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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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年輕的麵容上呈現的,仍舊是目空一切的淡笑,風樹吐字清晰,音正腔圓:“先前在那屋子裏,燈一滅我就知道了。”
觸電似地鬆開手,蕭木客直視著風樹的雙目,低聲道:“你……還是……可以在黑暗中視物?”
風樹聳了聳肩,避開蕭木客的視線,徑向蘭飛揚走去,一麵揚聲道:“許家大小姐怎麼樣了?所謂‘中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在這一瞬,他眼前驀然現出一個紅衣女人的影像,她神情麻木地立在蘭飛揚身後,被風掀起的裙擺底下空空蕩蕩,眼眶裏一片白色——沒有黑色的眼仁。然後,像是焚燒過的紙片,風樹略一眨眼,這圖像就化作了灰燼。視野中,女人鮮紅的身影漸漸拉長、變窄,又成了一條迎風飄舞的紅絲帶。
“這、這是……”伸手揉了下眼睛,風樹在距離對方幾尺遠的地方站定,有些戒備地盯視著半空中,暗忖道:“這就是那家夥看到的幻象嗎?”
“其實……適才我並沒有見到許大小姐,”蘭飛揚歎了口氣,眉頭緊鎖:“我跟莊主談了一會兒。因為情勢緊急,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我,就把清蕖送到島上的巫醫那裏去了。都怪你們,非要昨天下地,唉——”再次重重地歎息了一聲,他抱怨道:“大好的一個親近美人的機會就這麼錯失了,你們知道我這兩個月花了多少心思來博取許大小姐的歡心嗎?”
目光釘在蘭飛揚背後某個未知的點上,風樹右手緊緊攥著劍柄,漫不經心地接口道:“這樣子啊?我很抱歉。不過,你當時立刻跟過去向許大小姐獻殷勤,應該還不算晚吧?”
蕭木客挑起眼皮斜了風樹一眼,眸中閃過不耐煩的神氣,但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敲著自己的劍鞘。
“我倒是想那麼做,”蘭飛揚掏出手帕擦拭著臉上的雨水:“可惜島上的巫醫規矩很多,一天隻接待一回客人。不過許慎風說……他還是很希望我可以去看看清蕖,那樣他會更加放心。而且,他說……他跟島上的巫醫提到過我,巫醫也很想聽聽我的意見,歡迎我今天去一同診視清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風樹感到他的語調裏沒有絲毫欣喜或者得意的成分,反而充滿了恐懼。
“所以,我想……”緘默了一會兒,蘭飛揚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你們是不是……如果……”眼光飄忽不定地滑過風樹和蕭木客,又迅速移開,他兩手時而緊握,時而放鬆,呼吸急促,最後,他將手按在額上,以耳語般的音量道:“你們要跟我一起去嗎?”
“當然不,”風樹揚了揚眉,惡質地一笑:“我們不可能那麼沒有自知之明。蘭兄你好不容易有機會跟許大小姐接近,當然不會喜歡別人來打攪了。”
“從那屋子出來以後,你到過什麼地方?”蕭木客突然發問。他側轉身子看定蘭飛揚,灰黑的目瞳裏不見一點波動。
“什麼意思?”蘭飛揚聞言不由自主地戰栗了一下。
蕭木客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你從昨天跟我們分手以後,直到現在,都去過哪些地方?”
“我……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問?”蘭飛揚強笑道,但他的瞳光裏閃爍著一種疲憊、絕望的東西,昭示他已知道問題的答案。頓了片刻,他小聲道:“我直接去了許大小姐的閨房。莊裏的仆人引我去的。其實……她那時已經被送走了……我在那裏等著,之後……莊主來了,我們談了一陣子……然後我就回房歇息,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天剛蒙蒙亮就起床了。接著,我來找東方先生,他不在,我在莊裏找了一圈,又回到你們這兒……”
微微點了下頭,蕭木客意態漠然道:“那是你第一次進那個房間吧?”
“什麼?”蘭飛揚答道。顯然在竭力恢複平靜,他說話前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你是說許大小姐的閨房嗎?我是第一次去。不論如何,你們必須跟我一起去巫醫那裏。我是絕對不會一個人去見那個家夥的!”後麵幾個字他幾乎是喊出來的,似乎再也無法掩飾自己內心激動的情緒。
風樹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懶洋洋道:“那個巫醫怎麼了?莫非你以前吃過他的虧?又或者,你更願意先告訴我們,許清蕖的房間有什麼問題?你在那裏發現了什麼?”
