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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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腦中莫名地升起一道綠光,風樹閉了下眼睛,轉過一個念頭。他沉著地舉起左臂,暗暗將內力凝聚於左掌,嗜血的黑眸中攪起一團殺氣。驀地,室內響起一下清脆的聲音,好像某種硬物被硬生生折斷——房間北麵,那盞燃著綠火的燈已然從陶人手上分離,以風一樣的速度飄向風樹攤開的左手。這一刻,頭發正好繞上了他的脖頸。
竭力抵抗著體內蔓延的窒息感,風樹緊緊抓住微溫的燈盞,把那幽綠的火焰一寸寸挪向右肩,接近那些潮水般湧過來的發絲。很幸運,那些斬不斷、掙不開的黑發似乎十分忌憚這種綠火,幾秒鍾之內,頭發舒展開來,簌簌地擺動著,盡數縮進了第五具木棺的蓋板之下。輕咳了幾聲,風樹把劍拋在地上,滿不在乎地撫了下後頸,調侃道:“為什麼所有的邪物都喜歡攻擊我的頸部?看來,今後我要想個什麼辦法保護脖子才好。”
停了一停,風樹轉向方才湧出頭發的那具棺木,右手掌燈,左手利落地拔去棺材兩側的三個燕尾形木榫,一把推開了棺蓋。棺槽裏靜靜地躺著一把黑發,約有三尺多長,發絲中段係著一截紅絲帶——跟許清蕖臥房裏懸掛的那頂極為相似;頭發下麵壓著一方血紅絲絹,繡著黑色和金色的圖,大小、質地、顏色均跟第一具圓木棺裏的那幅一模一樣,隻是其上的圖畫不同。沉吟了幾秒鍾,風樹拎著紅帶子,將那一蓬黑發提出了棺槽,發絲一動不動地垂在半空中,如同一件尋常的、脫離了身體、沒有生命的物件。沒有絲毫猶豫,他用綠色的燈火點燃了發梢,之後,信手把裹在一團綠焰裏的頭發拋到了地上。一瞬間,火焰裏現出了一個女人拉長變形的臉,隻有眼白的雙目死死瞪著風樹,嘴裏發出憤怒淒慘的低吼,但這個圖像隻維持了不到一秒,伴隨她一聲拔高的哀叫,火燃盡了,地板上隻餘下一些黑色的灰燼。
不屑地哼了一聲,風樹回身麵對被發絲束縛的第四具木棺,徐徐將燈盞移近棺身。但這一回,環繞著圓木棺的頭發沒有任何反應。不耐煩地撚著一縷頭發,他暗忖道:“要不幹脆連帶棺材一起燒光算了?”這個想法剛剛在腦海中凸顯,渾身立即竄起一陣刺入骨髓的寒流,似乎通體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摸了摸自己刹那間失去溫度的皮膚,他輕輕擱下燈,挽起袖子,若有所思地凝視臂上那道傷口,英氣逼人的麵容起了令人捉摸不定的變化。撿起劍,他在那條血痕的下方劃了一下,殷紅的血立時沿著劍身滴落。他冷著臉,染血的利刃揮動成一片青色光芒。
須臾之後,踩著一地斷發,風樹一手執劍,一手仍握著那盞綠焰閃動的油燈,一步一步挨到第四具木棺頭部的位置。幹練地用劍劈開三個榫子,他將劍身插進蓋板與棺身的接縫處,略為發力,棺蓋馬上橫飛了出去,又重重摔落,發出巨大的響聲。
然而,風樹什麼也聽不到了,視線接觸棺材內部的一刹那,他感到腦子裏一陣翻騰,似乎有什麼東西折斷了——蕭木客仰麵躺在棺槽裏,緊緊閉著眼睛,蒼白,僵硬;他上半身赤裸著,一枚大拇指粗細、一尺來長的銅釘深深嵌入他胸口正中,釘子似乎穿透了整個胸腔,將他清臒的身軀釘在棺槽底部;他身下鋪滿了黑發,乍一看宛如臥在一張黑色的毛毯上,而他整個左臂直至心髒的部位,皮下都布滿了細細密密有若頭發的黑色絲狀物。
甩了下頭,風樹盡力壓下沸騰的情緒,先將油燈與刀歸攏在手邊,才俯下身,伸手去探蕭木客的鼻息。
沒有任何先兆地,蕭木客猛然撐開了眼皮,淡定的鳳目裏還是看不到一點情緒。冷冷地瞥了風樹一眼,他用微不可聞的音量道:“快走。你幫不了我的。”
“你給本少爺閉嘴!”風樹惡狠狠道,同時右手疾動,連點對方幾處大穴。從懷裏摸出兩隻小瓷瓶,拔下瓶塞放在一旁,風樹一隻手按著蕭木客,另一隻手握住他胸口那大半截露在體外的銅釘。眸中寒光一凜,一道黑影晃過,那柄青黑色的銅釘已被風樹掂在手裏,釘尖沾著少許血漬。
飛快地拿過盛滿藥粉的瓷瓶,風樹正準備把止血藥倒在蕭木客的胸膛上,卻發現那個深深的、皮肉翻卷的創口沒有一滴血滲出來,隻是傷處透著鮮紅的顏色。“這……就算封住了要穴,也沒可能一滴血都不流啊,”他不由得愣住了,捏著藥瓶的手停在半空中:“這樣還要不要上止血藥?”
