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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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接近小巷的盡頭了。一路走來,兩旁的建築都是普普通通的民居,卻營造出一股奇異的氛圍。也許是視覺的誤導,風樹總覺得這些老舊簡單的平房並不屬於人類世界。愈是深入狹巷內部,不祥的預感愈是強烈,整道巷子有若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境,阻斷了一切與他人的聯係。
前方是一所帶庭院的老屋,年久失修的木石結構在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門窗已經嚴重變形,院牆上纏滿了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猛地止住腳步,風樹一旋身,抬腿踹在那搖搖欲墜的門上。塵土飛揚間,大門應聲而倒。單手扶著門框,他唇角微勾,牽出一抹極淡的笑,微澀又滿不在乎:“就是這裏了。要進去嗎?”
“不急,”蕭木客仍是慣常那種疏離的眼神,好象蒙著一層薄霧:“該來的終究會來。”不記得是從幾天前開始的,他明確地知道被誰從暗處窺伺,又感覺不到四周有動靜——沒有妖氣,沒有鬼靈,這一點尤為不尋常。當下亦是同樣的情形:老屋裏全是斷裂的木樁石牆,他能清楚地分辨出並沒有活人、死人,或者其他什麼東西隱藏在這兒;但同一時間裏,他又直覺有誰在暗中監視——從一開始,感覺不像有惡意,僅僅是觀察。然而,不管怎樣,事情似乎正朝著他不能理解的方向進行下去,越來越無力支配了。
“總是跟嬰兒聯係在一起的,還會是誰呢?”風樹略略垂頭,將遮住眼睛的幾綹頭發撥開:“我也想趁早跟它做個了斷。”
“等等,”一道白影竄過,蕭木客擋在風樹身前:“一定要現在嗎?理智點,昨晚發生的事還不能讓你清醒嗎?為什麼一棟莊院裏的異靈會比墓裏還多?我不知道原因,可我能肯定天地間的氣氛正在發生奇怪的變化,負麵力量在增長,那些東西的氣焰很是囂張。”
“那更應該去打擊它們一下,省得它們這麼猖狂!”風樹傲然道:“關於許家莊麼……我堅持原來的意見——許慎風有問題。而且,我認為……”意味深長地瞟了蕭木客一眼,他把音量壓得很低:“他越發可疑了。舊樓鬧鬼的傳言在莊裏人盡皆知,他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莊子那麼大,為什麼非要安排人住在那裏?家醜不可外揚,就算他不相信,也沒道理安排外人住在附近。再者,人們都喜歡給遠客介紹本地特有的物產和風俗。‘亡靈歸來的日子’,這麼有意思的節日,他居然對我們隻字未提。”
“這隻是一個習俗嗎?恐怕沒那麼單純,”蕭木客直視著風樹身後,眉頭緊鎖:“可能,亡魂真的會回家……”
“吱——扭——”悠長的聲音徐徐傳入耳間。二人不久前經過的地方,有一扇門慢慢開了。後麵沒有人,那門卻像誰在推著一樣一寸一寸打開來。接著,一個瘦長得有如竹竿的身影憑空出現在房簷下。那人慢悠悠地走進屋裏,不,是飄,他根本沒有走動,而是像腳下有滑板似的直直地、緩慢地平移了進去。動作很輕盈,除了門的響動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什麼也沒有……
“這一隻啊,”風樹打了個嗬欠:“看樣子很好對付。你來還是我來?”
