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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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樹冷冷一笑,黑眸中掠過一道利光:“真是個可人兒。你注意到它的耳朵了吧?穿了耳洞,左邊三個,右邊兩個,都帶著耳璫。當然,為了它好,這點最好不要讓毛不拔知道。”停了一下,他肅容道:“這個人應該不是中原人士。我覺得沒什麼可懷疑的了,這肯定是某種祭祀遺留下來的。而且,我猜測,以後的路途中還會遇上這種東西。”
蕭木客沒有搭腔,依舊不慌不忙地走在隊伍末尾,留神著下方那幾乎筆直的崖壁。行出五、六丈後,他輕輕拍了下風樹的手臂,指著崖壁上一個不斷舞動的黑影——那東西顯得有些古怪,遠遠看起來猶如一幅飄飛的黑色旗幟。
“那個也是?”風樹微微愣了下,定睛一看,發現那確是一個穿在金屬杆上的人頭,隻是那頭顱披著一頭黑色的長發,發絲被河風吹得四處飄舞,看不清它亂發之下的本來麵目。
“第二個,”蕭木客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加快了行進速度。
接下來的行程,每隔五丈多,崖壁上就會出現一根挑著人頭的金屬杆,杆身水平地嵌入崖壁裏。不知不覺中,四人已經經過了十二個頭顱,而山崖離河岸隻有不足十丈了。又向前走出五、六丈,風樹熟練地勾腰,掃視黑色的崖壁,映入眼簾的卻隻有一根孤零零的金屬杆。這時,眼角的餘光無意間瞥見岸邊一個小小的、移動的白點,他微微閉了下眼睛,凝神望去——那是一個他並不陌生的影像——在河邊洗頭的白衣女子。到了這一刻,他才算是目睹了那女人完整的形貌:烏雲似的黑發蓋滿了她的臉龐,兩隻胳膊伸到頭上,寬大的袖口和垂下的黑發完全遮住了她的手,然而,那不自然的蹲姿,太過柔軟的軀體,空落落的裙擺下部,都表明了支撐那個頭顱的,實際上僅是一件白袍。
定定地俯視了幾分鍾,風樹邪魅地一笑,轉向蕭木客:“你說,單是這一個頭顱作怪?還是所有的頭都會時不時地跑下來洗一洗?”
“啊,那邊有個又髒又醜的醜八怪!”玉美人不屑地斜了白衣女子一眼,嬌聲道。
毛不拔半是失望,半是氣憤:“這女的身上為什麼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唉,頭發又那麼長,那麼多,看不到有沒有戴耳墜。不過,洗頭……通常都會事先把耳墜取下來的!呿!沒搞頭!”
“快走吧,”不知為什麼,看到河邊的白衣女人後,蕭木客神情明顯地一鬆,繼而顯出一絲疲憊之色:“不必理會那女人。我們已經困在下麵太久了。這山崖越來越平緩了,再往下就可以到達河岸。我們乘小舟走水路,順流而下,應該就能出去了。”
“嗯,”玉美人嬌笑道,“我要趕緊去告訴醜八怪二師姐他們,地下的醜八怪邪神也覺得我最美!我一到,他就把醜八怪表哥和姓蕭的醜八怪、還有毛不拔全部淘汰了!”