蘭飛揚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線譏諷的冷笑:“你們沒有親身經曆過,怎麼都無法體會我的感受。那不是人類的語言可以形容的。”
位於許家莊中心的一處建築——清蕖閣。
這所宅院通體髹著紅漆,紅色的院牆,紅色的亭台樓閣,紅色的門窗……血一樣的顏色透出一絲不祥的氣息。
風樹伏在樓旁那座飛簷翹角的涼亭頂上,機警地關注著樓內的動靜。亭子上部繁複的裝飾物和天地間彌漫的雨霧隱蔽了他的身形。冰冷的雨絲不斷滴下,衝刷著那些血紅的磚瓦。周圍深重的血色使他錯覺滑落地麵的雨滴都帶上了淡紅的色彩,似乎鼻端也縈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微微閉了下眼睛,他暗自思量:“一個小姐的住所怎麼會給人這種淒厲的感覺?大紅明明是喜慶的顏色啊。這個地方果然有古怪。”
風樹選擇的藏身之處剛好正對許清蕖臥房的窗戶,涼亭與小樓之間相距不過兩丈,他那雙訓練有素的眼睛,隔著茫茫雨簾亦能把室內的情況一覽無餘。除了刺目的色澤,那個房間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地道的富家千金閨房應有的模樣:家居擺設富麗堂皇,冉冉的薄煙繚繞在香爐上空,兩個婢女正在掃灑清潔,屋裏卻安靜得隻有珠簾被風拂過發出的細微聲音,處處展示著嬌慵典雅的特質。
巡視著對麵的房間,風樹全身都處於緊張的戒備狀態。當目光移過臥房北邊的牆壁時,一陣寒意流過他緊繃的脊背:鮮紅如血的牆麵上掛著一頂黑色的假發,發尾一直拖曳到地板,驟然一看宛若一個渾身浴血、長發委地的女人倚壁而立——風樹從來不會因為虛妄的想象而心悸,但那把頭發進入眼簾的刹那,身體所有的神經都自發亢奮起來,傳遞著“危險”的警告。
稍稍直起腰,風樹邪魅地一笑,在心底戲謔道:“難不成許大小姐是個禿子,那一頭漂亮的長發其實是假貨?”唇邊的笑紋尚未收斂,眼角的餘光卻捕捉到些許異動:一個白色似人的形體,緊貼著地麵,從靠窗的花盆架下飛快地爬向屋子另一頭的幾案。他一驚,急轉回頭。然而,那東西已經完全爬進了幾案底下。
黑眸裏暴起一股殺氣,風樹用握劍的右手撐地,略為向前探出身子。一時間,像被無形的線牽著一般,他不受控製地仰起頭,眼光定格在懸掛的假發中段——那一截頭發都朝一個方向彎曲著,形成一圈凹痕;同時,一幅放大的圖像在他腦中閃現——某人的背影,看不見臉,看不見身形,充斥畫麵的隻有用紅帶束著的頭發。
頭部被鉗製的感覺稍縱即逝,風樹定了定神,自語道:“那是……我明白了,飄在蘭飛揚身後的紅色絲帶,原先是係在這束假發上的。”一片靜寂中,耳邊倏地響起極輕的呼吸聲,接著,一隻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拽著他退到亭蓋邊緣的浮雕後。
拍開那隻冷如冰石的手,風樹冷哼一聲,以僅有對方能聽見的音量道:“爪子拿遠點,知道是你啦。”
蕭木客不做聲,冷冷比了個“離開”的手勢。
遲疑了幾秒鍾,風樹挪到遠離樓房的一側,展開輕功,飛出了這座令人窒息的血色建築。
落在路旁一株茂盛的老樹下,風樹四下看了一圈,一邊抹去麵上的雨珠。
幽靈一樣,蕭木客月白的身影憑空出現在他左側,清冷的聲線裏挾著一線焦灼:“我就猜你到這裏來了,果然不錯。在解除那個詛咒以前,你能不能不要擅自行動?”停了一停,他埋頭盯著自己的指尖,續道:“馬車已經備好了,停在後門外。我們去會會那個巫醫吧。說不定,他可以幫上我們的忙。”語畢,他徑自朝後園的方向走去。
“馬車?”風樹散漫地跟了過去,沒走幾步,又停下來,似笑非笑道:“蕭兄,在經曆了那天上午如此愉快的事情之後,你還打算乘坐許家的馬車出門?”