“沒必要,”蕭木客坐起身來,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傷口。
“你——”似乎覺察到什麼地方不妥,風樹倒抽了一口涼氣,後退一步,怔怔地看著蕭木客,麵色陰晴不定——對方坐直之後,他突然注意到,蕭木客的頭發長了許多——原先以為壓在對方身子下麵的頭發,其實都是從蕭木客腦後垂墜下來的。
“我無意讓你覺得難堪,但你的點穴功夫隻能製住我這麼久,”蕭木客跳出棺槽,盤腿坐在地上,容色平靜:“你離遠點。那東西還在我身體裏麵。”
風樹幽黑的瞳孔中流淌著一抹複雜的神色,即便思維敏捷、閱曆豐富如他,此刻也不知如何應對了。當下發生的一切都遠遠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但也使他感到距離那個秘密的中心更近了一步。如影隨形的怪異事件,擾亂了他的思緒,卻也讓某些心頭縈繞已久的、似有似無、半是猜想的東西,從黑暗之中隱隱約約現出一點輪廓。
一言不發地收好藥瓶,風樹四下看了一圈,機警地拾起燈盞和刀。頓了一會兒,他偏過頭,斜睨著蕭木客:“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看來沒別的辦法了,”蕭木客很快地瞟了下自己的左臂,冷淡的聲氣中潛藏著一絲苦澀。
“那是……”風樹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驚覺蕭木客的左胳膊上扣著三枚異常眼熟的金屬環,這些青白的臂環與肩部之間有一圈皮膚顏色比周圍的皮膚白很多,並且淺淺地凹下。下意識地把左側衣袖往下拉了拉,風樹冷峭道:“你戴這些環也是為了抑製靈力嗎?”
蕭木客沒有回答,單手扳開了最上端一個金屬環,扔在地板上。一時間,他一頭垂到地麵的黑發紛紛從腰部以上某處斷裂開,如同秋天的落葉一般,紛紛揚揚地散落地麵。最後,一條紅絲帶不知從什麼地方飄飛下來,掉在他腳邊。地上的斷發開始緩緩地蠕動,往紅絲帶周圍聚集。麵無表情地斜了風樹一眼,他低聲道:“把那盞燈給我。”
兀自戒備地盯著地麵,風樹聞言諷刺地一笑,用眼角的餘光掃著蕭木客,正要開口,卻突然“咦”地一聲,抬起頭直視著對方,顯出驚訝的神情。靜默了片刻,他遞過手裏的油燈,冷森森地笑了下:“蕭兄,看來你潛伏的靈力很強大啊。摘去那個環不到半盅茶的功夫,你皮下的那些黑線都不見了。”伸出舌尖潤了潤嘴唇,他正色道:“這些頭發一樣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怎麼會在這裏?是誰傷了你?還有,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默默接過燈,蕭木客就勢點著了身旁那堆黑發,專心地看著發絲在綠色的火焰裏一點點化為粉末。他籲了口氣,站起來走到曾經囚禁過自己的木棺前,出神地望著棺槽:“這棺材很有特點。把一截圓木剖成兩半,掏空,裝殮死者以後又複為原狀;底槽較深,麵槽稍淺;用三個木榫扣合,兩個在東側,一個在西側。你以前發丘的時候見過這樣的棺木嗎?”
