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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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瞬間喪失了聽覺和視覺,大腦亦是一片空白,風樹唯一能感觸到的,是一隻奇寒的手掌,那些枯槁的、骨節突出的手指死死卡在自己喉間,整個胸腔填塞著火辣辣的痛楚。但這一絲僅存的意識讓他有些清醒起來。奮力攥緊手裏的長劍,他幽黑的瞳孔不斷在收縮。幾乎是憑借著身體的本能,他揮劍朝上斬去。劍身幻化成一道耀眼的寒茫劃過頭頂,衍生出一片光與影的屏障。霎時,他感覺脖頸上的涼意消失了,然而,軀體仍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擠壓著、牽拉著向後仰去,仿佛湍流裏的落葉被吸入漩渦中心。某個時刻,他不受控製的四肢再也無力抓持冷硬的劍柄,寶劍從僵直的指間滑脫出去。
沒有一點征兆,那股妖異的吸力猛然微弱下來。當風樹的神誌全麵複蘇時,那股怪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腳底傳來撞擊硬物的堅實感,他反應極快地一個飛身躍上半空,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回旋後再穩穩飄落地麵。長出一口氣,他稍微閉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身處的環境。
周遭一片暗沉的顏色,風樹四下掃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光源。但失卻光亮對現在的他而言,已沒有多少影響。眼前是一間長約四丈、寬近三丈的房間,四壁均髹著紅漆;四個角上分別豎著一根枯樹狀的烏黑柱子,一時分辨不出質地;一個兩丈見方、四尺來高的池子挺立在房間中部,池裏蓄滿了翻滾的血紅色泥沼;房梁上纏繞著幾條粗粗的金屬鏈子,一個圓柱狀物體打橫懸吊在鏈條下端,長不足一丈,直徑約有兩尺,用紅布包裹著。
“這裏……該不會是個墓室吧?”風樹小聲嘀咕道,一步步踱到牆邊,屈起左手食指輕輕敲了下牆麵:“木牆?好像壁不是很厚。沒有門也沒有窗。有意思。這到底是什麼地方?肯定不是在那個土丘上的石屋裏了。難道是那勞什子巫醫居住的地下室?奇怪……”剛才那一段夢魘般的經曆裏,仿佛一切事物都被擠碎,連時間也扭曲了,他無法估計現在的時辰,可是模糊的記憶裏,自己一直在作平移運動,並沒有下墜的感覺。思索了片刻,他緩緩走近房屋角落的立柱,遲疑地將手覆上柱身,肌膚立刻接收到熟悉的冰涼觸覺。沒來由地,他腦中自動蹦出一個念頭:“又是那種叫不出名字的金屬!”
下意識地仰起頭,端詳那些繞在梁上的鏈子,風樹脫口道:“這些鏈條也是相同的金屬鑄造的,跟許家莊下麵那個墓穴裏的一樣,但這裏的金屬全是烏黑的色澤,應該是鏽蝕了。”
目光在屋角和房梁之間來回遊移著,風樹注意到,每根金屬柱子頂部都有三到五個分叉,宛如樹枝一樣向四麵展開。視線落在最長的那一根金屬枝條上,他不由自主地皺了下眉,總感到眼下的景象有些空曠,似乎少了點什麼。探手撫摩著枝條末梢一道陳舊的斷痕,一個亮點在他心底漸漸放大,亮點裏麵籠著一尊人麵鳥身的金屬神像,接著,這個發光的畫麵又慢慢飄遠了。按著太陽穴,他喃喃自語道:“這上頭缺了一尊鳥身人麵像?”
