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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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廊上。
    脊背貼著牆席地而坐,風樹略顯困頓地向左右巡視一番,合上了眼睛。夜幕低垂,潮濕而悶熱的氣流在空中湧動。默默感受著到空氣擦過皮膚的觸覺,他心頭的煩躁一點點滋長。周身的皮膚不時泛起一陣微麻的針刺感,肺部仿佛被沉甸甸的水分子充斥了,呼吸漸漸粗重,他理了下額前的亂發,暗忖道:“這是怎麼了?我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要發生什麼事了?”
    瞬間,風樹腦中靈光一現——要下雨了,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風雨。慢慢地睜開眼睛,他抬頭望著潑了墨汁一樣的陰霾夜空,唇邊現出一縷深沉的笑意。打了個嗬欠,他枕著自己的手臂,又閉目養起神來。
    雜在呼嘯的風聲裏,一陣輕若無聲的腳步緩緩移近。風樹心頭微微一驚,暗自警戒起來,表麵上卻是不動聲色,依舊把頭埋在膝蓋上打著盹兒。倏地,身子被大力拽起,他愣了下,睡眼惺忪地注視著跟前緊緊抓住自己的人——蕭木客居高臨下地盯著風樹,麵色不善,眼神銳利如刀。
    目光相撞的一刹那,蕭木客似乎整個人為之一鬆,放開了風樹。回身俯瞰著漆黑一片的庭院,他迅速恢複了清冷的意態,輕聲道:“你倒睡得著。別忘了你是它的第一個目標。”
    “不對吧,第一個應該是白妖或者毛不拔啊,”風樹墨黑的眸子裏閃動著不懷好意的光芒:“你怎麼去了那麼久?把蘭飛揚送回去了?他是怎麼跟那些姬妾解釋那傷的?莫非還是說他砍不準?”
    蕭木客不答反問:“你一直在這裏睡覺?”
    風樹搖搖頭:“我去了二師姐那裏。關於崖墓裏那具男屍,還是應該讓她知道。那段彩繩我也交給她了。”
    蕭木客聞言扭過臉來:“她……是什麼反應?”
    “她……應該挺難過的,”風樹聳聳肩:“幸好沒我想象的那麼反應激烈。總之……她表情怪怪的,很複雜,但好像不是特別驚訝,也沒說想回那個崖墓看看什麼的。”
    靜默了好一會兒,蕭木客淡淡地瞟了風樹一眼,悶聲道:“你大師姐住到你那裏也好。我本來就打算叫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這幾天,那隻嬰靈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從懷裏摸出一疊符遞給風樹,他冷冰冰地說:“東方先生剛才給我的,威力應該跟你師父給的差不多。我會貼在房間的門窗上。這些你隨身攜帶著,也許能用上。不過,對付那隻嬰靈的話,阻擋不了它多久的。對了,白妖後來回來了吧?”
    “不知道,”心不在焉地捏著那一把符,風樹悄聲道:“找墓的話,第一觀土,第二望氣,第三聽聲。咱們該找個什麼地方取土來看看?要不還是先望氣好了,這個一會兒回屋就能做到。”
    蕭木客輕輕蹙了下眉:“在屋子裏怎麼望氣?”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風樹衝蕭木客擠擠眼睛,仰望了一下天際黑壓壓連成一片的烏雲,狡黠地一笑:“至於聽聲,恐怕還得等些時候。但我相信,那個最佳時機很快就要來臨了。”
    順著風樹的眼光看過去,蕭木客渙散的鳳目也如天色一般暗沉下來:“雨天,那些東西的力量會更為強大。”
    風樹往西邊的廂房走了幾步,又定住身子,遲疑道:“想要掩人耳目的話,最好就在房間的地麵挖下去,取些土出來觀察。可惜臥房建在高台上麵,從屋內掘下去,實在太費力。”
    “那也沒辦法,”蕭木客冷淡道:“你總不能在院子裏取土吧?自從出了那兩樁剝皮命案,我們便成了許家人重點監視的對象。”
    “唉,”風樹跺了跺腳,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早想到這一層就好了。我們當初應該要求住平房的。對了,”一個飛身從窗口躍下,他有如一片輕盈的葉子飄落在池塘邊。剛剛站穩,他隻覺眼前一花,蕭木客已然立在自己身畔。