“兄弟,你別嚇唬人好不好?”風樹不理會這個問題,他隔著圓木棺按住蕭木客的肩膀:“你能不能表現得稍微像個人類一點?你知不知道自己剛剛被利器當胸穿過!不是刺傷,是穿透了身體!”
“沒有傷到要害,”蕭木客冷然道,揮開風樹的手,大步跨到敞開的第五具木棺右側,俯視鋪在棺底的絲絹:“這一具棺材是你打開的?裏麵不會隻有這織物吧?”
“頭發,紅絲帶,燒了,”風樹不悅地擠出幾個字。過了幾分鍾,他順手敲擊了兩下左近那具圓木棺的側麵,續道:“這種棺材我隻見過一次。不過不是正主用的,是在槨板底下的一個坑裏發現的,裏麵裝的應該是個陪葬的姬妾。當時,我爹說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形製的棺材,他還挺有興致的,給起了個名字叫‘獨木棺’。後來,師父看了說不如叫‘圓木棺’更為妥當。”
“我也覺得叫‘圓木棺’更能突顯它的特點,”蕭木客挑起眼皮,深睇了風樹一眼:“槨板底下的坑?槨板下麵的坑難道不是腰坑嗎?不過,腰坑通常是用來安置殉狗的。腰坑裏麵埋葬殉人的墓……我隻看到過兩個。”
墓底設腰坑是中原地區商代和西周時期十分普遍的現象。腰坑內一般埋一隻狗,個別的大墓也在腰坑裏埋殉人。腰坑在中原地區絕跡數百年之後,戰國時期在南方地區墓中又出現。自然,這些腰坑與中原地區商周時期的腰坑不同,從形狀來看,有圓形的,也有方形的;從殉葬物來看,通常埋一件陶器;坑的大小深淺,隨所埋陶器的形體大小而異。這種現象直到西漢前期的墓中還有發現。
“難道我連腰坑都認不出來嗎?”風樹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不是腰坑。腰坑應該就一個,位置在槨室中部的底板之下。那次我們發的那個塚,槨板全部清理掉以後,下麵有七個這樣的坑,呈東西對稱分布,每個坑裏有一具棺木,其中四具就是這種鑿空了圓木做的。”
“這種棺材從未在中原地區的葬式中出現過,”蕭木客慢慢繞過第五具木棺,立在最右邊那具圓木棺與牆壁之間:“我覺得這是南方一些部族使用的葬具。你發的那個墓,是什麼時候的?墓主是個什麼身份?”
“不好確定,”風樹聳了聳肩:“那墓裏的東西,幾乎都不帶銘文。也沒什麼文字資料可以說明的。隨葬品的種類很雜,感覺沒什麼規律。我們的目的是求財,也不可能費很多功夫去研究那個。”
伸手指了下左邊第一具棺材,蕭木客淡淡道:“那一具也是你打開的?裏麵有邪物嗎?”
“那具是空的,”風樹懶散地回答,“說到這裏我倒想起一件事來。”
“你隻開了三具棺材,也就是說,”蕭木客的神態沒什麼變化,眼底射出的瞳光卻更明亮了,散發著懾人的犀利:“剩下的一半棺材裏,仍可能有那東西存在?”言罷將前額貼上最後一具木棺的蓋板,片刻之後,他直起腰,點了下頭:“這一具也是空的。”依樣檢查了扣合的第二、第三具圓木棺,他冷然道:“那些東西暫時不在。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它們隨時可能過來。其他的都不要緊,它們當中有那麼一兩個家夥……我們碰上了絕對十死無生。”
“我倒是想離開,”風樹兩手一攤:“這個鬼地方,沒有門也沒有窗;不像住宅,也不像墓室。你知道從哪裏離開?”
“不知道,”蕭木客鎮定道:“這不是我下來的地方。估計我失去意識以後,那東西把我帶到這裏的。你是從哪裏進來的?”