這時,他倏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嗓音。不,不是“聽到”,應該是“感到”。跟在崖墓裏經曆過的情形一樣,自己耳際並無半點聲響,那個女聲直接響在腦中。那聲音又細又柔,輕輕地、耳語似的呼喚道:“風樹——”
聞聲禁不住微微顫抖了下,風樹屏住呼吸,背靠牆壁立定——孤身一人,身處詭異的房屋;耳邊並沒有人在說話,大腦中卻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分明陌生的語聲,竟那樣清晰地喚出自己的名字——這一刻,沒有什麼會比這個柔和的語音更加令人震撼了。定了定神,他迅速從懷中摸出幾張符,一麵警惕地巡視著整個房間。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我能看穿你的內心。你的身體被異物占據了。這並不是捕風捉影的懷疑,而是事實。你將會成為一具被其他東西操控的皮囊,你的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了,你過去十八年的努力全部都沒有意義……”
那聲音再度響了起來,略帶點哀怨和淒婉,述說著風樹最不願意聽到的內容。盡管知道那女聲直接輸入自己腦中,他仍忍不住想要捂住自己的雙耳。
感覺喉頭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呼吸都變得艱難,但風樹那雙墨黑的眸子依然閃動著桀驁不馴的笑意。竭力不去理會來自大腦的聲音,他將眼光定格在池子上方懸空的圓柱狀物體上。他有一種直覺——那哀戚的女聲正是從那裹得嚴嚴實實的紅布底下發出的——用某種邪異的力量,直接送入自己腦中。
罵了一聲,風樹自靴子裏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縱身躍上房梁。猶豫了幾秒鍾,他左手抓著那些金屬長鏈,順勢降落到圓柱體頂部。一手扶著鏈條,他單膝跪在橫置的柱體上。腦子裏那個柔細的嗓音停止了說話,轉而輕輕地哭泣著。同時,紅布上隆起很多不甚明顯的條狀物,一簇簇粗細不等,簌簌地在布下遊移。緊貼柱體的膝蓋感受著紅布表麵種種細微而妖異的蠕動,他一咬牙,割破了手臂,蘸著自己的血在紅布上寫下一串鎮邪的符文。
哭聲消失了,一時間屋裏安靜得可怕。突然,圓柱體內迸發出一聲尖利的悲鳴,柱體大幅度地震動起來,有如什麼東西在其中劇烈地掙紮,金屬鏈條被柱體帶動,搖晃著相互撞擊,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唇角勾起一抹酷厲的微笑,風樹冉冉飄回地麵。沉吟了片刻,他慢慢走近一麵牆壁,仔細檢視牆麵和附近的地板,期望可以找到開啟暗門的機關。
搜索到西邊的牆壁時,背後猛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怪聲,先是一聲憤怒的咆哮,接著是幾聲淒慘的歎息,一起一落,連綿不絕。風樹一驚,急轉回身,隻見池子裏的泥沼開水似地沸騰起來。那些血色汙泥翻湧間,他依稀看見一些烏黑細絲狀的東西隨之浮浮沉沉,漸漸卷入池底。泥水表麵漂起細碎的白沫,濃重的濁氣打著旋兒升騰而上,房間充斥著腐朽的臭味。
冷哼了一聲,風樹掩住口鼻,一種第六感指引著他,透過腥臭的霧氣仰望半空。那圓柱狀物體正輕微振動著,無數一尺來長、絲線般粗細、卷曲的黑色蟲子,一條接一條鑽過外層的紅布,然後紛紛掉落,墜入下方的池子裏。“這……難道又是什麼蠱蟲?”他一個箭步跨到池子前,右手微動,已經利落地用匕首挑起幾條在泥淖中上下起伏的蟲子。將那些僵死般一動不動的黑蟲舉到眼前,他定睛一看,更加疑惑了:“這些……不是蟲啊。這不是人的頭發嗎?怎麼會……”
手腕一沉,風樹把發絲甩回池內,繞著池子緩緩行了一圈,自言自語地說:“牆上和地上都找不到暗門,也沒有任何機關……我原以為牆角那些柱子會有些什麼玄妙,可是……隻是普通的實心柱子,除了製作材料比較特別。這個池子倒是很怪異,看起來很深的樣子,不知道它的底部通到哪裏……但我先前絕對不可能是從這池裏出來的……”
風樹沉住氣,一絲不苟地將池壁和附近的地板檢查了一遍,終究沒有任何發現。他不由得有些焦躁起來,跺了跺腳,齧咬著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沒道理啊,肯定有密道可以通到外麵。不然我是怎麼進來的?要不……直接用內力在牆上開一個洞?”頓了一頓,他搖搖頭:“這一著最後再考慮。萬一這房間是在地下,牆外麵都是土……又或者……唉,沒把百寶囊帶在身邊,我真是失策。”緩緩仰起脖子,他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端詳房梁和其上的屋頂:“難道……機關在上麵……”
許家莊。風樹的住處。
堂屋。幾個莊裏的下人正往幾案上擺飯。
“你說什麼?你、你……開玩笑的吧?不可能的!”林亂情緒激動地衝蘭飛揚喊道。她的眼圈微微發紅,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緊緊握著劍,肩膀不由自主地戰抖著:“師弟他不會死的!我不相信,以他跟蕭木客的能耐,什麼鬼怪能把他們拖到地底下去?”