“不,”蕭木客稍稍放慢了腳步:“是我們自己的馬車,言不悔駕車送我們去。”扭過頭瞥了風樹一眼,他雙無波的冰眸裏掠過一絲無奈:“跟上。”
兩人默默地行了一段路,蕭木客忽地住了腳,篤定道:“你有心事。”伸手按住風樹的肩膀,他輕輕蹙眉:“你在許清蕖的房間裏發現了什麼?”
“很有意思的東西,”不露痕跡地躲開蕭木客的手,風樹以他特有的那種尖銳、諷刺和玩世不恭的聲氣,講述了一遍自己看到的事物。
“這樣看來,不像是老宅子的鬼靈在作祟,”蕭木客輕聲道:“其實我早就開始懷疑這一點了。那隻鬼的力量沒有強大到可以在白天出現。但是這樣一來,事情越顯得發不可思議了……”
風樹拍了一下手,伸出一個指頭嘲弄道:“你知道問題的關鍵是什麼嗎?那就是我們沒有找到問題的關鍵。我把最近發生的事情想了一遍,短短幾天時間,各種邪物接連不斷地出現在我們周遭。這必定是有著某種原因的。‘亡靈節’,那不過是個表象,”黑水晶般的眼睛再度泛起一抹狠厲之色,他斜睨著蕭木客,沉緩道:“惡靈在此時此地聚集,隻有兩個可能。第一,這段時間附近出現了某種吸引它們的東西;第二,某人出於某種目的用邪術把它們召來。”
“嗯,”蕭木客回以一個含義不明的鼻音:“那麼,你認為哪種可能性更大一些呢?”
“難說,”風樹邪邪一笑,心頭卻翻滾著一些複雜難言的思緒。他總感覺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猶如一張密實的大網,一寸寸圍攏過來,那網柔韌而鬆散,是為了到緊要關頭時,才讓自己知道確實已被糾纏在網眼裏,無法脫身了。揉了下太陽穴,他冷峻道:“走吧。不管是哪一種情形,我們都有必要去會會那個巫醫。我有種直覺,他絕對不是一個‘局外人’。”
步出許家莊氣派的紅色大門,風樹一眼瞥見後巷中停著三輛馬車:後麵兩架普普通通,言不悔雕像般立於最後一架車前,站姿筆直,神情肅穆;蘭飛揚站在中間那架車旁,出神地盯著車門。而第一輛車甚為華麗,整個車身雕蘭畫竹,車頂清如天色,車門淡如花澤,拉車的馬匹佩著鎏金銅飾,毛不拔得意洋洋地站在車夫的位置上。
英挺的劍眉往下壓了壓,風樹直視著迎上前的言不悔:“為什麼備了這麼多車?”說著再次掃了下那架花枝招展的馬車,他麵色不善道:“別告訴我娘娘腔在那輛車裏。”
“回少將軍的話,”言不悔躬身行禮後,答道:“事情是這個樣子的。毛不拔要去集市販賣東西,表少爺想采買一些綢緞。你不是說過這段時間讓冷小姐保護他嗎?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為了信守承諾,冷小姐必然要跟表少爺同往。然表少爺性好潔,不欲與他人同車。且男女有別,於禮不合焉。故冷小姐獨據一車,而蘭公子自願為其馭車……”
風樹與蕭木客對望了一眼,輕聲道:“你先上車。”言罷,自顧自地走到蘭飛揚跟前,冷冷一笑:“蘭兄,你沒忘記我們此行的目的吧?”
蘭飛揚應聲回頭,之前的頹廢已經一掃而空,他滿麵紅光,雙目炯炯,朗聲道:“蘭某自然記得。反正我們要去的地方會經過集市,順路護送令弟與冷小姐一程又何妨?我已將一切計劃妥當。無愛老弟,跟我在一起你有什麼可擔心的?沒什麼事情是我蘭飛揚應付不了的!”說到這裏,他回身麵向車窗,把嗓音壓得很深沉:“冷小姐,蘭某跟你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令師弟。現在我們啟程去集市,你還有什麼要求隻管跟我說。”
車內傳出一個仿佛來自冰山的聲音:“閉嘴,或者換車夫。”
“蘭兄,你自己保重,”風樹衝蘭飛揚露出一個清新的笑容,揚長而去。
街道上。
道路有些泥濘,行人卻不少,馬車緩緩行駛著,伴著單調的蹄音和車輪摩擦地麵的聲音。
蕭木客掀起車窗上的布簾,探出小半個身子,向前方張望了一陣,複又坐下,伸臂推了推對座上的風樹,沉聲道:“那個大紅衣衫的女人一直跟在蘭飛揚後麵。你探頭出去看一下,現在你能看見什麼?”
