵零零散散生長著一些低矮的、不知名的樹叢,枝條上深綠的葉片,在風雨中瑟瑟抖動。泥土小道被雨水侵蝕得千瘡百孔,放眼望去,路上沒有一個行人。跟島上任何一座丘陵一樣,這山丘臨海的一麵座落著許多疏密有致的房屋,越接近頂部,這些建築物越發密集。即使在這種陰雨濛濛的淩晨時分,依舊有一家湯池挑著十幾盞風燈招攬客人。然而,一旦過了丘頂,便是一個荒無人煙的世界,一整麵開闊的山坡都被雜生的草木充斥了,處處散發著幽冥的氣息。
依仗輕功迅捷地衝上山頂,風樹足尖輕點地麵,打算再次長掠而起。這時,他靈敏的耳朵遽然捕捉到一片壓抑的呼吸聲,聲音極輕,而且相距甚遠,卻並不均勻,似乎不是一個人發出的。他心頭一凜,腳下微頓,向四麵掃了一圈,縱身躍上一塊大石,靜立著俯瞰山下。下雨的夜晚總是異常漆黑,周遭顯現著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度,但他還是清楚地辨出,山腳的長草之中散布著十數條人影,全部身著蓑衣鬥笠,背向土丘站立。
“不知這些人是什麼來頭,”風樹在心底琢磨道,慢慢將視線前移,定在島嶼中央那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上:“毫無疑問,他們也是衝著藏在林子裏的神器來的。可是,這個地方真的有墓葬嗎?”此刻,整片林子都被白茫茫的雨霧籠罩著,像是一方從人間隔離出來的異世界。驀然,他瞥見一道鮮紅色的光柱從密林中心射出來,直衝向天空,周圍環繞著一縷縷薄薄的霧氣。這個景象轉瞬即逝,卻令他的神經空前興奮起來;同時,那種鮮紅如血的顏色也帶給他一絲隱隱的不安。
“那裏……究竟埋藏著什麼?”風樹自言自語地說。最後望了一眼那片樹林,他深吸一口氣,悄無聲息地跳下巨石。不料,就在腳尖與地麵接觸的刹那,他感受接收到一種異樣的觸覺,似乎自己踩上了一個柔軟的圓球。顧不上思考什麼,他條件反射地往旁邊躍出一丈多遠。站穩之後,他謹慎地舉起長劍,回身看向石塊下方。泥水斑斑的草叢中,靜靜躺著一隻布做的人偶,長近兩尺,雪白的臉蛋和四肢,頭發是用黑絲線縫製的,身上穿著大紅的繡花長袍,手工極為精細,隻是除了一張嘴巴再沒有繡上別的五官。冰冷的夜雨一滴滴落在它的頭上、身上,卻絲毫沒有打濕它的頭發衣衫。同樣,風樹那一腳也沒能在它上邊留下任何印跡。整隻布偶看上去幹爽而且嶄新,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鮮明對比。
黑眸染上了一抹狠厲之色,風樹警惕地轉動身體,環顧周遭,心中暗想道:“這玩意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我剛上到山頂時,這裏肯定沒有這個人偶的!”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陣尖細的笑聲,聽起來似乎緊挨著自己的背麵。他屏住呼吸,繃直了身體,慢慢將頭轉向後方,卻隻看到滿山搖曳的野草樹枝。然而,當他一寸寸掃著背後的事物時,又感覺到自己的左側氣流湧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移近。
“大哥哥,”一個稚嫩的童聲從左下方傳來,風樹感到衣擺被拉了幾下。心頭一凜,他應聲低頭,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第一時間闖入了視野。女孩個頭很矮,身穿一襲繡花的大紅衣裙,撐著一把小小的雨傘,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從下往上仰視著風樹。“大哥哥,下雨天你為什麼不打傘?你也喜歡玩水嗎?”小女孩衝著風樹甜甜一笑,一派天真地問道:“你跟我回家好嗎?我們可以一起玩水。”
看著麵前的小女孩,風樹心念一動,扭過頭去,仔細端詳地上的人偶。並不意外地,他發現那隻布偶的衣服發式都跟女孩一模一樣,單單少了把雨傘。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風樹冷峻道:“你自己玩去吧,我可沒那閑工夫。”
女孩扁了扁嘴,卻又立刻綻開一朵甜美的微笑,撲閃著大眼睛望向風樹:“那麼,大哥哥……可以讓你的小妹妹陪我玩一會兒嗎?”說著,她揚起一隻白嫩的小手,朝風樹背後某處揮舞著,臉上寫滿友好的笑意:“妹妹,去我家裏玩好嗎?我家裏有很多好玩好看的東西噢。”
眸中滾過一絲驚愕,隨即被風樹狠狠地按了下去。定了定神,他毫不退縮地與小女孩對望著,森冷道:“我沒有妹妹。”停頓了一下,他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淺笑,幽黑的瞳孔中殺氣暴漲:“夠了!我不想再裝了。你到底要幹什麼?”
小女孩的笑容收斂了些,一副委屈的樣子,怯生生道:“我隻是想跟你背上的小妹妹一起玩。好久沒有人陪我玩了。她不是你的妹妹?難道……是大哥哥的孩子?”
“背上的小妹妹?”身軀微不可察地震動了一下,風樹感到自己心裏的困獸終於脫出牢籠,一幕幕沉入記憶海洋的片段被打撈上來,鮮活地在他腦中跳動:古盜洞中那個步步跟隨的腳步聲;回到地麵以後,自己在庭院裏無意瞥見的小小身影;那種何時何地都無法擺脫的被人窺探的感覺;以及,不久以前緊緊貼在自己背後的那一聲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