“林小姐,我知道你很難過。我……”蘭飛揚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一個勁兒地朝東方淇使眼色,一麵吞吞吐吐道:“真的很抱歉,我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子。本來,我跟東方先生……我們……就是知道蕭兄跟無愛老弟的本事,才請他們一起去拜會島上的巫醫。當時的情景,真的……東方先生也可以作證……當時……”
“唉,當時……我實在不忍心再提。蘭兄,你在這裏安慰下他們吧,”東方淇一臉悲不自勝的神情,戚戚然道:“我還是再去莊主那裏問問有沒有挽救的辦法。雖然問了很多當地人,都說得罪了巫醫被拖入地下的人從無生還……但是,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是不會放棄的!”語畢,他蹣跚著步出門去,把燙手的山芋留給了蘭飛揚。
“天意弄人啊!沒想到少將軍跟蕭爺竟然會英年早逝,”言不悔兩眼發直,沉痛道:“我答應過要跟隨少將軍保護少將軍,今天卻讓他獨自赴死!我還有顏麵活在這個世界上?”
“你住嘴啦!”林亂狠狠瞪了言不悔一眼:“事情都沒有搞清楚,你憑什麼麼說師弟他們已經不在了?”
“蘭先生跟東方先生都這樣說了啊,”言不悔眼中開始閃現淚花:“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何況,他們跟少將軍和蕭爺都是朋友,沒有什麼理由欺騙我們的啊!”
“你們說,爺和蕭爺被那個什麼‘活人墳’裏麵的行屍拖到地底下去了?”毛不拔正跪坐於一堆銅錢麵前,計算當天販賣魯國特產的收益。此時,他放下了手裏的賬簿,興致勃勃地盯著蘭飛揚,問訊道。
“那裏麵不是行屍,”蘭飛揚擦了把汗,虛弱道:“我不是都解釋過了嗎?那墳裏是一個可能上古時代就衍生出來的邪神……當時,我跟東方先生帶著蕭兄和無愛老弟繞到那些墳的後麵,那裏是地下的邪神接受祭品的地方……”
“毛不拔,李驚呢?你去把他找來好嗎?多個人拿主意總好些。再說他武功好,經驗也多,”林亂急急地說,一麵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他又出去找寧中去了,說什麼就是找到屍首也好,誰知道他在哪裏啊!”毛不拔說著,開始動手收拾地上的銅錢:“待會兒我一個人去找爺就夠了,叫他來做什麼?到時候得了好東西又要多分一個人!”
“大家都在這裏啊,”隨著嫵媚的語音,玉無瑕穿著一身嶄新的素色衣衫,姿態娉婷地走到堂屋中央。伸手攏了下閃著金光的秀發,美人嬌笑道:“看,我今天新買的衣服,腰帶和玉佩也是新配的,美嗎?”