    小樓與池塘之間矗立著一所用白色石塊壘起的平房,木製的門窗已經輕微變形,半敞的窗戶內散出一股淡淡的黴味。風樹一步步走到門前,心頭填塞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他依然清楚地看見木門下方的地麵投射著一道頎長的影子——有人一動不動地直立在門扉後。若無其事地啃著右手拇指的指甲,他閑閑道:“我聽下人們說,這所屋子原來是園丁住的。後來,因為旁邊的老樓鬧鬼,連帶這處宅院也沒人敢住了。於是,許慎風把裏麵伺候的下人大部分撤了出去。這座石屋就閑置下來了。我看,讓他們慢慢修葺大師姐的房間吧,我就搬來這邊住好了。”
    蕭木客一言不發,對著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端詳了半天,方用微不可聞的聲線道:“裏麵有東西。”
    風樹狂放地一笑,右手微晃,霎時間光芒躍動,寶劍已經握在了他的手中。向前進了半步,他身子一側,左肩撞開門的同時,手中長劍遞出,劍光殺氣立刻彌漫了周圍的空氣。
    劍勢行雲流水般滑動,卷起漫天的白光,縱橫的劍氣中,風樹瞥見一張腫脹的臉孔——混濁的眼球往外突出,鼻孔和嘴裏流淌著血紅色泡沫狀的液體,目光觸及之處完全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潰爛的皮肉中間夾雜著淡綠色的水泡,有幾顆碰破了,正冒著惡臭的綠汁。出乎意料,這個與腐屍無異的“人”,身手竟十分敏捷,在它機械卻快速的閃躲之下,風樹的攻擊盡數落空。那東西卻也不戀戰,彎腰自地上撿起一個布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向門口奔去。
    一道月白色的人影迎麵飄來,蕭木客手裏的劍筆直地刺出,劍法蕭疏溫和,看似不帶一點點殺意。然而,在風樹這樣的高手眼裏,那劍光中潛伏著無限的殺機。淡青的劍直刺進那形體腐爛的家夥眼窩內,帶出些許黑紅的黏液,點點滴滴濺落在蕭木客的白袍上。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腐屍繼續飛速向門外移動著。
    眉頭一皺,蕭木客拔出劍,反手又是一擊,那東西卻已經逃遁得無影無蹤,隻有一片火紅的碎布冉冉飄飛下來,墜落在風樹腳邊。
    一道白光劃過,蕭木客追了出去。風樹靜靜立在原地,盯視著地上的布片,一種敏銳顫動著的“預感”告訴他:跟出門也找不到那個東西了。徐徐蹲下身,他拾起那塊橙紅的布料仔細端詳,腦海裏驀然閃現前一天晚上遇見的紅衣女子。漸漸地,那影像越來越清晰,他站直了身子,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按說,腐爛的屍體是沒有辦法再作怪的。”
    “它跑掉了,”蕭木客提著劍返回屋內,斜睨著風樹,冷冷道:“腐壞的屍身絕對不會屍變。這是常識。那隻東西身上確實散發著一股惡臭,但那不代表它腐爛了。你別說外行話。”
    “不僅僅是氣味的問題,”風樹擺弄著手裏的碎布:“我親眼……”猛地煞住話頭,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可是,這個念頭尚未轉過,他又立刻萌生出另一個想法。他被自己發現的第二個事實震動了。怔怔地凝注著蕭木客,風樹把嗓音放得極輕:“其實……你……也……不需要燈就可以直接在黑暗中視物,難道……你一直都是裝的……”
    “不,”蕭木客麵無表情道:“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可以在黑暗中看清楚東西,但是後來又不能了。直到今天我又恢複了夜視能力。反正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散淡的鳳目中浮起點滴血腥的厲光,他近前一步,伸手按著風樹的肩膀,冷森森地問:“那麼你呢?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這種夜視能力的?”
    “我嘛,”風樹玩世不恭地一笑:“不記得了。”
    蕭木客沒有繼續追問,隻是瞥了風樹一眼,淡淡道:“人類的契約,不論是口頭的還是以文字的形式,反悔不過在一念之間,到頭來背個不守信用的惡名罷了。但是,靠靈力約束的關係,等價交換是絕對原則。某些超越常人的能力,可以帶給你很多方便和利益,問題是你能否付得起那個代價。”
    “又不是我想要的,”風樹聳了聳肩,小聲道:“我能怎麼辦?難道把眼睛插瞎啊?”
    蕭木客不做聲。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風樹率先開口,換了個話題道:“喂,事實上,你剛才也看到那東西已經開始腐爛了。這不是很奇怪嗎?”