“嘖”了一聲,風樹放下手裏的竹書,透過簾縫朝外瞟了一眼,語氣生硬地擲出三個字:“紅帶子。”頓了一會兒,他收起書,用眼角的餘光掃著蕭木客,唇邊浮現一抹冰冷的笑意:“蕭兄,你知道我在看什麼書嗎?”
蕭木客微微一怔,抬頭迎住風樹的目光,眸子又變得蒙著層霧氣一樣朦朧無情——如同高手的劍,不會輕易出鞘;他眼底的那一線犀利,總是轉瞬即逝。
“這竹簡是一個西周墓的隨葬品。它記錄了周公對商朝遺民的安置情況,”風樹漫不經心地回答了自己的問題:“當年周公旦將殷商六姓遷到魯國,蕭氏即為其一。而木客一詞,除了指一種深山裏的精怪,也是一種鳥的名字。所謂‘玄鳥生商’,而東夷各部落皆以鳥為圖騰,商人與東夷族之間有著深厚的曆史淵源。我覺得,商族其實是從有娀氏中分出的一個宗族。你既姓蕭,又以鳥為名,莫非是商人後裔或者東夷族的後人?”
“無可奉告,”蕭木客的神態和語聲都沒有分毫改變,仿佛對方描述的完全是另一個時空裏事情。沉默了片刻,他挑起眼皮斜了風樹一眼,冷然道:“說起來,相邦大人那幅藏寶圖……”這時,窗外突然響起隱約的喧嘩之音,接著,馬車猛地停了下來。微微蹙了下眉,他截住話頭,挑起布簾向言不悔垂詢道:“前麵發生什麼事了?”
言不悔跳下車,義憤填膺道:“少將軍,蕭爺,前邊有個惡霸。毛不拔剛才過來說,那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實在太不象話了!他去前麵救那個可憐的姑娘去了,我去幫忙!”話音沒落,他已經執著馬鞭朝前方人群聚集的地方衝去。
“毛不拔會有那麼好心?”風樹冷哼了一聲,潛藏在目瞳深處的那片戾氣又開始蠢蠢欲動:“我看這個島上,不隻邪物特別囂張,人也盡是刁民。”
蕭木客拉開車門,望向前方不遠處,隻見島民越聚越多,前麵兩架車也被包圍在洶湧的人潮當中,寸步難行。此刻,蘭飛揚剛好急匆匆躍下自己的馬車,幾乎擦著眾人的頭頂掠過重重人牆,一麵高呼道:“美人有難,責無旁貸!言兄,這事還是交給我好了!”
蘭飛揚尚在半空中,一陣清馨的蘭麝之香一下子彌漫了周圍的空氣,整條街上最為光彩奪目的馬車門打開了,一隻纖纖玉手伸出來,手裏握著一柄精致的花傘。花傘在雨幕中優雅地撐開,一襲淡藍紗衣的玉美人舉著雨傘自車內飄出。好像一道淡藍的閃電,人們隻覺眼前一亮,再看時已不知美人落在何方。
無聲地歎了口氣,蕭木客還是那樣淡定無波的意態:“過去看看吧。恐怕他們幾個要闖禍。”
“正好。你知道我多久沒開殺戒了,”風樹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飛身躍下馬車。
穿過擁擠的人流,呈現在二人麵前的是一副極為詭異的畫麵:一個仆從裝扮的青年被言不悔扭住了雙臂,動彈不得,他腳邊的地上橫著一條木棍。言不悔正慷慨激昂地勸誡此人:“為人臣者,自當忠於其主,然不當愚忠也。孔聖人嚐曰……”
街道另一側的樹下,毛不拔與蘭飛揚簇擁著一個姿容秀麗的女孩。女孩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小聲地啜泣著。蘭飛揚一臉敦厚的微笑,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姑娘,方才讓你受驚了。現在感覺好點沒有?你家住在什麼地方?我駕車送你回家如何?”毛不拔純粹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手拿一卷帛書和眉筆,皮笑肉不笑:“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我們今天救了你,讓你免於受壞人淩辱,這對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來說,是多麼重大的恩典……”
用肘部輕輕撞了風樹一下,蕭木客走近一個倒在街頭的紫衣少年——從他華貴的服飾上看,這個人應該就是這場事端的“元凶”。這一刻,少年捂著雙眼,痛苦得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滾著。玉美人俏生生立於幾尺遠外,一雙麗眸居高臨下地瞪視著華服少年。
掃了玉美人一眼,蕭木客散淡的鳳目中蘊著一絲詫異:“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穿紫色衣服的醜八怪,他拉著路邊那個女醜八怪,說什麼她是天下第一美人,他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人……”一手扶著傘柄,一手以優美的姿勢把玩著自己的青絲,美人嘟起小嘴,嬌聲道:“總之,這個醜八怪罪有應得!我的車子明明從他跟前過,他放著我這樣的豔絕人寰的美人不去調戲,偏偏要去調戲一個醜八怪,要這對眼珠有什麼用?廢掉好了!”