“美,”林亂長歎一聲,敷衍道:“這一身裝扮很好看。我跟你說,師弟跟蕭木客出事了,我想他們現在可能有麻煩,需要我們的幫助。”
“什麼?”玉美人秀眉一皺,不悅道:“這身裝扮美,難道我的人不美嗎?醜八怪二師姐,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林亂翻了個白眼,無奈道:“美!你挑的衣服美,人長得更美!無瑕,你聽見我剛才的話沒有?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啊,”玉美人嬌媚地一笑:“我早就知道,你一向嫉妒我的美貌,所以有意隻說裝扮好看,不肯承認我美。我不會跟你計較啦。幸好醜八怪表哥這會子不在,不然看到我穿上這新裝後豔極無雙的樣子,他肯定嘴都要氣歪了!”說著,美人嫋嫋娜娜地返身離去:“我還買了一套淡綠色的,我回房去換,一會兒過來給你們看。你們不要太嫉妒哦!”
從近旁的幾案上端起一杯水一仰而盡,林亂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轉向蘭飛揚,低聲道:“蘭公子,你接著說。”
“其實……”蘭飛揚垂頭看著自己的鞋麵:“事情的經過很簡單。本來我們打算遠遠地看一眼島民獻祭的地方。不料……你知道的,無愛老弟那個性子,誰的帳都不買,非要闖到獻祭的屋子裏去。結果……大概這樣子惹怒了下麵的邪神,就把他拉下去了。我們當然就趕緊上前去救他啊,可……人沒救到,連蕭兄也被拉下去了……”
“真是的!”毛不拔捶胸頓足道:“早知道這樣子我今個就不去集市賣東西了!大好的機會就這樣錯失了!你們想想,那什麼邪神收了幾百年的供品,在地下該積聚下多少值錢的東西啊!爺他們真是太幸運了!我怎麼就沒遇上這麼好的事情呢?”
“這怎麼能算是好事情?你不懂嗎?你們爺他……哎呀,人被拉下去就沒命了,再也回不來了!”蘭飛揚吼道。實際上,在回許家莊的途中,他早就在心底計議好了一套說辭和往後的一切安排,孰料眾人的反應跟預測中大相徑庭——也許除了林亂。他現在腦子裏亂糟糟的,原本籌劃的事情一件也沒找到機會提出來。
倏地,一股陰寒之氣襲來,冷無言不緊不慢地走進堂屋,徑自在一張幾案前坐下。沒有語言,也沒有表情,她自然地拿過盤子抓起小米飯往嘴裏送,仿佛滿屋喧鬧的人都是空氣。
其時中國實行“分餐製”,飯菜都分到個人盤子裏,每人一套餐具。並且當時的人吃飯用手抓,菜才用筷子夾。
“大師姐——”林亂嗔道:“你在幹什麼啊?”
“吃飯,”冷無言用機械的聲音回答:“現在是吃飯時間。”
“你——”眼見眾人漠不關心的情狀,林亂再也忍不住了,苦笑了一下之後,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滾落下來:“師姐,你知不知道,師弟遇到麻煩了!他現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怎麼可以什麼都沒發生似的,還坐在這裏吃飯……”
冷無言冷冷道:“他有麻煩是一件事,我們吃飯是另一件事,這是兩件毫不相幹的事。”
“林小姐,有話好好說,別哭啊,”蘭飛揚手忙腳亂地給林亂遞手帕,對美人的眼淚他最沒有抵抗力了。
“滾開!”林亂並不領情,一邊用手背抹著眼睛,一邊哽咽道:“當時你跟東方淇不是也在那裏嗎?為什麼那個東西要拖師弟跟蕭木客下去?幹嘛不拖你們兩個?他倆的功夫比你們兩個好多了,為什麼反而是你們逃脫了?”