    “其實不然,”蕭木客的鳳目還是平定得有若無波的古井:“我們通常說腐朽的屍首不會起屍,是指沒有外力幹擾的情況下。一旦有外界因素介入……”他輕輕地搖了下頭:“那就什麼都可能發生了。”
    劍眉微皺,風樹向四麵掃了一圈,隻見屋子裏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任何擺設。隻在房間一角,孤零零矗立著一隻青銅香爐,香爐上方橫著一根竹竿,兩端架在窗台上,其上搭著一件淡青色的紗衣。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將那件衣服扯下來拎在手中,頓時感到一縷幽香緩緩地鑽入鼻孔,同時嗅覺細胞接收到一陣熟悉的刺激。他心念一動,一把掀開香爐蓋,陣陣藍紫色的香霧霎時在房裏飄散開來。
    “這香氣……”蕭木客掩住口鼻,輕聲道:“是了,跟我們那晚在老樓裏聞到的一摸一樣。蘭飛揚的姬妾遇害時,現場也點著同樣的熏香。”
    重新把香爐蓋好,風樹展開手裏的紗衣看了看,手一揚,將衣服扔在地板上:“這怪物的品味怎麼跟娘娘腔一個樣!而且,我看他們德性也一個樣。這怪物,該不是比它漂亮、皮膚比它好的人都要殺掉吧?不過,”他搖搖頭,唇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那樣的話,它會把所有人都殺光的。”
    “你還不明白嗎?”蕭木客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怪物剝人皮是為了披在自己身上。昨天我們看到它的時候,它正披著剛剝下不久的人皮吧。這東西很奇怪,我能感受到它的執念非常強烈,不然它不會擁有那麼大的力量,能從我們兩人的夾擊中逃脫。另一方麵,它的法力又低得可笑,竟然無法阻止自己的肉體腐壞,隻能去剝下一張張人皮偽裝自己。”
    “是嗎?”風樹沉吟道,“怎麼會有那麼矛盾的東西存在?我總覺得整件事情……並不簡單……一定有更直接的原因促使它去那樣做……”無數記憶碎片湧入他腦中,都是這幾天在島上的生活畫麵,他的思維被這堆淩亂不堪的片段包繞著,雖然直覺出口就在前麵,卻始終尋不到那絲光亮。
    “我也想知道那東西是怎麼產生的,”蕭木客將門窗全部關嚴,貼上符,側目望著風樹,神色一正:“不過,它今晚被我們驚到了,恐怕暫時不會再出現。另外那一件事情也不容耽擱。現在,我們還是想辦法取些土來看吧。”
    “行,”風樹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從懷裏摸出兩卷白布,攤開來鋪在地上,又摘下百寶囊,倒了一堆工具出來。擺好工具,他指著其中一塊布:“蘭飛揚畫的這張我們討論過了,”指尖慢慢移到旁邊那塊布上,他神秘地一笑:“你看得出這上麵畫的是什麼嗎?”
    蕭木客順著風樹的手看過去——那布上繪了一些幾何圖形,有像河流一樣彎彎曲曲的線條,還有許多不規則的多邊形,旁邊標注著幾處奇怪的字符。不含任何情愫的目光在圖上巡回了幾遍,他淡定道:“像是……某個地方的俯視圖。”略頓了一下,他冷硬地問:“是這個海島的俯視圖?”
    “不錯,”風樹點頭讚道:“你很厲害啊。這圖,是我二師姐畫的。你還記得吧?上岸的前一晚,我說有事情交待她。其中一件事情就是回軍營,這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一件,就是讓她從空中查探一下這個海島的狀況。結果,她居然畫了張圖給我。她說,蝙蝠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但是測量物體的距離、形狀什麼的非常準確。中午我步行回來的時候,順便確認了一下許家莊附近的地形,這圖應該大體不差。”說著,他指著圖上某一處,將聲音壓得更低了:“看,這兒就是許家莊。莊子北麵,也就是背麵靠著山峰;南麵臨近平原和池水;西麵與大路毗鄰,東麵有條不小的河流。這個地勢建陰宅的話,算是標準的寶地吧?”
    “如果這張圖畫得不假,”蕭木客若有所思道:“加上跟蘭飛揚那幅相互印證,許家莊很可能以前是個大型墓葬。”深吸了一口氣,他拿起一把鐵錐,對風樹比了個“動手”的手勢。
    風樹瞟了下地上的工具,挑出一把鏟子,輕聲道:“挖成十字形還是長條形?”