“唉,太可惜了,”路旁看熱鬧的島民聞言紛紛歎息:“這麼俊的孩子,怎麼腦子有毛病呢?”
聽完玉美人的解釋,蕭木客也不禁楞住了,過了幾秒鍾才追問道:“你撒了什麼毒物在他眼睛上?”思忖片刻,他彎下腰,右手微動,封住少年幾處穴道。直起身子,他深吸一口氣,朝風樹比了個“過來”的手勢。
“我這麼優雅的美人,身上怎麼可能帶著毒物?”玉美人皺了皺小巧的鼻子:“那是我自己發明的藥汁,專門用來清洗我柔嫩的玉足。沒毒,不過有去死皮的作用,進了眼睛裏也夠那醜八怪受的!誰讓他那麼沒眼光,活該!”
伸手了按了按額角,蕭木客感覺自己已經到達忍耐的極限了。這時,沒有任何先兆地,一個異物撞上左手掌心,他微微一驚,向四周巡視了一圈,卻一無所獲,身邊能觸碰到自己的,似乎隻有那僵臥在地的少年。他稍稍鬆了口氣,但左手的不適感始終不褪,好像腕部被一條看不見的細線死死勒著。
半個時辰之後。
風樹、蕭木客與蘭飛揚在臨近集市的地方跟其餘四人分道揚鑣——風樹吩咐毛不拔收起自己乘坐的馬車,換了言不悔給冷無言駕車。
由蘭飛揚帶領著,三人緩慢地行走在一些行人稀少、猶如蛛網一般錯綜複雜的小道上。道路一點點向著海灘的方向延伸,路旁的景色越發荒涼。
“這路可不像朝著繁華區域去的,”風樹觀察著周圍的一草一木,喃喃地說。用劍柄捅了下前麵的蘭飛揚,他冷冽道:“你確定你認識路?據我看,巫醫在這個島上的地位不是一般地高。他居然住在這種荒山野嶺?”
“去了你就知道了,”蘭飛揚回頭瞟了風樹一下,眼裏帶著一種奇怪的神情。自從棄了馬車開始步行,他臉上的紅色迅速褪去,現出一副死灰的麵孔。像是一個內心深處滲透了恐怖的人,那點被美色暫時激起的勇氣用完之後,無力再虛張聲勢地裝下去了。
蕭木客一聲不吭地跟在最後,意態漠然。手腕上的刺痛愈演愈烈,麻木的感覺漸漸往上攀升,整條左臂幾乎都失去了知覺。做了個深呼吸,他不動聲色地捋起衣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白皙的皮膚下麵出現了一縷縷發絲似的細線,又像是黑色的毛細血管,從腕部向上蔓延。若無其事地放下袖子,他輕聲道:“你有沒有覺得之前那一對主仆有些古怪?”
“你指的是那兩個調戲良家婦女的倒黴蛋?”風樹戲謔地一笑,緩了一步,與蕭木客並肩而行。撥弄著寶劍上的配飾,他遲疑了一會兒,微微皺起眉頭:“那兩個人……我覺得,他們麵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太過順從。想象中,他們的言行應當激烈得多。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那種輕易就善罷甘休的人。我直覺他們的反應不是害怕或者悔過,而是一種誌在必得,仿佛……我們注定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不必急著收拾我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好幾個圍觀者看我們的眼神,似乎含有一種……憐憫的意味,就像我們是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兩三天的人。”
“我也有同感,”蕭木客點了下頭,接著問道:“你覺得那兩個人本身有什麼怪異的地方嗎?”