“這……”蘭飛揚一時語塞,他的心思早已轉到十萬八千裏之外去了:“林美人笑起來固然很美,還是哭起來更有神韻啊,猶如杜鵑泣血,梨花帶花,分外妖嬈……不知道冷小姐要是流淚的話,該是怎樣一番動人的風韻呢?”看看林亂,又看看冷無言,蘭飛揚猶自沉浸在幻想中,不知不覺把聲音放了出來:“應該更美……”
“什麼應該更美?”林亂狐疑地瞪著蘭飛揚,她從第一次見麵就對這個花花公子沒什麼好感。
“這個……”蘭飛揚一下子醒過神來,自知失言,也隻好硬著頭皮編下去:“我是說,那邪神拉他倆下去不拉我們應該是因為他倆長得更美吧。我聽說,下麵的十九個邪神當中,有兩個姑娘死的時候還待字閨中呢。說不定,它們在下麵寂寞,就想招個夫婿……恰好趕上無愛老弟跟蕭兄,兩個難得一見的翩翩美男子,我看就是宋玉、公孫子都這樣的美男都比不上……”
“你說那兩個醜八怪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一聲嬌喝打斷了蘭飛揚,玉美人一襲淡綠衣衫,輕移蓮步,宛若病柳扶風,搖搖擺擺走了進來。
“不,不,不是我說的,是那邪神說的,”蘭飛揚撓了撓頭,語無倫次道:“不,也不是它說的,但它肯定是這樣想的,不然它幹嘛單單把你表兄和蕭兄拖下去呢?”
玉美人顯得委屈極了,嬌滴滴道:“我這樣的大美人在這裏,它為什麼要拉那兩個醜八怪下去?真是沒眼光!太氣人了!不行,姓蘭的醜八怪,那個邪神在什麼地方?我一定要去給它見識下什麼才叫做美人!”
“無瑕,你別胡鬧了!現在已經夠亂的了!”林亂哭笑不得:“你跑到那裏去,豈不是也要被那玩意拖下去了?”
“那是當然的!”玉美人儀態萬方地一揚絲巾:“我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它不拖我還能拖誰啊!它要是真的瞎了眼,拖表哥下去不拖我,我……不要活了!”
地下。
沒有光線的房屋。懸掛的圓柱體已然安定下來,池泥也不再翻滾。
懶懶倚在牆上,風樹信手把玩著那柄精致的匕首,清明的眸子裏卻隱著一絲懊惱:他找遍了所有可能隱藏暗門機關的地方,然而一無所獲。手指有節奏地叩擊著牆壁,他低歎一聲,道:“看來又要硬幹了。把這牆震裂,應該費不了多少內力吧。”言罷卻遲遲沒有動手,他能聽見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心底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該就這樣離開,或者說不該這個時刻離開。某種微妙的東西壓在心頭,使他時刻感到心情沉重,但與危險來臨前的悸動不一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不安。
一股血腥氣乍起,起初的時候很淡很淡,但風樹敏銳的嗅覺馬上覺察到了。微微一怔,他從容不迫地站直身子,尋找氣味的來源。就像回應他似地,池子裏的汙泥驟然發出一聲長而深沉的低鳴,緊跟著,有如被一根隱形的棍子攪動,泥漿“咕嚕咕嚕”地冒出朵朵氣泡,血紅的泥土沿著池壁回旋翻轉。他陰著臉看定池子,酷似一隻蓄勢待發的黑豹。“啵”地一下,池裏的汙泥在沒有施加任何外力的情況下濺起一尺多高,又重重落下,從落下的地方浮上一圈黑紅色的泡沫,又過了一會兒,泡沫中間泛起一些白色、輕飄飄的物體。