    鳥爪似的右手在地麵上摸索著,蕭木客狐疑道:“下麵……真的有墓嗎?又緊又硬,像是‘死夯土’。”
    “沒有挖到生土以前,下任何結論都為時過早,”風樹拎著鏟子在地上比劃了一下,以房間的西北角為定點,向南向東掘下一個近長方形的小坑。抓起一把灰黃的土看了看,他峻厲道:“是房基土。不知道有多深。不管了,先挖下去再說。起碼得先把這層‘死夯土’清幹淨,看看下麵有沒有其他夯土層。”
    二人不再開口,各自默默揮動著手裏的工具。不一會兒,小坑已經挖到了深約兩尺的地方,夯土依然很堅硬,但不像上層那麼幹了。這時,“砰”地一聲,蕭木客的鐵錐撞到了一塊瓦片。俊顏一沉,他改向另一側鑿下去,卻又是“砰”地一下碰在了石塊上。
    薄唇抿成一條直線,風樹用鏟子往小坑四邊探了探,陰鬱道:“不行,邊緣都是石塊、瓦片。應該是蓋房子的時候漏下去的。”微微垂下眼皮,有一個流動的光點飄過他腦海中的暗色背景。睜開眼睛,他堅定道:“我們在中心部位打孔試試吧。如果下麵是墓,應該有現象。”
    蕭木客點點頭,手腕一沉,鐵錐在坑底的中部鑽出一個直徑不足三寸的小洞。風樹跟著下了幾鏟,把洞口加大,慢慢把土提出來,每一鏟兩人都認真辨認是否變土。隨著洞的深度增加,帶出泥土的速度越來越慢了。漸漸地,探洞打到了距地麵四尺多深,風樹徐緩地拔出鏟子,帶上一簇黏濕的黑泥來。
    淡然的眼眸中掠過一抹精光,蕭木客俯身捏起一點泥土鋪在掌中細細地觀察,一麵輕聲道:“果然,房基土下方還有夯土,這土質、土色跟房基的完全不同。”
    “有活土?”風樹精神一振,揮起鏟子,又向下掘了兩尺來深,每鏟取出的都是黑色濕泥。住了手,他沉思片刻,拿過一截特製的長杆加在鏟柄上,再橫插入一截短杆,轉向蕭木客道:“哎,你過來幫忙提鏟子。這可能是關鍵的一鏟。”
    蕭木客將手扶在那截短小的橫杆上,一發力,利用轉動的力量將泥土帶上來,風樹也握住短杆用力地推動著。忽地,鏟子向下陷了約有一尺深。“空頭(空洞)!”他低聲叫道,另一隻手緊抓長杆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下墜。鏟子又下沉了兩尺左右,鏟柄傳來堅實的觸感,似乎碰到了硬底。一時間誰也沒有出聲,兩人對望了一眼,開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提鏟子。
    深吸了一口氣,蕭木客沉緩道:“有‘空頭’的墓,應該是沒有被盜過的吧。”
    “這個……”風樹不確定道,“通常來說是這樣的,可這墓太大了,說不定其他地方……”
    鏟子提上來了,裏麵填滿紅色的漆皮。“墓葬,”蕭木客長長出了口氣,眼中浮現一絲極淺的笑影,又馬上湮滅在冷寂的瞳光中。
    不知為什麼,看到那殷紅如血的顏色,風樹心頭緊了一下,一種憑空降臨的不祥預兆籠罩著他。仿佛幽遊在另一個空間,他懷著做夢般的心情,緩緩鬆開手裏的長杆,矮下身體,將手探入那一鏟大紅的漆皮中,拉出了一個小小的物體。指尖遞出冰冷僵硬的觸覺,他渾身一震,那東西險些從掌緣滾落,他一伸手又撈住了。慢慢低下頭,他看見自己手心裏躺著一截斷指——一根慘白僵直的食指,凍玉一樣的膚色,紅得像血的指甲,手指底部套著一隻碧玉圓環,正發射著妖異的綠光。
    “你在做什麼?”從蕭木客站立的位置看不到風樹手中的物件:“什麼東西在發亮?”