黃昏。許家莊。
雨一直下,天空剩下的最後一縷光明,也被那斜斜密密的小雨包裹得不再透明。四人從後門進了莊宅,慢慢向居住的小樓走去,一路無話。
穿過後園,風樹朝左右略一張望,舉步上了一座石橋。此時,住所已經隱約可見,他伸了個懶腰,微微一笑:“我相信現在趕不上吃飯了。不過,希望那些下人準備了熱水。”
冷冷清清的俊顏還是不帶一點情緒,蕭木客輕聲道:“有人往這邊來了。”
不一會兒,雨中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蘭飛揚行色匆匆地迎麵走來,右手提刀,左手撐著一把傘。他身後不遠處,依然飄著一根長長的紅絲帶,在半空中一上一下,載浮載沉。目光不經意地滑過前方的石橋,他猛地站住了,一瞬不瞬地瞪著立在橋中央的風樹與蕭木客,整張臉孔刹那間血色全無,雙手神經質地痙攣著。愣了幾秒鍾,他慘白的嘴唇擠出一絲苦笑,用顫抖的聲音道:“不可能的,天都沒有全黑,我沒可能就遇到你們的……”驀然暴喝一聲,他將手裏的刀和雨傘一股腦朝風樹扔去,身體極快地後退一步,自腰間抽出一柄桃木劍,一個飛身躍上橋麵,挺劍刺向對方;同時,另一隻手揚起一把寫滿紅字的符,口中念念有詞。
皺了下眉,風樹看似有氣無力地側轉身子,懶洋洋抬起一隻手,屈指一彈,隻聽一聲脆響,蘭飛揚的桃木劍應聲而斷。
撲了個空,蘭飛揚錯愕地捏著半截斷劍立在橋上,嘴角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他的指關節不聽使喚地抽搐著,符撒了一地。
“你在這裏啊,姓蘭的醜八怪!”精致的象牙傘柄斜倚在肩頭,玉美人風情萬種地撥弄著散落的秀發:“我正打算去找你呢,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你知道嗎?我……喂,你去哪裏?”
就像一個夢遊的人驟然清醒過來,蘭飛揚發出一聲嚇人的怪叫,雙目突出,一陣風似地越過玉無瑕,奔下橋,徑往前方衝去,轉眼消失在傍晚灰蒙蒙的煙雨中。
“我話還沒說完哎,事實如此,逃避是沒有用的!”玉美人撅起小嘴,不甘心地望著蘭飛揚離去的方向。嬌嗔一聲,他跺了下腳,展開雙臂,仍是握著那柄華麗的傘,整個人如同一朵輕盈的蒲公英,悠悠飄下石橋,追了過去。
“這兩個家夥演的是哪一出呢?”與蕭木客對看了一眼,風樹彎腰拾起一片浸濕的符,認真審視其上被雨水模糊了的字跡:“這……好像是鎮鬼的咒語,而且是用血寫的。丟了刀,而選擇用木劍和符來攻擊我……我看,蘭飛揚的瘋病越發嚴重了。還有,他說的那句話……什麼意思?”
“那隻魔族還是跟著蘭飛揚,它究竟想幹什麼?”蕭木客輕輕地搖了下頭,答非所問道:“我跟過去看看他們兩個。你……先去我房裏坐一會兒吧。吩咐下人弄點熱水什麼的,好讓我們沐浴更衣。”話音沒落,他身形一晃,整個人輕煙一樣消失在晚風裏。
“我撿到的,歸我了!”毛不拔眉飛色舞地舉著蘭飛揚拋下的那柄刀,用指節輕輕敲著刀麵:“真是口好刀!”
劍眉微挑,風樹甩掉濕漉漉的符,在衣擺上擦了擦手,閑庭漫步般往橋下走去。此刻,天幕在人家陸續點起的昏黃燈火中徐徐拉下了黑麵紗,偌大的莊院裏寂靜無聲。掃著四周熟悉而荒涼的景物,他察覺自己剛好行到了那所鬼宅的大門附近。“快到了,”他心道,下意識加快了步伐。
走著走著,脊背遽然竄上一股異樣的觸覺,風樹感到自己被某種無名的力量主宰著,不由自主地住了腳,定在原地,接著,手臂自動抬起,將垂吊在頸側的頭發扯下一綹來,摔在地上。
宛若一條黑色的蛇,那縷頭發在泥濘的地麵盤繞、卷曲、蠕動,一條翠綠色的絲帶緩緩從發絲當中抽離出來,貼著泥地一下子溜進了路旁的草叢中。
毫無理由地,身體的主控權又一瞬間回歸,風樹罵了一聲,拔劍在手,繞著那片草地踱了幾圈。不敢貿然踩進草叢裏,他隻能站在泥土路上,用劍尖撥開一簇簇綠草查看,搜尋了捉摸一刻鍾,終是沒有覓到那條綠色的帶子。懷著滿腹疑慮回到自己先前站立的地點,他並不意外地發現,泥水中那一縷黑發也沒了蹤影。“逃得還真快!”發出一個諷刺的鼻音,他歸劍入鞘,大步走近自己居住的宅院。
行到離小院僅有數丈遠時,院門“吱”地一聲徐徐開啟,東方淇撐著傘走出來,手裏拎著一隻用黑布蓋起來的竹籃。他仿佛正思考著什麼,眼睛空洞,動作木然,根本不曾留意身旁的一切狀況。隔著暗沉的夜雨,風樹仍舊注意到他麵容慘淡,神態中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拘謹和嚴峻。
倏地,兩排深黑的眉毛往下壓了壓,風樹靈敏的嗅覺感受到一種不明顯、卻帶有刺激性的氣味,雜在一縷極淡的血腥氣裏——這兩種味道似乎均來自東方淇的籃子。
右手隨意描畫著劍鞘上的紋飾,風樹停下步子,立在小路中間,仰頭望向雨霧籠罩的藍黑色天空,一副輕鬆閑散的模樣。待東方淇快要走到自己跟前,他才痞痞一笑,看似很友善地招呼道:“東方先生,天色不早了,還陰雨連連的,你上哪去啊?”