眉頭輕蹙,風樹上前用匕首撥弄了幾下。出乎他的意料,那輕柔潔白的東西是幾片長長的羽毛,尖端部分沾著少許鮮血;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那些從池沼底部翻起的羽毛竟然維持著純淨的白色。這個時侯,一個淡青的硬物在池泥中露出一角,又立時沒入翻騰的泥淖當中。隻是驚鴻一瞥,心髒頓時像被一隻冷冰冰的手揪住了一樣,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擊中了他。
飛奔到池子另一側,風樹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濺落在池邊的汙泥,沒有什麼不妥的感覺。池身也是木製的,但看不出來自什麼樹木。他將匕首換到左手,一發力,匕首深深刺入了池壁之中。深吸一口氣,他將右臂徐徐伸進泥沼中,在翻動的泥漿中摸索著,身子不斷向前傾去,直到整個身體的重心都轉移到池子內部,僅靠左手緊握的匕首作為支點。終於,手掌撞上了一個尖利的東西,他毫不猶豫地張開五指抓住它,渾不顧那利刃將皮膚劃出了深深的口子。
用力把那物體拽出了泥沼,風樹緊緊握著它,向後坐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撕下一塊衣襟,細細擦拭著自己撈上的東西,藉以平複自己的情緒。那東西是風樹再熟悉不過的,隻是他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看到它會給自己帶來如此沮喪的感覺——那是一柄淡青色的劍——不久以前,風樹還見到它被那鳥爪樣的手握著,安然地掩在蕭木客寬大的月白色衣袖底下。
“我都沒事,那家夥肯定不會怎麼樣的,”又做了幾次深呼吸,風樹強自鎮定下來,平舉右臂,側頭審視自己右邊的袖子——盡管方才整隻手臂都沒入了泥水之中,右側衣袖卻並沒有弄濕,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汙漬。邪魅地一笑,他再一次來到池子邊。這一回,他不再觀望停留。右手握劍,劍尖朝下,劍身緊貼著身體,他閉住呼吸,合上眼睛,堅決地撲入了那一池腥臭的紅色汙泥之中。
沒有想象中會遭遇的一切——沒有窒息感,沒有汙濁的氣味,沒有掙不脫的漩渦,沒有下落或者上竄或者任意非自主運動,也沒有意識的迷失,整個過程宛如打開一道門那麼簡單和短暫。風樹僅僅感覺周圍一暗,似乎以光速穿過了一個灰蒙蒙的、幽冥的地方。撐開眼皮,第一時間闖進他視野的,是一排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圓木——顯然已經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天天有怪事,今日特別邪,”風樹冷笑著吟了一句,將劍橫在身前,戒備地環顧周圍。這一間屋子遠比此前那間寬敞,長寬都將近六丈。房間東頭放置著一口灰白色的石棺,棺蓋並沒有壓在棺身上,而是斜靠著牆立在一旁。他遠遠掃了一眼,棺材裏有些瓶瓶罐罐之類陪葬品,卻不見屍身。南麵置有一個五、六尺高的青銅香爐,裏麵散出一縷沒有味道的白煙。北邊立著一個陶製的侍女像,侍女雙手捧著一個燈盞,裏麵不知盛的什麼油,此刻,燈是燃燒著的,火焰呈現一種幽暗的綠色。房屋西邊,筆直地陳列著六根形狀、大小都相仿的圓木——每根均是長略少於一丈,直徑兩尺左右,豎向放置。
“嗯,這裏我感覺比較親切了。比較有墓室的氛圍,”風樹打了個嗬欠,嘲弄道:“當然,如果沒人在這裏焚香點燈就好了。”話音沒落,西麵那排圓木當中忽然響起“哢”的一聲。響聲極弱,一下以後就沒了動靜,但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調動起來了。