蕭木客冷冷道:“是不怎麼厲害,但它沒有實體。你現在符咒用完了,施過法的寶劍也丟了,光憑血肉之軀怎麼跟它鬥?”仿佛看不見對方眼中迅速升溫的怒火,他續道:“不用管它。亡魂不等於惡靈,看上去它確實隻是回家看看而已。”
“回家看看?”風樹揚了下眉,語氣中透著無可形容的諷刺和不屑,但他並未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而是出神地望著自己麵前那棟廢屋:“哭聲停止了。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表明它的目的達到了吧,”蕭木客麵無表情道:“它把你引到這裏來了,不是嗎?你沒有笨到明知是陷阱還要往裏闖吧?亡靈歸來的日子……難怪島上陰氣這麼重。這裏太邪門,我們必須盡快找到毛不拔他們。萬一撞上什麼,他們是決計對付不了的。”
風樹還是一言不發地立在原地,維持著手撐在門上的姿勢。小巷前端遞過幾點寥落的燈光,借助這微光,他粗略掌握了舊房的全貌:院子裏生長著疏密有致的樹木,主屋是幢長滿青苔的青石大屋,主屋的左後方有座古怪的四層建築——近乎圓錐形的房子,樓層越高體積越小,一道螺旋狀的梯子盤繞而上,像是一條緊緊纏住房屋的巨蛇。
“真想進到裏麵去啊……”目光被粘住了一般無法移開,風樹隻剩下這個念頭。他極力壓抑這種危險的情緒,但它仍然在腦海中尖利地叫囂。什麼東西——似乎是身體的一部分,正激動地輕顫,催促他進入這所神秘的府邸,它們不斷地絮絮低語:“……就在裏麵……等著你……你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屬於我的東西,”自然而然的,風樹低沉、堅定地吐出一句話來。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以前,他已經從容穩健地踱進了庭院,直奔屋後的高大建築。他走過林間的小徑,一麵掃視著周圍,宛如帝王在巡查自己的領地。
蕭木客麵色大變,追過去,一把扣住風樹的手腕,略微發力,同時厲聲吼道:“你在做什麼?給我冷靜一點!”
風樹現出一抹君臨天下的微笑:“我隻不過想要物歸原主罷了。難道你不想拿回自己的東西嗎?”
蕭木客一震,有些不知所措地對上風樹那雙墨黑的、似笑非笑的眸子:“你在講什麼?你發現什麼了?”抓著對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被一隻無形的魔爪緊攥著,每次呼吸都引起胸口劇烈的疼痛。
在黑暗裏怔了一會兒,蕭木客任由周身被驚出的一層冷汗慢慢回收。然後,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冷冰冰道:“你先弄清自己是誰吧!”無聲地歎了口氣,他暗暗提醒自己:“沒事的,風樹他隻是被附身了,他正處在神誌不清的時候,他那樣說隻是個巧合,他什麼都不知道,沒有誰知道,也不可能有誰知道……”
“我沒事,”風樹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我就是想嚐試一下,放任自己會發生什麼事。”試著掙開蕭木客的鉗製,他若有所思道:“剛剛那樣就是所謂的‘鬼上身’嗎?心裏冒出來一些莫名的衝動,會有一些莫名的話脫口而出……但我想,我還沒有失去理智。”
“你瘋了!”手勁絲毫不減,蕭木客咬牙切齒道:“馬上離開這裏。”
“不,不對勁!”風樹搖搖頭,一臉認真的神情:“前兩次碰到沒有臉的女人,我都會有一段時間完全失去意識。這一回,雖然感覺……思維混亂、對外界反應遲鈍、自控力嚴重下降……可是,我的意識是清醒的,也可以勉強掌握自己的行動……”
蕭木客不作聲,拖著風樹的胳膊徑往門外走去,眉頭擰得更緊了。行了不到三、四步,他又驀地定下身來,戒備地環顧著四周。就在不到一秒鍾的時間內,平時那種若有若無的被偷窺的不適感一下子強烈起來,他感到背部浮起一陣微妙的觸覺,像有許多細針輕輕地刺在皮膚上——那是一道帶有評價意味的視線在打量著自己。他辨不出那眸光的來源,唯一可以斷定的是,窺探者近在咫尺。
“哎——”風樹用自由的左手抽出長劍,正色道:“放手啦!這宅子裏有棘手的東西!”他的感應力不如蕭木客來得強,但身為世襲的盜墓賊,他擁有長期下地得來的警覺性。即使不清楚具體情形,他依舊品味出一絲有人躲在暗處虎視耽耽的驚栗感,內心有個聲音不斷地警告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否則下場會很不妙。