東方淇渾身一震,腳步踉蹌了幾下,但他終於穩住了自己的身體,不敢相信地直視著風樹冷峻的黑眸。畢竟洞察力遠比蘭飛揚高明,生性遠比蘭飛揚狡猾,也遠比蘭飛揚了解風樹的性情與武功,他掂量了片刻後,清楚地認識到:以當下的情勢,反抗或者逃跑隻會導致對方立即痛下殺手,隻有求饒,也許尚可拖延一點時間。大腦高速運轉著,他默念了一句“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便放下手中物件,以五體投地的姿勢拜倒在風樹跟前,不停地頓首。
見狀禁不住怔了下,風樹訝然地盯著伏地頓首的東方淇,正要開口,不料一道黑影飛奔而來,“撲通”一聲跪在東方淇旁邊,也開始一下接一下地用頭部撞擊地麵。風樹又是一愣,凝神看去,來人卻是毛不拔。
發覺毛不拔古怪的舉動,東方淇不由忘了頓首,側目定定看著毛不拔,臉上寫滿了驚疑。
“夠了!你們兩個,”低叱一聲,風樹環著手,陰沉的語聲中傳遞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嚴:“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東方淇也麵色不善地瞪著毛不拔,聲音出奇地嘶啞,顯得莫名而惱怒:“毛不拔,你幹什麼呢?”
“跟你一樣啊,”毛不拔坦然道:“跟爺討賞錢。不能有好處你一人獨吞了!怎麼,難道你剛才伏地頓首不是在要賞錢?”
“呃,我……”東方淇偷偷瞟了風樹一下,那雙黑水晶般的眼睛泛著酷厲的寒光,但眼神裏蘊含的,大半是並不做作的詫異,殺氣並不厚重。“難道……他還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他僥幸地想道,心裏有了一線渺茫的光亮。連忙強打精神,他陪笑道:“是啊,沒錯,我正跟少將軍討賞錢呢。不想被你瞧見了。”
風樹更驚訝了,懷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遊移了一會兒,森然道:“無端端的討什麼賞錢啊?又不是過年,又沒什麼喜事!”