風樹苦笑了下:“今天遇到的這些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一定不會相信的。”說著,他背靠一具木棺坐下,開始談起被拉進土丘上的石屋以後遭遇的種種怪誕情況——除了那個女聲在自己大腦中說的話。蕭木客埋頭把玩著那盞油燈,意態漠然——可是風樹知道他在很專注地聽著——有些部分他會要求風樹重複兩到三遍,才表示滿意。
“大概就這麼回事吧,”風樹伸了個懶腰:“現在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一點:那屋裏,掛在梁上的紅布包著的東西,也是一具圓木棺。疑問太多了,我不知道該從哪裏入手。那些頭發一樣的到底是什麼玩意?難道說……那種邪物的模樣就是一把係著紅帶子的頭發?目前最讓我困惑的,還是進入這兩個屋子的方式。算了,”一擺手,他起身走向擺設在房屋南邊的香爐:“說說你的情況吧,蕭兄。你還沒回答我怎麼會在這裏。講起這個,你有沒有覺得蘭飛揚有問題?這整件事……不像是意外。我走近那些石頭小屋的時候,蘭飛揚眼裏有種東西,讓我覺得很古怪……回想起來,他好像知道會有什麼降臨到我身上……”
“難說,”蕭木客停頓了一會兒,看著自己胸口的血痕,平淡道:“我……自然是下來找你的。不過,在這以前,我……找了些當地人詢問有關巫醫的事。小丘上的石屋是進行獻祭的場所,而祭品是具有一定通靈能力的成年男子。這也就是你一靠近那小屋就被蟄伏在地底的邪物拉下來的原因。”
風樹罵了一聲,森然道:“是嗎?你相信蘭飛揚會不清楚這些嗎?我看,這根本就是他計劃好的。”語言之間他已將香爐表麵摸索了一遍。搖搖頭,他左顧右盼道:“你認為這房裏能找到暗門什麼的嗎?說真的,我不敢抱太大希望。”
“怎麼進來的,以後有空再研究吧,”蕭木客冷冷道,一邊踱向北邊的牆:“現在還是考慮下怎麼出去。無論如何,先找找看有沒有暗藏的機關。我查看牆壁和地板,你負責那些器物和屋頂。”用額頭抵住牆壁,他合上眼睛,輕聲道:“其實,我覺得……你很像是是通過所謂的‘縫隙’進入這個房間的。也就是很多鬼神傳說裏的‘移山縮地之術’。它是用強大的靈力,直接開辟一道連通兩個時空的縫隙。你可以想象這樣做需要多大的力量。所以,這種‘縫隙’都是轉瞬即逝的。法力再大的邪物,也隻能暫時維持這個通道。通常,施術者都是在十分緊急的情形之下才會借用‘縫隙’逃生,沒有誰會開辟一個這樣的空間通道閑置在某處。可是你竟然……尤其是你說的那個池子,我搞不懂那是怎麼一回事。”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嗎?”嘴角勾起一個魅惑的弧度,風樹目瞳中卻不含半點笑意:“你總是回避一個話題。那就是你自己。一旦涉及跟你自身有關聯的事情,你要麼緘口不語,要麼顧左右而言他。告訴我你是怎麼下來的有那麼困難嗎?你說這裏不是你下來的地方,那麼你下來的地方在哪裏?你下來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蕭木客仍是那種涼薄無情的眼神和語氣:“我進入你消失的那間石屋,被那隻手掐住。然後……我大概……失去了知覺……醒來就躺在棺材裏了。”
“僅此而已?”風樹狐疑地揚起眉毛,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卻驀地笑出聲來。順手用劍柄敲擊著香爐邊緣,他黑寶石樣的眼睛裏露出一絲久違的頑皮:“說起來,作為一個盜墓賊,蕭兄你居然被行屍搶了衣服釘在棺材裏,這算不算是我們這一行的奇恥大辱?”