“說不上來。不過,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結果嗎?”稍微抬了下左手,風樹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環還是有那麼幾分效果的。盡管我一看到那兩個家夥,就覺得不舒服,可是……”聳了聳肩,他兩手一攤:“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問題。如果他們真的是異類,如果是以前,我想我是可以感應到的。”
“那個主意你想都不用想,”蕭木客沒有音調起伏的話音中散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氣息。頓了幾分鍾,他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你可以看穿紅衣女人的本相,卻看不出那兩個人的異常,他們的靈力一定深不可測。”
“也許他們真的就是兩個普通的好色之徒,”風樹心不在焉道:“也許我感到不舒服,僅僅是因為他們相貌生得不順眼。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我想我們有時過於敏感了。”
蕭木客平淡道:“希望你表弟他們不會出什麼事。”
“省省吧,”風樹翻了個白眼,“擔心他們你還不如……”
“到了,”蘭飛揚驀然停下腳步,揚手指著眼前一座兩丈多高的小丘,低啞道。
那是一座凹凸不平的山丘,丘上的土呈一種妖異的鮮紅色,整個丘體表麵寸草不生。丘頂較為平緩,一堆堆帶著人工堆砌痕跡的亂石聳立在血色的土壤間,每個亂石堆約一丈見方,形狀很是規整,中央都立著一塊圓錐形石塊。山丘下有一片開闊而多草的空地,上麵矗著兩塊黑色巨石,石塊頂端在歲月的侵蝕下形成尖利的輪廓,有若怪獸兩顆磨損了的獠牙。
雙手環抱在胸前,風樹一雙黑眸來回掃視著幾丈之外的山丘。半晌,他轉身直麵著蘭飛揚,亮出招牌式的邪氣笑容:“如果我沒弄錯的話,蘭兄,這裏是一片墳地。一共十九座墓。雖然不是中原列國常見的葬式,但……毫無疑問,土丘頂上那些石堆,每一個都相當於一個墳頭。”隨著最後一個字的字音消逝,他麵上的笑也消失殆盡,黑水晶般的眼睛殺氣四溢:“帶我們來這裏,你到底想幹什麼?最好給一個讓我滿意的解釋,如果你不希望也被葬在這裏的話。”
並不介意風樹的惡劣態度,蘭飛揚如同被施了催眠術,詭秘地一笑後,他用一種輕飄飄、顫巍巍的語聲道:“這裏在當地被居民稱作‘活人墳’。巫醫和他的家人就住在裏麵,少說也有幾百年了。在島民的傳說中,他是一個上古時期的部落首領,精通各種靈術和咒語。後來,族人叛亂,他寡不敵眾,於是帶了十八個家人出逃。叛亂者最終在這個島嶼追上了他。十九口人全部被殺,無一幸免。不知道那個族長死前施了什麼邪術,他們竟然在地底複活,卻無法完全恢複成活人,就這麼不人不鬼地生活在墓裏,成為一種特殊的邪物,或者說‘邪神’更合適吧。不論如何,他們的靈力很強大。千百年來,這裏的居民很信奉他們,每年都要舉行一次為期七天的祭祀,請求他們保佑島嶼的平安。平時也可以獻上祭品,跟他們求醫問藥什麼的。”
“活人墳”這一稱呼並非純屬子虛烏有。貴州省西南部的蒙正村,就存在著一些被當地人稱為“活人墳”的石墓——山上的石洞,洞高約1米,寬約0。8米,長近3米,全部由石板砌成。石墓頂部有一個高台,可以放食物;靠外麵一側留有通氣孔,墓主為男性,則通氣孔在左邊,反之在右。蒙正人每年都要舉行一次祭祖活動,祭祀的對象即為這些石墓。大部分曆史學家認為,這些“活人墳”是西漢時慘遭滅國的古夜郎人為了躲避漢朝追兵居住的地方。“蒙正”,在當地語言裏是“遺留下來”的意思。據傳這裏是夜郎國最後的棲息地。
“僅此而已?”風樹發出一個不屑的鼻音,輕蔑道:“蘭兄,你自己也是一個術士。你相信那些亂石堆下麵真的存在那種‘不人不鬼’的邪物?”說到這裏,他念頭一轉,道:“為期七天的祭祀?其實,這才是所謂‘亡靈節’真正的內涵吧。”
“是,”蘭飛揚焦枯的嘴唇幾乎已說不出這個字了,與其說是風樹聽到了他的答案,不如說是從他的口型看出來了。
蕭木客怔怔地盯著那座土丘看了很久,深灰色的目瞳中劃過一片陰影:“你知道島民平常是怎麼跟他們溝通的嗎?”