    風樹沒有說話,隻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塊綠色玉石。暗黑的房間裏,綠玉圓環表麵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幽冥的冷光,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臂觸摸它,如同觸摸著希望之光。沒有任何征兆地,他目中寒光一凜,取下了斷指上的玉環,套在自己右手尾指上,冰冷的石質緊貼著肌膚,帶給他一種無法言喻的寬慰。
    一陣海風挾著夜晚特有的寒意從窗縫灌了進來,遠處某個院落裏隱約傳來幾聲狗吠。過了幾分鍾,狗叫聲沒有了,隻剩下呼呼的風聲。蕭木客側耳仔細聽,似乎還有什麼夾雜在風聲裏,像是微弱的哭聲,女人的,男人的,小孩的,低低地抽泣著,要斷氣一般。他身軀一僵,再聽時卻又什麼都沒有了。
    就在這一瞬,屋子裏驟然響起一聲女人的歎息。那浸漬了哀怨的音調在二人耳際盤旋著,極細微,卻似乎超越了一切聲響,直接回蕩於他們的頭腦中。
    “這聲音聽起來好像來自洞裏,”蕭木客聞聲臉色大變,探手在風樹腕上輕輕按了下。一股鑽心的刺痛侵襲著腕部,風樹手一抖,那截僵直的殘指脫離了他的掌心,向地麵墜去。
    月白色的衣袖一拂,蕭木客右手帶過一記掌風,將那東西掃進了探洞中;同時,左手揚起幾張符,掌力略吐,符頓時化為灰燼飄散在了夜風中。一把扯過斜倒在地上的鏟子,他匆匆將取出的土往坑內回填,一麵厲聲道:“你拿了它什麼東西?還給它!”
    捏住碧玉圓環向手指底端推了推,風樹一字一頓道:“這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東西。”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說。然而,指上那一點很輕的份量壓迫著他,生出一種沉甸甸的歸屬感,他本能地不願放開。黑眸中泛起嗜血的暴戾光芒,他重新撿了一把鏟子,用腳邊堆積的泥土將洞口封閉。
    蕭木客愣了幾秒鍾,挑起眼皮瞥向風樹小指上的玉環,眼裏閃爍著不明的光。以微不可見的幅度蹙了下眉,他收回自己的視線,專注地看著腳下越變越小的探洞,不停地往坑內填土,麵上再沒有顯出一絲表情。
    大約兩刻鍾的功夫,地板已經平整如初,絲毫不見挖掘過的跡象。風樹伸了個懶腰,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趟,滿意道:“嗯,很結實。相信一般人是看不出什麼的。收工!”語畢,他自顧自地埋頭收拾起工具來。
    蕭木客不動聲色地走到門邊,輕輕觸碰門上飄動的符,冰封的目瞳黑洞一般沒有絲毫反光。倏地,門板外麵傳來幾下重重的敲擊,菲薄的木料不堪重負地搖晃著,發出“咯吱”的噪音,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響亮。下意識地瞟了風樹一眼,他一隻手壓在門上,另一隻手鎮定自若地抽出劍來。
    屋外那東西在門上叩了幾下,停了一會兒,又敲了幾聲,之後再度停止了。
    斷斷續續的敲門聲中,風樹眼前慢慢升起一幅幻象: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不住拍打著門,沒有一絲光亮的庭院中,那隻慘白的手很醒目,線條清晰的輪廓明明白白昭示著——那手缺了一根食指。冷哼了一聲,他依舊有條不紊地把裝備按次序納入百寶囊中,再將錦囊掛回腰間、扣好。
    叩門的響動消失了,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音量很小,低低的,沙啞的,宛如貼在門上一樣,用一種異常詭異的音調慢悠悠地說:“……開門……還給我……”那語聲緊緊地挨著門,好像有什麼東西會隨時從門縫裏擠進來。
    “這一隻,該不會是毛不拔他妹妹吧?”風樹調侃道。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提了寶劍,緩步向門邊走來。
    蕭木客麵無表情地立在房門左側,低著頭,眼光始終釘在衣襟上。擦身而過的瞬間,風樹覺察對方的眸光不著痕跡地移到了自己身上,雖然在回視的一瞬他便轉移了目光,但風樹清晰地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摻和了憂慮和訝然的神情。
    又一股微風拂過,送來一陣遠遠的腳步和嬉笑,仿佛有一群人從院子裏穿過。眉梢一挑,風樹把劍橫在胸前,“嘩啦”一下拉開了門。門外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極目遠眺,他望見池塘另一側的柳樹下,晃動著幾團柔和的燈光——五個花枝招展的妙齡女子正提著燈從塘邊經過,他一掃之下已經認出了其中兩個人:一個是前晚在莊外遇見的婢女小蝶,另外一個便是那具言行舉止無異常人的豔屍——許清淺。其餘三個人,有兩個均是婢女裝束、十四歲上下的小女孩,最後一人是個十七、八歲的華服少女,姿容秀麗,一頭黑亮的頭發幾乎垂到地麵。見許清淺緊緊挽著這姑娘的手臂,風樹暗自猜想:“她一定就是那個素未謀麵的許家大小姐吧。”
    歸劍入鞘,風樹回過頭,飄了蕭木客一眼:“怎麼回事?許家兩位小姐怎麼會到我們的住處來?這裏靠著鬼宅,莊裏人不是都不敢過來嗎?”有些困惑地朝著塘邊走了幾步,他突然腳下一絆,整個人踉蹌著向前傾去。搶進兩步穩住了身體,他陰著臉直起腰,正好迎上蕭木客無波的冰眸。
    一隻胳膊伸在風樹身前防他跌倒,蕭木客冷冰冰道:“走路摔跤,你越活越倒回去了?”