“誰說沒有喜事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風樹的臉色,東方淇躊躇了一下,笑容可掬道:“少將軍你平安回來,這就是最大的喜事啊!雖然說少將軍你自己可能覺得這種事情經曆多了,沒什麼可慶賀的,其實不然!這島上的邪神可是非同小可,跟我們以前遇到的那些邪物絕對不是一個級別的。所以說,你能回來,實在是老天、神靈跟先人的庇佑!當然應該討個吉利,派點賞錢啊。”
“是嗎?”風樹不屑地哼了一聲,幽黑的目瞳中依然充斥著懷疑,但終是不耐煩地從懷裏摸出兩片金葉子,隨手扔給直挺挺跪著的兩個人。
“謝謝爺的賞賜!”忙不迭地接過金葉子,毛不拔頓首再拜,歡天喜地地跳起來,奔到院子大門前,用肩膀撞開門,很快跑進小樓裏去了。
東方淇一邊費力地起身,一邊幹笑道:“謝少將軍賞賜!”裝出步履蹣跚的樣子,他胡亂把傘踢到一旁,緊緊攥著那隻竹籃,一步一步往遠離院門的方向挪去,預備著一旦離開對方的視野就拔足狂奔。然而,這個時侯,背後傳來風樹低沉的嗓音,讓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東方先生,你隨我來一下,我有事情向你請教,”冷冷丟下這句話,風樹沒有再看東方淇一眼,自顧自地側身掠進了院門。
“好……”心裏暗暗叫苦,東方淇卻不敢推脫,隻好亦步亦趨地跟著風樹穿過院子,登上堂屋,最後來到蕭木客的房間。房門沒有上鎖,風樹輕輕推開門,走到屋子中部的幾案旁立定。右臂微動,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個青黑的東西來。
一時間隻覺眼前寒光閃動,東方淇慌亂之中倉皇四顧,但見風樹緊握的手裏露出一截尖利的金屬,顯是某種利器的鋒刃。“終究還是躲不過嗎?他果然不可能不知道的!難道蕭木客已經死了,所以他要把我帶到這裏來結果掉?”一個個念頭在東方淇腦海中閃現,他來不及分析什麼,除了“拖”似乎沒有別的良策。幾乎是本能地雙膝一軟,他再度跪倒在地,連連頓首。
循聲望去,風樹呆了下,繼而眉頭緊鎖,現出深思的神色。將那青黑色鋒利的物體擱在幾案上,他端起好整杯子喝了口水,毫無禮數地斜坐在幾案上,冷眼瞅著頓首不斷的東方淇,邪笑道:“東方先生,什麼事情需要行此大禮?”
東方淇忐忑不安地昂起頭瞄了風樹一眼,那雙清冽的眼底尋不到多少殺意。自失地一笑,他明白自己很可能錯估了形勢,但事已至此,他隻得硬著頭皮圓這個謊。表現出十分尷尬而渴求的神情,他諂笑著,吞吞吐吐道:“那個……少將軍……你能不能再給點?”
“什麼?”風樹差不多肯定自己聽錯了,“再給點什麼?”
“那個……再給我點……錢……”像是很難為情的樣子,東方淇的音量越來越低,頭也漸漸垂下:“我……最近……很缺錢……這幾天我在島上……跟人賭錢……輸了……結果,欠了別人……三十斤金子……”
“你……”眉頭緊緊擰了起來,風樹難以置信地打量著東方淇:“賭錢?你還有這毛病?”停了一停,他沉著臉,淩厲道:“你算我什麼人?我為什麼要替你還債?這樣吧,三十斤黃金我可以借給你。不過,我的錢都放毛不拔那裏。一會兒我叫他把錢備齊,晚上你過來拿,可是要寫張欠條。行了,別拜了,你起來坐著吧。”
“好,好……多謝少將軍!”東方淇跪坐於幾案前,試探著抬頭,慢慢將眸光移到幾案上,那件“凶器”的全貌被他盡收眼底——那是一枚一尺多長、大拇指粗細的銅釘,釘身上刻滿了怪異的符號。
見東方淇出神地盯著自己手邊的銅釘,風樹順勢抓起那枚釘子遞給對方:“叫你過來,就是想讓你幫我鑒定下這東西。你認識這玩意嗎?”
“這不是……不可能吧?”用微微戰抖的手拿過銅釘,東方淇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他雙手捧著釘子,恭恭敬敬地擺回幾案上,肅穆道:“這是滅神釘。就好像符是人類創造來鎮壓鬼靈的一樣,這個東西是魔族發明的,專門用來對付神族。它幾乎是世界上唯一能夠殺死神族的東西。”
“是嗎?”風樹伸了個懶腰,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拿起銅釘,用單手拋擲著玩耍:“這麼說來,這東西很厲害?”