示意風樹與蕭木客看小丘下的獸齒形巨石,蘭飛揚勉強笑了下:“把祭品放在那塊空地上,然後向著土丘叩首行禮,在心頭默默說出自己的請求。最後,割破手臂,將血塗在左邊的石塊上。如果巫醫滿意你的祭品,就會帶你下去,幫你解答疑問或者醫治疾病。這個過程,不相幹的人是嚴禁偷看的。否則,他們會把偷窺者拖下去,永遠地留在地下。”
“荒謬,”風樹不以為然道:“這個故事編得實在不怎麼高明。如果巫醫是地底下的怪物,那麼……許慎風說巫醫想見你,這話豈不是很荒唐?他在耍你吧?別告訴我你真的相信了。”
“我信,”蘭飛揚的臉色很嚴峻:“這個海島上,沒人敢拿巫醫的事情來說笑,更沒有人敢假傳巫醫的命令。”
“好吧,”風樹墨黑的眼睛裏閃現一絲刻薄的笑影:“既然如此,你人都站在這裏了,還不趕緊過去磕頭,請墳裏的巫醫大人開門讓你進去。不,確切地說,是讓你‘下去’。”
“你以為我請你們同來,就是為了讓你嘲笑我嗎?”蘭飛揚沒好氣道,目中驟起一股怒火,卻把聲音壓得極低,似乎在畏懼著什麼。須臾,他強自鎮定了下來,挑釁地望著風樹:“除非……你害怕了!”
“你犯不著激我,”風樹幹練地解下腰間佩劍:“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把這件事情弄清楚。說不定隻是一群不務正業的騙子,躲在地下室裏麵裝神弄鬼。不論如何,那些亂石堆下麵肯定有跟外界相通的地道。你好好看著,本少爺怎麼讓‘活人墳’變‘死人墳’。等找到地道開口,咱們就把它堵上,然後放火燒山,那才有趣呢!”
“你別亂來。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蕭木客警告似地斜了風樹一眼,仍是慣常那種涼薄疏離的口吻,眼睛深處卻透出不容忽視的峻厲。
“你這個人還真是無趣,”風樹痞痞一笑,拍了下蕭木客的肩膀:“我開玩笑的,你聽不出來嗎?”剝離了眸中的調侃意味,他的臉色漸漸沉重起來:“出發前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活人墳’……這個東西,你怎麼看?我們現在該怎麼做,你有計劃嗎?”
蕭木客不做聲,隻是若有所思地凝注著丘頂那些造型粗獷的石墓。良久,他轉向蘭飛揚,麵無表情道:“這個地方,現在,你能感覺到地下有屍氣嗎?”
“有,可是很淡,”蘭飛揚應道,眼光有些神經質地反複掃著地麵,仿佛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隨時從腳底下竄出來。
“我不明白,”風樹狐疑地睇了蘭飛揚一眼,淩厲道:“你為什麼害怕成這個樣子?就算那個巫醫真是什麼法力無邊的邪神,人家不過想見見你,有什麼可擔心的?我看,所謂‘請你一同診視病人’這些話都是你自己編派的吧?你究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
“沒有,”蘭飛揚微微閉了下眼睛,強迫自己昂起頭來與風樹對視。
像是根本沒聽見兩人的對話,蕭木客自行踱進土丘下雜草叢生的空地,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下左側的尖石。接著,他蹲下身去,褪下右手的皮套,用手指一寸寸按壓著地麵。突然,麵色輕微變了下,他一躍而起,略顯戒備地退出幾尺遠。但回過身麵對二人時,他又一如既往地神清氣冷,眸中看不到一線情愫。抬眼瞥了風樹一下,他冷漠道:“地下是空的。當然,這是意料中的事情。我沒感覺到什麼異常動靜。”
“這麼說來,”風樹將信將疑道:“底下隻是一個普通的地穴?”眉頭緊緊擰了起來,他搖搖頭,自己否定了這個說法:“那土丘並不是封土堆,按說墓坑不可能延伸到這片草地。莫非下麵是地道或者……”
“難說,”蕭木客頓了下,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辭:“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下麵有股力量……那種存在感……很難形容。”沉吟了約摸半盅茶的功夫,他右手按在劍鞘上,沉聲道:“我們繞到這山丘背麵看看。”