    白了蕭木客一眼,風樹彎腰從自己的靴子上拿下一綹黑發,血珠一粒粒自發尖釋吐出來,滴落在草葉上。將滴血的頭發扔到對方身上,他粗暴地推開蕭木客,身軀往前一竄,已經躍出去幾丈。
    風樹閃展騰挪間,不經意地,池塘對麵幾個女孩的身影再度闖進了他的視野。這一次,眼前的奇異景象把他吸引住了——被身邊四條紅紅綠綠的人影圍繞著,唯獨許大小姐纖弱的身軀在他眼中形成了雙重影像。住了腳步,他不禁用手揉著眼睛,當手離開眼睛時,塘前柳下的五個姑娘又都沒有分毫異樣。調轉身軀,他負著手,步履堅定地向那幾個年輕女子走去。
    “無愛小將軍,蕭壯士,”望見風樹與蕭木客一前一後地繞過池塘向自己這一行人走來,許清淺微微點了下頭,出言招呼道:“你們還沒睡啊?不知兩位在莊上可住得習慣?”說著抬手指了指近旁那個衣著華麗、長發及地的女子,抿嘴笑道:“這是家姐清渠。”
    長發散披的麗人上前對二人行了個禮,輕輕一笑:“這幾天我常常聽妹妹提起你們呢。許家這一輩隻有我們姐妹兩個,父親從小就請了先生教我們讀書寫字,也跟男孩子一般教養的。所以,兩位請隨便談話,不必拘禮。”
    風樹拱拱手,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目光鎖定幾個女子右邊的院牆——距離七人的影子幾丈遠處,靜靜佇立著一道熟悉的細長黑影——那影子頸部的長繩已經解下來了,握在手裏;繩子的另一端,連接在許清渠影子的頸項之上。徐緩地,那人影側轉軀幹麵對著風樹,鬆開了手,繩子一頭垂墜在地上,與牆麵投下的陰影連成一片,另一頭依然與許家大小姐的影子係在一起。之後,就像有人用濕抹布擦掉黑板上的粉筆字一般,那個鬼影離奇地消失了,隻剩下一條長繩垂掛在許清渠影子的脖頸上。
    定了定神,風樹衝許家姐妹微微一笑道:“兩位小姐是從海邊放燈回來吧?現在很晚了,我雖然住進莊裏不久,也聽說這所小樓附近不太幹淨。兩位還是盡早回屋歇息去吧。”
    許清渠柔聲答道:“‘亡靈節’的時候通常大家都整晚不睡呢。我們在街市正玩到興頭上,回家以後還不想休息,於是到處走走,散散步。這處宅院以前我也住過,這幾株柳樹實在長得很好,我一直惦記著……”
    “吱——”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聲關門聲,那聲音極輕,卻仿佛關在風樹的心上,引起神經末梢一陣異常的振動。慢慢地,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場景:一個看不清麵容的模糊人影,輕輕掩上了一扇門,飄然離去;門內,是一地湧動的鮮血,血地上橫著一具沒有皮的屍身,燭光灑在那血紅的屍首上,照亮了那一身裸露的紅肉,也映出了它頭顱上的兩個空洞——屍體被人剜去了眼睛。
    向默立在自己身後的蕭木客使了個眼色,風樹一揮手:“在下有事,告辭了!”言畢,他扯住蕭木客的衣袖朝與老樓相反的方向奔去,隱隱約約聽見背後傳來小蝶稚嫩的話語:“我說的沒錯吧,小姐?這兩位小哥可比那個蘭先生俊多了。”
    搖搖頭,風樹發出一個不屑的鼻音,沉聲道:“我有種不好的感覺。今晚,那個剝皮凶手恐怕不像你預料的那麼安分。你刺傷了它的眼睛,這回隻怕它不僅要剝皮了。”
    腳下不停,蕭木客一邊跟著風樹往前掠一邊問道:“又有人遇害了?那東西在哪裏?”