蕭木客作了個不要說話的手勢,將風樹向門邊推去。他自顧自地平舉著劍穿過院子,目光在主屋和那座圓錐形建築之間來回遊移著,冷冷淡淡的俊顏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靜靜盯著蕭木客紋絲不動的側影,風樹利落地把劍換到右手,這時,消失了一會兒的嬰孩啼哭再度響起,那尖利的嗓音幾乎要劃破夜空。漆黑的瞳孔微微擴大,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清空凡人對異界本能的畏懼,那悲泣聲卻逐漸逼近,仿佛有個嬰兒趴在肩頭號哭著。
慢慢地,風樹感到身體周圍好象衍生出一些空隙,一縷來曆不明的靈氣在其穿梭,冰冷的夜氣和纏繞在肌膚上的濕氣連成一道屏障,自己被深深地罩住了。處在這個從人間分隔出來的狹窄時空裏,周圍的景物似乎都有了種距離感,一切全顯得不真實,感覺卻變得極為靈敏。他可以體會到胸口的心跳,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壓迫感,以及一股刺舌的血腥味,除了眼前的影象和聲音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明事物刺激著他的感官。
不動聲色地抹掉額頭泌出的汗水,風樹定了定神,用眼角的餘光搜尋著那個作祟的東西。倏然,一股徹骨的涼意貼上了他的頸項,像是一隻沒有溫度的手在撫摸他的後腦跟頸部。同時,一道淩厲的眼光朝他射過來——眼睛的主人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內。
急轉回身,風樹看見不遠處的枯樹上掛著一個白色的線團,天際的星光透過絲線與絲線之間的細小縫隙射出,猶如目光在閃爍。定定地看了幾秒鍾,他心頭終是糾結著一種無法釋懷的焦躁。他並不認為自己先前的經曆是虛驚一場:對這種應該放置在深閨繡房的物件,他很是陌生;但印入眼簾的畫麵散發著極度的不調和感,令人毛骨悚然——一團潔白晶瑩、一塵不染的絲線,垂吊在荒庭老樹上,偶爾隨風輕輕擺蕩,釋放出具有生命氣息的光柱。
風樹冷哼了一聲,沉著臉走上前,小心地用劍身碰了碰那團白線——可以想象,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他探手取下枯枝上的線團,托在掌中仔細地端詳。
點點滴滴的光穿過絲線團漏到另一側,落進風樹的眼裏——光的直線傳播,是再自然不過的規律。然而,找到光源的他,卻絲毫不能平撫心中的驚疑,那些纖細的光束鑽入視野時,總感到背脊一陣涼颼颼的,而且體內湧上說不出的緊張。他可以確認,這種緊張是興奮引起的,自己的真實反應是周身翻騰著一種喜悅的情愫,仿佛重遇了期盼幾千年的東西。這股離譜的振奮感,喚醒了他心底最深層次的恐懼:自己,已經被異化了嗎?
“你在那邊幹嘛?”似乎感應到了什麼,蕭木客偏過頭淡淡地瞥了風樹一眼,低聲道:“後邊那棟建築很怪,煞氣太明顯了,反而讓人覺得是個幌子。正主兒還是在主屋裏。我過去查看一下,你在這裏把風。”靜默了片刻,又冷然道:“自己放警覺些,別給我添麻煩。”語畢,他一步步挨到主屋正麵的窗前,把夜幕中輪廓模糊的暗色窗簾掀起一角來。
風樹背在身後的左手有些不聽使喚,隻是緊攥著那團線,掌心滲出的細密的汗滴加劇了線團的形變。衝蕭木客陰沉地一笑,他回敬道:“你才是個大麻煩!我們又不是在地下,望什麼風啊?這種荒廢的屋子誰都可以進出,不會有人管的。白癡。”側耳聆聽,不知何時起哭聲又一次消失了,詭秘的氛圍卻並未減退;相反,他感覺空氣中有一股駭人的氣勢正迅速成形,腦中警笛大作,可是無法預測這份危機將怎樣呈現。
四下看了一圈,風樹沒找到任何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的物件或者生靈。一丈開外的地方,蕭木客正撩開窗紗,聚精會神地凝望著青石大屋內部,散淡的鳳目中流動著一絲疑惑。輕輕地搖了下頭,風樹把左臂伸到臉前,平視那團潔白的絲線。不可思議地,他竟有種自己在與這個線團對望的感覺。一時間,他不禁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出問題了,日常的生活用品開始有了獨立的靈魂?