“那些不是行屍,”蕭木客淡定道。
風樹不做聲,目不轉睛地盯著房屋的南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隻一眨眼的時間,他感到麵前那堵牆仿佛有些不同了,卻又說不出哪裏發生了改變。躊躇了片刻,他緩緩挪到香爐後方,緊挨著牆壁——這間屋子的牆是石頭壘成的,外麵塗了一層泥,同樣髹著血色的紅漆。試探著摸了下牆麵,他感覺指端傳來些許刺癢,似乎牆上長了許多細小柔軟的毛刺。“這是……”一種不妙的感覺包圍了他,幾乎同時,身體已經條件反射地向後躍去。
“蕭兄,那牆……”一落地,風樹立即轉身招呼蕭木客,卻不料眼前一花,屋頂無聲無息地向四麵旋開,掉下兩個人來。來者顯是身負武功,一個斜飛向一側牆壁,足尖輕點牆麵再借力彈開,重重落下後單手撐地站立起來;另一人卻身輕如燕,柔若無骨,宛似一朵風中的柳絮,輕盈優美地飄落地麵。
詫異得久久不發一言,二人的身影映入眼簾那一瞬,風樹就有一種大腦停轉的感覺:“被邪物拖到地下都擺脫不了這兩個家夥嗎?”
“你們……”蕭木客萬年冰山的俊顏也寫滿了訝然。與風樹對視了一眼,他眉頭緊鎖道:“你們兩個怎麼到這裏來了?”
“哼,”玉美人揮舞著一方淡綠色的小手帕,嘟起小嘴,嗔道:“我玉無瑕如花似玉,完美無瑕,是古往今來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美人。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來這個地方。你們兩個醜八怪都能來,我當然更應該來!”
眉頭擰得更緊了,蕭木客“嘖”地一聲,欲言又止。
“咦,蕭爺,你的衣服呢?”毛不拔心不在焉地向風樹和蕭木客行了個禮,諂笑道:“蕭爺,百寶囊裏衣服多的是,你喜歡什麼顏色、什麼款式?我這裏什麼都有,還有其他國家的,什麼蠻夷戎狄的服裝都有,價格很公道。看你跟我們爺交情不錯,我便宜點賣給你!”
風樹仰頭看了看上麵,毫不意外地發現屋頂已經合攏如初。伏在地上檢視了一番,他緩緩站起身,顯得有些失望:“看來剛才不是我踩到了什麼機關。我估計,那機關不在這間屋子裏。”
“爺,你丟了什麼東西?”毛不拔關切道:“我幫你找。那東西值錢不?”
似笑非笑地瞟了毛不拔一眼,風樹清越的音調裏遞出不容忽視的威嚴:“你最好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你到這裏來幹什麼?你是怎麼進來的?這屋子上麵是什麼地方?掉下來以前,你們到過哪些地方,發生過什麼?”
“讓我一口氣答那麼多,有沒有點好處啊?”小聲嘟囔著,毛不拔撇撇嘴,東張西望道:“爺,你們怎麼也不多點幾盞燈?暗暗的,都看不清這裏有沒有值錢的東西,要是沒有,我可就白跑一趟了!我一聽說你跟蕭爺被行屍拖到地下就急忙趕來了!我想,你沒帶百寶囊,到時候下麵有好東西,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順不出去,那還讓不讓人活了?所以,我馬上帶著百寶囊趕來幫你搬東西!”說到這裏,他兩眼放光地直視著風樹:“爺,你下來有一陣子了,一定摸到什麼寶貝了吧?先拿一件出來給我開開眼嘛!”
“糟糕,”蕭木客猛然扯了下風樹的袖口,示意他往後麵看。
“對了,牆,該死!”風樹不用回首也猜到自己身後有什麼異狀,但他還是扭頭瞥了下——南牆已經被黑發掩埋了,發絲還在不斷地從牆縫中延伸出來。輕歎一聲,他冷冽道:“也還不算特別糟,至少可以用老方法——燒掉了事!”
蕭木客古井不波的眸子裏閃過一道精光,抬手將那隻油燈斜舉到風樹臉前——燈盞裏的油隻餘下淺淺的一層,底部的燈油很是渾濁,火焰的綠色已經褪盡,現在燈芯上釋吐著的,是一朵普通的黃色火苗。把燈盞擱在一旁,他低沉道:“那種油燃光了。尋常的燭火根本傷不了那東西。”
“一定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可以對付它們,”風樹淩厲道,反手把劍扔給了蕭木客。徑直走向蹲在石棺旁四下摸索的毛不拔,他毫不客氣地飛起一腳:“你能不能放機靈點?給我找一把稱手的劍!快點!”