無聲無息地挪到房屋西邊,風樹圍著六根圓木走了一圈,接著,在左手第一根圓木跟前蹲下。近距離觀察了幾分鍾,他黑水晶般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寒光。站起身來,他探手在圓木中部擺弄了片刻,再扣住圓木上端用力一掀,圓木頓時分成了兩半,上半截滾落在旁邊——這其實是一具木棺,是用一根圓木截平兩頭、剖為兩半、中間鑿出長槽製成的,棺蓋與棺身合縫處稍為削平,用細腰榫扣合。
事實上,圓木棺是我國南方少數民族的特殊葬具,當前的考古研究中尚未在中原內地發現。據悉,1975年發掘雲南楚雄萬家壩春秋戰國墓時首次發現圓木棺。但這種形製的棺木究竟起源於何時何地,學界還沒有統一定論。可以確定的是,此類圓木棺直到明清時期還風行於海南等地少數民族之中。明《正德瓊台誌》卷7“風俗門”載:崖州(今海南)客人“舊時……死以圓木為棺”;清嘉慶時修的《廣東通誌》卷93“風俗門”所記載與此相同;《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引《瓊州府誌》說:海南黎人死,“鑿圓木為棺,葬則舁梓而行”;清代乾隆時人張慶長撰《黎歧紀聞》一書,記載海南島黎歧人的葬俗亦然:“父母喪,用圓木鑿空中心以為棺。”
眼前這具圓木棺的棺槽裏隻有一幅菲薄的絲絹,血紅色的底,上麵用黑線和金線繡了些奇形怪狀的圖案。挑了下眉,風樹拍拍手上的灰,從左往右閑庭信步似地踱過一具具圓木棺。行至第四具棺材前時,他住了腳,麵色倏沉。前三具木棺都隻是簡單地插上木製的榫子,唯獨這一具,不僅三個細腰榫全部扣好,還用黑線捆縛著。
冷眼觀望了片刻,風樹沉穩地走進第四與第五具圓木棺之間的狹窄通道裏,弓下腰,從側麵仔細觀察那具黑線纏繞的棺材。那些黑色的細線似乎是按一定手法捆綁的,木棺頂部和側邊都找不到繩結,微微皺起劍眉,他謹慎地用指尖撥了下,薄唇泛起一絲冷酷的笑紋:“無聊的老把戲——頭發。”
然而,下一秒,風樹感到心髒一陣悸動,持劍的手不由自主在戰抖,太陽穴也開始突突地亂跳——這絕非他本人意識所支配的恐懼,而是軀體自作主張的狂躁。經過這些時日,風樹漸漸習慣了自己的這些異狀。他冷靜地認識到,腦中那些沒有來由的影像往往是一種提示,而身軀自發的行為更傾向於一種警告。
輕輕吸了口氣,風樹向左右略一掃視,用劍尖挑起一綹縛住棺蓋的頭發,手腕陡然朝內一收,鋒利的劍刃擦著發絲劃過。寒光過處,黑發一根也沒有斷,隻是被扯長了一尺多,鬆垮垮地垂在棺材側麵。“看起來今天不會是順利的一天,”他自嘲地一笑,慢慢將左手插入頭發底下,順著發絲滑向木棺的合縫處。沿著那條窄縫摸索了一會兒,他抽出手,仍是那副冷傲不羈的意態,語聲中卻帶出一線陰鬱:“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些頭發是從棺材裏麵長出來的。”
挺直了腰身,風樹漫無目的地一遍遍打量眼前這具圓木棺,心裏隱隱浮動著一抹難以言喻的失落。毫無根源的殘缺感在心底一點點滋生,他按著額角,喃喃自語道:“到底要不要開棺呢?眼下的情形,開棺顯然不太明智,可是……直覺告訴我,這棺材裏麵有很重要的東西。我的感覺從來沒有欺騙過我……”
倏然,一個柔軟靈巧的東西卷上了風樹的右手手腕,帶著熟悉的質感。微微一驚,他側目望去——自己右側的圓木棺蓋板下,也冒出了絲絲縷縷的長發。此時,手裏的劍已經整個被頭發吞沒了,不斷延伸的發絲順勢攀上了自己的右臂,一圈一圈繞著胳膊向肩頭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