沒有一點先兆,線團濾過的那些光線變暗了許多,隨即又恢複先前的亮度,整個過程像是完成了一個眨眼的動作。風樹吃了一驚,一個很荒唐的念頭急速轉過,卻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
“一團線會眨眼?”風樹喃喃自語道:“我在想什麼啊。怎麼可能?盜墓者最忌諱胡思亂想……”仿佛呼應他的想法一般,通過線團間隙映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地晃動了幾下,他心下又是一凜:“難道真是我想的那樣嗎?不可能……”一甩頭,摔去那個荒謬的猜想,他啞著嗓子道:“房間裏有什麼啊,蕭兄?要是看不到什麼有意義的東西,我們還是先去找人吧。我覺得,最好還是白天來探察,這裏太過陰森了。”
等了幾秒鍾,蕭木客沒有答腔,風樹嘴唇動了動,想要再說點什麼。這時,手心傳來一陣酥麻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掌間輕微地上下顫動,他不由得有些頭皮發麻:“是那團白線在掌中移動嗎?”他怔怔盯著自己的手掌,呼吸急促起來。這會兒,線團射出的光線不再閃動,色澤一點點暗沉下去,強度卻增大到灼人的境地,對峙似地瞪著風樹。不妙的感覺越來越重了,隻是不敢證實。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眸中猛地劃過一道寒光。他亮出招牌的邪魅笑容,徐徐抬起了右臂,握劍的手帶著一線幾乎察覺不出的戰抖。
劍尖淺淺刺入那個潔白的線球,風樹手腕一沉,挑斷了一小股絲線,露出一個黑色半透明的異物來——一隻包繞著血管網的青黑色眼球靜靜躺在柔順的絲線中間,閃耀著狡黠的、紛繁複雜的瞳光,仿佛有很多話語要訴說。
身軀不自覺地震了下,那一團輕輕軟軟的白線自風樹手中滑落。線團與手掌邊緣分離的一瞬,那枚暗黑色的眼球脫出了絲線的包裹。隨後,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劇痛穿透了他的左手,從掌心竄向全身每一個神經結,排山倒海的疼痛占領了整具軀體,把一切思想情感統統帶走。
肩膀靠在樹幹上,風樹用寶劍支著地,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響。透過額際被汗水洇濕的發絲,他失焦的眼睛瞥見那隻線球在原地打了幾個轉,接著,滾進了一簇亂蓬蓬的雜草內。他竭力睜大雙眼,尋覓那小小的、白色的影子,然而,視野越來越狹窄了,世界的形狀扭曲著,眼前一片模糊紛亂的色彩。
重新掌握對身體的主控權時,第一眼呈現在麵前的是蕭木客放大的臉孔,風樹順勢扶著他的肩頭站直了身子。不知道喪失意識多久了,他這樣想著,仰望了一下天空。根據那幾點星星的位置,他推斷出自己不省人事的時間並不長。肉體的痛楚已經平息,他試探性地活動了一下全身各處的關節,又運功調息片刻,沒有任何不妥,所有不適的感覺都逃遁得無影無蹤,似乎剛才那些景象和痛苦隻是一場噩夢。