“是,是,爺,”冷不防被踹倒在地,毛不拔也不敢抱怨,一骨碌爬起來,苦著臉在百寶囊中翻找:“爺,你又把劍弄丟了?唉,不是我說你,你真是一敗家子!我收藏在百寶囊裏的劍都是很貴的,你知不知道啊……”
“隻有冥火能夠徹底毀滅那東西。另外,還有少數方法可以暫時壓製它們。說起來,關於這一點我很好奇,”眼中那霧氣似的東西霎時蒸發了一樣,蕭木客的眼神變得極為銳利:“既然不認識那東西,你怎麼知道這冥火可以殺死它?”
“我不知道啊,”風樹接過毛不拔呈上的寶劍,略為抽出劍身驗看了下,神色坦然道:“我被棺材裏的頭發纏住,那時,無意間看到了那盞油燈,我就想到試試用火燒那些頭發。通常,毛發總是很容易燃燒的。”沉吟了幾秒鍾,他疑惑道:“你說那種綠色的火叫‘冥火’?我搞不懂,既然冥火是那東西的克星,為什麼它們要在自己近旁放上一盞?”
“那東西屬於魔族,”蕭木客恢複淡漠疏離的神情。用劍在手腕上劃了一下,他將血滴在南麵的牆根處。漸漸地,牆壁上的發絲蠕動著,一點點縮回牆縫裏。凝視著頭發盡數沒入牆麵,他思索了片刻,沿著牆慢慢踱了一圈,在每一麵牆的底部以及兩麵牆的接縫處塗上一些血:“‘冥火’是魔族使用的火。它們鍛造武器、煉製藥品,都必須使用冥火。這很好理解,火也可以殺死人類,但人的日常生活離不開火。”
“血,好惡心!”玉無瑕皺起小巧的鼻子,撲扇著手帕,嫌惡道:“姓蕭的醜八怪,你幹什麼啊?”頓了一下,美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嬌笑著說:“我知道了!你在我的美貌麵前自慚形穢,不過也不用自殘啊!”
“哇,蕭爺,你的血好厲害啊!你的血具有驅邪的能力嗎?”毛不拔奔到牆邊,驚奇地凝注著那些未幹的血液,不斷輕咬嘴唇,像是在盤算著什麼。
“不僅如此,而且百毒不侵,”風樹痞痞一笑,調侃道:“簡單地說,他的血嘛,外用可以驅邪,內服能夠解毒。無價之寶。”
“真的?”毛不拔一瞬不瞬地盯著蕭木客腕部的血跡,眼裏閃現狂喜的光芒:“哇!要是拿去賣給那些民間的盜墓賊或者驅鬼師、大夫、遊俠什麼的,一定可以賺一筆!密封在小瓶子裏,我看,一瓶就可以換幾片金葉子!”