東方淇深沉地笑了下,低聲道:“厲害歸厲害,可惜沒有什麼用。據我所知,現在的人間,已經一個神族都不存在了。”
“多謝,”風樹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象征性地拱了拱手:“不送。”
“少將軍你太客氣了,舉手之勞,”東方淇大大地鬆了口氣,一躍而起,徑往門口奔去。手剛摸上門邊,風樹陰測測的語音又冒了出來:“等一下。”
東方淇急轉回頭,第一時間射入他眼瞼的,便是風樹寡絕的麵龐、抿直的薄唇和一柄銀光閃耀的寶劍。於是,他仰天長歎一聲,又跪下了,四肢伏地,頓首不止。
“你又怎麼了?”風樹站起身來,愕然地俯視東方淇:“東方老頭,你跟我說實話,你究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東方淇在心底暗罵道:“你沒事又叫我幹什麼啊?還拿著一把利劍!”支吾了一下,他無可奈何地仰麵看著風樹,用一種可憐兮兮的聲氣道:“那個……少將軍,我其實是想說……那三十斤黃金……我可能要過兩年才能還清,你還願意借給我嗎?”
狐疑地看進東方淇眼裏,風樹森冷道:“你在三五年之內還都可以。東方先生,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為了幾個錢……莫非你跟毛不拔是親戚?”搖搖頭,他輕蔑地背過身去:“沒想到你是這種人。”說著順手把劍扔在幾案上:“你出去順便幫我把這劍給毛不拔。告訴他這柄太輕了,我使不慣。另外,讓他遲些時候來這裏一趟。”
腳下不停地衝進院子裏,東方淇背靠一株老樹站定,長長地舒了口氣。冰冷的夜雨撲打在臉上,他竟然覺得很愜意,方才的遭遇讓他感覺自己在鬼門關外徘徊了一圈又重返人間。定了定神,他一步步踱向院門。跨出院子以前,他特意回頭掃了下風樹映在窗戶上的側影,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
勾下腰,東方淇從容不迫地從門旁地上拿起自己的傘。突然,一雙腳闖入他的視野中。暗暗吃了一驚,他猛地站直了身子,發現蕭木客毫無表情地立在自己身後。夜幕與雨簾的雙重遮掩下,他隻能勉強看清對方赤著上身,胸前攢著一團黑紅的血塊,邊緣已經被雨水漾開來。深諳蕭木客的脾性,他顯得很輕鬆,略一拱手,朗聲道:“多謝蕭兄‘口下留情’。”
蕭木客依舊平定得猶如一池死水,波瀾不興。淡淡地瞥了東方淇一眼,他輕聲道:“沒什麼可謝的。我不過是把你的命留到我們找齊東西以後。”停頓了片刻,他低頭看著地上的積水,冷冷續道:“那個灰嬰的邪術,巫醫是怎麼幫助你們破除的?他給了你們什麼東西來防禦嬰靈?”
“那隻嬰靈,現在你沒再見到了吧?”東方淇笑了下,深陷的眼睛裏射出炯炯的目光:“我想,那巫醫已經把它解決掉了。對於魔族來說,這是很容易做到的。所以,我跟蘭兄這個決定,也不單是為了我們兩個人。這樣一來,船上其他的人,包括毛不拔、林小姐他們都可以獲救。當然,現在是最好的結果了。同樣,你跟少將軍辛苦了這一趟回來以後,也不會再受到嬰靈的困擾了。”
“但這肯定引起他們的注意了,”涼薄疏離的聲線中多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成分,蕭木客低沉道:“不能呆在這島上了。一旦他們察覺我們真正的意圖,你知道是什麼結果。”驀然抬頭直視著東方淇的雙目,他瞳光如劍,渾身散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一字一頓地說:“前功盡棄。”
“我自然明白的,”東方淇收斂了笑容,峻厲道:“我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我們明天天一亮就上船離開。不過,從現在到天亮,我們還有時間嚐試一下那件事情。”
“那東西倒寧可以後再回來找,”蕭木客冷然道:“反正我們知道位置。但那隻剝皮的怪物……”
“我早跟蘭兄計議好的,”東方淇打斷了蕭木客,用不容辯駁的語氣道:“他自己惹的禍,他自己會收拾。我們還是再下去碰碰運氣。”
蕭木客的房間。
屋裏沒有掌燈,風樹伏在幾案上,頭枕著手臂,呼吸綿長而均勻,似乎已經進入了夢鄉。事實上,他的確沉浸在一連串的夢魘當中。那夢決然說不上美,劃入噩夢的範疇也並不十分恰當,隻是透著一種難以言明的詭異氣氛。奇怪的是,在這個夢裏,他確切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然而,又說不清自己的視角,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是一個參與者還是旁觀者。