“你又怎麼了?”蕭木客摘掉包裹右手的皮套,以食、中二指抵於風樹眉間注入一道內力,一邊淡淡地詢問。
“沒什麼,”風樹心不在焉道:“我再好不過了。”目光飛快地掃過地麵,在四周的草叢中徘徊良久,他用微不可見的幅度擺了下頭,黑水晶般的眼睛裏摻雜著失望與迷茫。
“你成天除了惹麻煩就不能幹點別的?又沒有本事,又愛逞強,”蕭木客略顯厭惡地斜了風樹一眼:“自己照照鏡子,臉色比鬼還要慘白,難看死了。”
風樹一把拍開蕭木客的手,怒目相向道:“本少爺難看?我還沒嫌你畸形呢!鳥爪離我遠一點!”側轉身體,他微微舉起握拳的左手,遲疑了一會兒,終於緩慢地放鬆手指,將掌心攤開——骨節分明的手掌中央印著一團汙跡;橢圓形、兩頭略尖的暗灰色印子嵌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醒目;印記正中部分顏色最深,那片烏黑的區域形成一個圓圈;整塊痕跡就像是一隻獰笑著的、妖異的——眼睛。
“手弄傷了嗎?”蕭木客暗灰的瞳孔裏依然不見一點情緒。
“沒有,”風樹雙手環抱在胸前,眼神飄忽不定:“你過來的時候,有沒有在地上看到一團白色的絲線?”
“你掉了一團線?”蕭木客奇道:“你隨身帶著那玩意做什麼?在哪裏丟的?那東西對你很重要嗎?”
風樹寒森森地一笑:“隨便問問罷了。我想,現在是不可能找到它了。它已經很好地實現了自己的用途。走吧,我們耽擱很久了。”偷瞟了下左手手心的眼形痕跡,他在心底暗自嗟歎:“它的用途就是作為媒介吧。沒錯,它很好地發揮了這個用途。沒必要再逗留了,不管始作俑者是誰,它把我引到這所房子裏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再留下來對雙方都沒有意義了。”
“嗯,”蕭木客簡短地應道:“我也讚成白天再來。”呆呆地盯著石板房看了一會兒,他近前幾步,裸露的、鳥爪似的右手手指緩緩劃過窗簾表麵:“這屋裏掛著好多簾子,根本看不到裏麵的情況。而且,你細看就會發現,這簾子的質地很特殊。”
“是嗎?”風樹突然有點歇斯底裏:“少給本少爺賣關子!你究竟想說什麼?要是發現了什麼就說出來,別在這裏有的沒的廢話一堆!”說罷一步跨到蕭木客前麵,他信手撈過一側簾子,卻不料用力過猛,竟把那幅窗簾撕下一條來,陌生而熟悉的觸覺頓時令他渾身一僵——陌生,是因為那決不是任意一種窗簾布該有的手感;熟悉,是因為那特有的感覺分明來自某樣每天都會接觸的質材——頭發。移到光亮處,他用看似很溫柔的動作捋著手中那一綹幾尺長的黑發:“真是相當別致的窗簾。”
蕭木客沒有接話,從近旁的枯樹上折了根枝條下來。風樹會意地拋掉頭發,摸出火刀火石將枯枝點燃。
蕭木客一手持劍,一手擎著燃燒的樹枝向窗內照去,隻見房間裏倒垂著一層層、一道道幾乎墜到地麵的黑色長發,看不到盡頭。淡淡地望了風樹一眼,他輕聲道:“你還有夜光石吧?”