蕭木客聞言冷冷斜了毛不拔一眼,對方那雙閃閃發亮的小眼睛跳動著不加掩飾的貪婪和攫取,連他也禁不住心頭一緊,一絲寒意緩緩爬上脊背。
“我想,我死掉以前一定得先把你殺了,不然肯定屍骨無存,”風樹衝毛不拔露出一抹寒森森的微笑,“說不定被你做成肉脯拿去賣了。”無奈地與蕭木客對望了一眼,他斂起笑容,沉聲道:“魔族是什麼玩意?也是一種邪物吧?爹跟師都從未提起過。”
“其實……”蕭木客眉心輕折,停了一停,才開口道:“這個不太好解釋。蘭飛揚用了‘邪神’一詞,倒也不算離譜。其實,古籍中所謂的‘神’,我們不妨認為是一群靈力異常強大的……東西……‘神’最開始是統一的,後來慢慢分化成‘神族’和‘魔族’。它們具有同等程度的力量,並且相互仇視,常年征戰。上古時期,‘神’是跟人類混居的,直到發生了傳說中的‘顓頊絕地天通’。現在,它們生活在另一個空間裏,那是與人間絕對隔絕的世界。”
顓頊是一位遠古傳說中的帝王,位列“三皇五帝”中“五帝”之一。據說他是黃帝的孫子,居於帝丘,號高陽氏。跟其他上古時期的領袖一樣,傳說中顓頊被神化為具有非凡經曆和超人力量的“天帝”。當政後,天帝顓頊最大的功績便是“絕地天通”。黃帝統治時代,民神雜糅,神可以自由地上天下地,而人也可以通過天梯往來於天地之間。顓頊決定對天地間的秩序進行一次大整頓,他命重兩手托天,奮力上舉;令黎兩手按地,盡力下壓。於是,天地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以至於除了昆侖天梯,天地間的通道都被隔斷。同時,顓頊還命令重和黎分別掌管天上眾神事務及地上神和人的事務。此後,天地間神人不經“重”“黎”許可便不能夠隨便上天下地了。《山海經•;大荒西經》雲:“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命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尚書•;呂刑》中也記載著:“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國語•;楚語下》裏說:“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複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絕地天通”是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天帝與人帝的分界嶺,顓頊以前的帝王因為兼管天庭和地上的萬物,所以稱為“天帝”。到了帝嚳時候,帝王的權力隻能管理人間,而沒有權力管理天庭的事務了,所以稱為人帝。
“我有點明白了,”風樹抱著手,用閑聊的語氣道:“想必當初天帝顓頊‘絕地天通’的時候,有幾隻不走運的‘魔族’被滯留在人間了。聽起來那東西不好對付,但我始終看不出那些頭發有什麼格外厲害的招數。隻不過,如果再有‘魔族’摻和進來……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抬頭仰望屋頂,蕭木客自言自語道:“難道隻能從屋頂那一道暗門出去?關鍵是弄不清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不然……”
“少假惺惺的啦!裝出一副自己想出去的樣子,”玉美人白了蕭木客一眼,嬌滴滴道:“以為這樣別人就不知道內情了嗎?如今我下來了,你們兩個醜八怪當然要被趕出去!”
回應他的是一道破空而來的寒光——風樹手中長劍直指表弟的麵門,劍尖距離美人光潔如玉的肌膚不到兩寸。陰冷的厲眸中蕩起一股血腥氣息,風樹淩厲道:“不要給我東拉西扯!不想破相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你來這裏幹什麼、怎麼進來的。隻要再讓我聽到一個字的廢話,我就毀了你這張臉!”
一雙俏眼立刻泛起了晶瑩的淚花,玉美人絞弄著絲帕,嬌軀止不住微微地顫抖。半晌,美人幽怨地瞟了表兄一眼,哽咽道:“姓蘭的醜八怪說,島上有個住在地下的醜八怪邪神要招兩個美男當女婿。結果,那個很沒見識的醜八怪邪神看到你們兩個醜八怪,因為它沒見過我這樣豔絕人寰的美人,還以為你們兩個醜八怪很美,就把你們兩個醜八怪拖下去了。我當然是對那個醜八怪邪神的醜八怪女兒沒興趣啦,可是我必須讓它看看,我才是天下第一美人,所以我就來了。那個醜八怪邪神倒還算有眼光,我一到那髒兮兮的山上很髒的石頭房子門前,它就忙不迭地卡住我的玉頸,把我拖下來了!”
說著玉美人破涕為笑,雙頰泛起了美麗的紅暈:“等我醒過來,一眼就看到兩個醜八怪。不知怎麼回事,其中有一個醜八怪,就是我們去集市的時候遇到的那個很沒有眼光的醜八怪。我不知道他跟那個醜八怪邪神有什麼關係。反正,那醜八怪的眼光一點改進都沒有。他跟我說什麼‘我正想找你報仇,你就自己送上門來了。本來你是不夠資格到這裏來的……’”如花的容顏掠過一道陰影,美人俏眼一橫:“本來,醜八怪邪神掐我美麗的脖子,我就不大高興了。等這個醜八怪說出這一句,我一聽,這醜八怪還是睜眼瞎一個,不知悔改!於是,我馬上用隨身攜帶的清洗秀發的藥汁潑他眼睛。他捂著眼睛鬼叫,然後,跟他一起的那個醜八怪好像有點慌張,就往牆上按了下,我腳下就開了一個洞,我就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