夢中,風樹看到一個高大、散發著寒意的身影拖曳著某件重物緩步前行,後麵的地板上,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跡隨之延伸。然後,這個畫麵暗了下去,他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目睹著成千上萬隻蝙蝠鋪天蓋地地飛來,撲向一處懸崖峭壁上的岩洞。那一刻,莫名的緊張情緒在他血管中翻騰著,他幾乎感覺心髒下一秒要炸裂了。接著,這景象在一聲尖利的低嘯中煙消雲散,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處熟悉而陌生的地方——他自己家的後園,又不完全一樣——相同的建築,但不像現在雜草眾生的模樣,而是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立在花叢中的小徑上,柔聲呼喚著他的名字。不知什麼原因,他僅是呆呆望著她紅色的長袍,精致的麵容,卻遲遲沒有舉步。忽然,那美貌的貴婦變成了沒有臉的女人,一陣嬰兒的啼哭從她背後的陰影裏迸發出來。同時,風樹感覺胸口一窒,耳膜越來越疼,震蕩著一種尖厲的怪聲。
撐開眼皮,風樹捂著耳朵站了起來。他發現這股尖銳的疼痛並不是夢,不僅如此,整條左臂都像燃燒起來一樣痙攣著,劇痛不斷襲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過幾次這樣的經曆了,他暗罵一聲,照例使勁甩了下頭,摔掉心裏一切念頭。不一會兒,灼痛和耳鳴漸漸褪下,他長出一口氣,重新在幾案前坐下。倏然覺察到有些不妥,他側目盯視著手邊的燈盞——那油燈顯是剛剛熄滅,燈芯還釋吐著一縷細細的青煙——盡管擁有完美的夜視能力,出於習慣,也為了不致太引人注目,他還是如以往一般在入夜後點起燈火。
“奇怪,油沒有燒完啊。怎麼會自己滅掉了?難道剛才風刮得很大?”警覺地四下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狀,風樹摸出火刀火石再次把燈點燃。聽著小雨打在樹葉上細微的聲音,他想了下,起身關緊窗戶。回到幾案旁,端端正正地坐下來,他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火石,眼角的餘光卻始終釘在那朵黃色火焰上。就在這個時刻,他聽到一陣輕微的抓爬聲,聲音雖然極輕,但對於他山貓一樣敏銳的耳朵,卻是足夠清晰了——這個聲響是由門外傳來的。他略為側轉身體,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那扇木門,凝神傾聽著。停了幾秒鍾,這個微弱的聲音又響了,仿佛有人輕輕在門上抓撓著。
英挺的劍眉往下壓了壓,風樹站起身,悄無聲息地往門邊挪去。行不幾步,他感到眼前一暗,屋裏的一切仍舊清楚地映入眼瞼,卻宛如塗了一層淺淺的灰色。心頭緊了一下,他緩緩回頭,毫不意外地瞥見幾案上那隻油燈已經滅掉了。來不及思考什麼,房門“嘎吱”一聲自己開了,門外的回廊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風。隻在門邊的地板上,靜靜躺著一小團方方正正的黑影——一隻用黑布捂得嚴嚴實實的竹籃,布上隆起一個細長的有棱有角的輪廓,那形狀很是眼熟。
“東方老頭的籃子?”風樹不由感到有些奇怪,腦海中條件反射地浮現出東方淇死死攥著那隻籃子的情形。他絕對不認為東方淇是個丟三落四的人,也很難相信對方會在自己房門外遭遇什麼事故而扔下隨身物品。齧咬著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幾步,近距離端詳門口的竹籃。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包圍著他,每接近籃子一點,這種仿佛利劍懸於頭頸之上的危險預感就更加強烈。
現在,那隻蒙著黑布的籃子就橫在風樹腳邊,散著一股淡淡的、摻雜鮮血氣息的刺激性氣味。巡視了一遍回廊,他暗忖道:“附近不可能躲藏著什麼吧。小小一隻竹籃,裏麵能放些什麼?看起來也不像有活物藏在裏邊。揭開來看一眼,會有什麼危險?可是……為什麼我總覺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