“真不巧,帶在身上的剛用完,”風樹用困頓的聲線回答,同時合攏左掌藏到背後。事實上,這是謊言,以他的行動力和辦事作風極少會出這種差錯,隻是有個沉悶的嗓音一直在心裏對自己說:“你絕對不會想看屋子裏隱藏的那隻東西……”身心俱疲的風樹,這一次,打算聽從內心深處的告誡。
夜風驀地強勁了一些,風裏攜著淡淡的海腥味,滿屋的發絲飛舞間,隱約現出房屋中部一團顏色蒼白慘淡的物體。瞅著這轉瞬即逝的情景,蕭木客陡然變色道:“趕快離開這裏!”說著他一下子吹滅了火,推著風樹向外走去。
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流當中,兩人不由品出點恍若隔世的意味。悶熱的空氣中混雜著種種氣息,越靠近海,人群便越發擁擠,海風拂過麵龐竟是溫熱的感覺。跟隨人群往前移動,風樹猛然叫住了蕭木客,指指位於道路前方左側的一個街口:“看——”
那條街道很是狹窄,入口處飄著幾點昏暗的燈火。蕭木客定睛看了會兒,倏然觸電似的別開了目光,臉色微微一變:“那裏……不就是我們之前進去的那條小巷嗎?”
“別緊張,蕭兄,”看穿了對方的心事,風樹狡黠地一笑:“我們沒有遇到‘鬼打牆’。那是另一端的巷口。假如剛才我們不按原路返回,而是繼續朝下走,走到巷尾再向右轉,就會從那個地方出來。”
蕭木客挑起眼皮睨著風樹:“你想表達什麼?我們該走那條路出來?”
“當然不是,”風樹不耐煩地擺了下手,解釋道:“這說明島上的街道規劃得非常好。你留心觀察,所有路徑都是方方正正的……”
“這裏不過是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島,”蕭木客跟上了風樹的思路:“可是,曲阜城的街道都不如這裏規劃得整齊。不僅魯國的王城,我到過的國都,齊都臨淄、楚都郢、趙國的邯鄲,論起城池的修築、街道房屋的布局,居然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偏僻的小島。”與風樹對視了一眼,蕭木客低聲道:“沒道理啊……你的意思是……”
越往前,街上的行人越發擁擠和嘈雜了,前後方人時不時地彼此發生碰撞,二人如同壓縮罐頭最中間的那一塊,幾乎渾身動彈不得。風樹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唇角微動,但他的話一出口就淹沒在了鼎沸的人聲中。聳聳肩,風樹在語聲中貫注了一點真氣:“這兒太吵了,我們回去再說。”
這時,一個嘹亮的嗓門蓋過了周圍所有噪音鑽進兩人耳中,震得鼓膜嗡嗡作響:“新鮮美味的桃子,來自海中仙島,色澤鮮豔,水分充足,清甜可口……”
墨黑的眸子裏浮起一層嗜殺的血氣,風樹對著蕭木客:“還站在這裏做什麼?你想找的人就在前麵,還不快過去!”話音沒落,他身形一矮,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嘖”,蕭木客攏了下頭發,眉頭輕蹙,循著那誇張的叫賣聲慢慢挪過去——果然,毛不拔正蹲在一座桃子堆起的小丘麵前,眉飛色舞地招攬著客人。
“這位小爺,買幾斤桃子吧,又大又甜!咦?蕭、蕭爺……,”一抬眼瞥見蕭木客,毛不拔的笑臉僵了幾秒鍾,既而結結巴巴道:“俗話說得好,親兄弟,明算帳。這些桃子可是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摘下來,一個人辛辛苦苦儲存,一個人辛辛苦苦保鮮,一個人辛辛苦苦搬到集市,一個人辛辛苦苦在這裏稱量、算錢、招呼客人……所以,我賣桃子賺的錢都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這是我應得的。你休想染指!”
蕭木客麵無表情道:“這個小島很危險,你最好盡快回船。以後不要再擅自離開了。”
“你竟然不跟我談價錢?你真的一點油水都不想撈?”毛不拔狐疑地盯著蕭木客,雙手緊緊捂住腰側的錦囊:“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接下來肯定會威脅我,如果不把賺的錢分你一半,你就去向我們爺告狀!”
“我不會那麼做的,”蕭木客冷冷道:“因為沒必要。他現在就站在你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