“嗯,”風樹簡短地答應一聲,打頭從那塊空地的側麵繞到了小丘後方。走著走著,他慢慢覺得眼前的景色詭異地熟悉,每行一步,心底都翻上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手臂上的圓環驟然燒紅了一樣灼熱,轉眼又回複金屬的冰涼,隻剩下那圈皮膚一跳一跳地疼著。死死咬著下唇,他感到頭腦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卻終是無功而返。一旦他試著向記憶深處發掘,那種灼燒感就從上臂徐徐流向全身,啃噬著每一根神經。
行到大致與土丘前兩塊獸牙形巨石相對稱的位置,風樹住了腳,拭去額頭上的薄汗,環顧四周。山丘背側零星分布著幾所石頭小屋,大部分已經缺了房頂,隻留下青黑色石頭圍成的圓圈和搖搖欲墜的木製門窗。
冷風夾雜著冰涼的雨絲吹在臉上,體內亂竄的灼痛感逐漸減退了些,風樹長出一口氣,理了理額前的亂發,森然道:“這些石屋是做什麼用的?看上去年代已經很久遠了。”
“有幾百上千年了吧,”蘭飛揚四下眺望著:“那些是早期居住在這裏的島民的房屋。後來全部荒廢掉了。我想,可能正是因為那些邪神的出現,原來的住戶紛紛遷走了。現在沒人敢上這座小丘。那些石屋,不知多少年沒人走近過了。”
“才怪呢,”風樹信步攀上低矮的土丘,走到最下方的一座石頭小屋跟前。手指輕輕在那扇虛掩的木門上擦了幾下,他盯著自己的指頭,綻開一抹不含愉悅成分的微笑:“雖然門窗都已經腐朽,隻能說,這屋子確實很陳舊,但是,門上沒有多少灰塵和泥土。從很多跡象都可以看出,這些石屋直到現在還經常有人進出。”
“當心——”蕭木客猛地大吼一聲,人已如離弦的箭一般射向風樹。
風樹渾身一震,但他已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甚至來不及思考什麼。門自己扯開一條寬縫,裏麵伸出一隻慘白的手,以無可抗拒的力道扼住他的頸項,將他拖入了石屋中。緊跟著,“砰”地一聲,門又自動關上了。這一切發生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蕭木客落在那所石砌小屋前時,已是門扉緊閉,整座山丘沉寂無聲,宛若空氣也被凝固了一樣。
臉色連變了數變,伴隨著一陣金屬嘶鳴之音,蕭木客抽出了劍。暗中蓄積著內力,他一寸寸舉起手裏的劍。這時,木門“吱”地一下,再度自動敞開來。石屋麵積不大,隻有一間直徑不足兩丈的圓形房間,裏麵聳立著青石堆砌的床與幾案,石床上有焚燒過的痕跡,然而,屋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真是對不住你了,蕭兄,”帶著一陣深沉的笑聲,東方淇自小屋後走了出來:“本來,要去蝙蝠島尋找玉杖,隻能帶一個同夥的話,毫無疑問,你是最佳人選。但是……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我算看出來了,如果我不把你解決掉,你必定要護著風樹那小子。所以,我隻有勉為其難地選擇了蘭兄作為今後的合作夥伴。”
“你們……”細長的美目中浮起一層寒森森的血光,蕭木客快速地瞄了山下的蘭飛揚一眼,又將眸光放回東方淇身上:“我懂了。你們舍不得釋放神器的靈力來破除灰嬰的詛咒。於是,你們獻上祭品,跟這裏的巫醫求助……可是為什麼設計陷害風樹?難道……你們怕他找到那神器,又打不過他,才把他騙到這裏……”
“差不多是這樣吧,”蘭飛揚籲了口氣,多少顯出幾分歉疚之色:“東方先生說這樣可以一舉兩得。如果破壞了神器的法力,即使現在可以擺脫灰嬰,不能跟主子交差一樣是死罪。我們必須這樣做。巫醫已經答應幫助我們解除那個邪術了,隻等我們貢獻祭品。很抱歉,剛才欺騙了你們。其實,獻祭在這些石屋裏進行。我們是把他當做祭品……因為,給巫醫的祭品必須是有一定通靈能力的成年男子。這樣的人一時之間不容易找到……”
“所以,你們就把他騙來獻給下麵那個邪神?”蕭木客的語聲仍是冷如寒霜,其中卻蘊含了濃重的殺氣。
“不,不是這樣的,”東方淇意味深長地笑了:“不隻是他,還有你。一人必須獻上一個祭品。規矩如此。對不起。”
“起”字的尾音還在空氣中回蕩,那隻沒有血色的手再一次從門後伸出,把蕭木客扯進了屋內。之後,木門又重重地摔上了,隻留下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如絲的春雨一滴滴灑落在草間石上,猶如造物主散在天地間的不祥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