    “蘭飛揚的住處,”風樹篤定道:“它殺了另蘭飛揚一個姬妾,眼下還沒出大門。”停頓了一會兒,他側頭瞟了蕭木客一下,續道:“你是不是覺得我腦子出毛病了?這件事情我不知該怎麼解釋。現在你先跟我走好嗎?”
    “蘭飛揚的住所在前方第二個岔路口左拐,”蕭木客淡淡道。
    又行了一段路,風樹躊躇道:“剛才我看到……剛才……你有沒有覺得許大小姐的脖子有點……奇怪?”
    蕭木客冷冷地看了風樹一眼,低沉道:“我沒看她脖子。”
    “不是,”風樹搖頭道,“我是指她的影子。”
    “嘖,”蕭木客蒙著層薄霧似的眼睛裏現出一絲不耐煩,“究竟是影子還是脖子?你分不清這兩者嗎?”
    “我……”風樹苦笑了下:“我是說,我看到她影子的頸部栓著根繩子。你認為這代表什麼?”
    “有這種事?”蕭木客驀地站住了,“我想,許清渠可能有危險。這是一個信號吧。繩子係在頸部?莫非是老樓裏那隻鬼靈?我們得倒回去。”
    “開什麼玩笑?”風樹翻了個白眼:“她們現在肯定已經回屋去了。難道你要半夜三更闖到人家小姐的閨房裏?何況,我隻是覺得有點怪,跟你說一聲罷了。實際上不會有事吧?那天淩晨,蘭飛揚來我房裏的時候,曾經有一度他影子的頸項上也出現過這麼一條長繩,可是後來又奇跡般地消失了。他不是好好的嗎?當然,”風樹眼底閃過一抹尖刻的笑意:“除了他砍東西沒準頭誤傷到自己這件事。”
    “許清渠跟蘭飛揚根本不具備可比性,”蕭木客森冷道:“我知道你瞧不起蘭飛揚。但他的靈術絕對不是徒有虛名。一般的邪物是傷害不了他的。你起先看到他影子上有繩子,後來又不見了,這就是明證,說明那隻鬼奈何不了他。”
    “爺,蕭爺——”伴隨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毛不拔領著兩個船工從後麵追了上來,氣喘籲籲道:“兩位爺,你們也要去蘭飛揚那裏吧,太好了,我們同路!”向背後的船工擺了擺手,毛不拔吩咐道:“你們先拿去集市上賣吧,那東西不經放。”
    風樹立在路中間,抱著手冷眼旁觀,見那兩個匆匆離去的船工都挑著一摞食盒,盒子周圍冷氣繚繞。兩排深黑的眉毛往下壓了壓,他淩厲道:“那些盒子裏裝的什麼?”
    “那個啊,”毛不拔麵有得色:“是銀耳蓮子湯。一煮好我就把它們挑到冷小姐房間裏放著,冰好了拿到夜市上賣,一碗可以多賣一個銅錢呢!而且現在才要立夏,等到盛夏一定可以賺更多的!”
    揉著太陽穴,風樹惡聲惡氣道:“剛剛你說你也要去蘭飛揚那裏?你去做什麼?”
    “要錢啊!”毛不拔興高采烈道:“我一回來就聽東方先生說了冷小姐的事。這個蘭飛揚,踢破冷小姐的房門、又把房間弄髒,還弄得鮮血四濺,讓冷小姐受驚,不該賠錢嗎?該大大的跟他要一筆!”
    “房子是許家的,而且,是他被大師姐嚇到了,”風樹懶洋洋地糾正道。右手抓緊了劍柄,他氣定神閑地掃著路旁一所破破爛爛的柴房——門下的寬縫裏隱約可見一雙光著的腳,皮膚潔白光滑,尺寸卻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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