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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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風樹不解道:“怎麼了?”
蕭木客一個箭步衝到風樹跟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道:“為什麼現在才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一直以為你聽不到的。”
肩膀一下子痛到麻木,感覺自己的骨骼在對方手裏“哢哢”作響,然而,麵對一反常態的蕭木客,風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有人知道,這一分鍾裏他們誰受到的震撼更大一些。不知過了多久,風樹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你……先鬆手行嗎……我的骨頭要碎了。”
“抱歉,”垂下手,蕭木客恢複了沒有表情的麵具臉:“我不該讓你進那個崖墓。”
“笑話,”風樹提高了音量:“你以為你是誰?隻要本少爺想去,任憑誰也攔不住!”眼見對方麵色凝重,卻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皺了下眉:“聽到那個聲音有什麼了不起的?看你擺出那種樣子,”邪魅地一笑,他調侃道:“你可別告訴我,從那種聲音裏麵可以破譯出什麼藏寶圖之類。難道說,那個聲音暗示了崖墓中的寶貝藏在哪裏?”
“是我太自以為是了,”蕭木客垂眼看著地,用幾不可聞的聲線道。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隱約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風樹收斂了笑容:“莫非……我們又從崖墓裏帶出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就是我房裏這隻?”慢慢踱到幾案旁,他顯得十分鎮定:“其實,我猜也是這樣了。這個房間我住了這麼久,以前都好好的,直到……從墓裏麵出來,晚上……我就開始聽見這些怪聲……”
“等等,”蕭木客抬起頭,直視著風樹的雙目:“你確定你是從昨天晚上才開始聽見這種聲音的?”
“確定,”風樹苦笑道:“怎麼了?這東西很厲害嗎?即便如此,你也沒必要擺這種臉,反正它是衝著我來的。你不是很想殺掉我嗎?不過,我很好奇,它能厲害到什麼程度?我們遇到的那些邪物裏麵,它能排第幾?”
聽到風樹吐出“確定”兩個字,蕭木客全身一鬆,仿佛長出了一口氣。散淡的鳳目裏終是沒有一點波動,卻不像感覺危險過去後的那種如釋重負,而是一種絕望的平定,是確知已經大難臨頭所表現出的那種無奈的冷靜。而風樹,準確地接收並讀懂了這個眼神。
攤開手,風樹玩世不恭地一笑:“我看得出來,從昨晚開始我能聽見怪聲的這個事實非常糟糕。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糟糕。也許你說出來的話,我可以死得瞑目一點。”
“也許你永遠都不會死了,”蕭木客冷冷道:“其實,這隻鬼一直都在你的房間裏。從我第一次上船查看,我就知道。它就住在這裏。它並不是怨鬼,不會傷害你的。問題是從前你一直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風樹下意識地將右手放在劍柄上:“它現在變成怨鬼了?”
蕭木客搖搖頭:“它沒有變,變的是你,是你的身體發生了變化。以前你不是對異靈敏感的體質,所以你一直聽不見它。可是,就在這一兩天裏,在你從崖墓中出來以後,你變成了通靈的體質……”
“是這樣嗎?”風樹有點莫名的樣子:“通靈的體質?也沒有什麼不好啊。你不是也可以聽見它嗎?”
“通靈的體質很容易招來那些東西,”蕭木客輕聲道:“也更容易受到那些東西的影響。但對你來說這不是大問題。關鍵在於……”
突然有人叩了幾下門,毛不拔在外麵用異常失望的語氣喊道:“爺,蕭爺是不是在你這裏?”
風樹眸光一凜:“做什麼?”
毛不拔無精打采道:“剛才林小姐見蕭爺他們回來,就吩咐廚房弄了點夜宵,叫我給端過來……”後半截話比蚊子哼哼還小聲,卻依舊讓兩人聽得清清楚楚:“大晚上不去睡覺吃什麼夜宵嘛,浪費錢。我故意磨蹭這麼久,居然還沒有睡,還在等著吃……”
風樹耐著性子道:“把東西端進來就立刻滾蛋。”
門開了,毛不拔拿著一個托盤摸進昏黑的房裏。磕磕碰碰地將托盤放在幾案上,他轉身欲走,想一想又停下腳步,對蕭木客叮囑道:“先吃點桃子再吃飯啊,這樣就可以少吃一點飯,省點錢……”
“毛不拔,”風樹抱著手,聲音很輕,卻透出股危險的意味。
“爺,你終於知道我管錢的辛苦了!”毛不拔倏地麵露喜色:“你們二位這樣在屋裏聊天不點燈就很好,可以節約燈油……對了,”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要把這個方法推廣開,以後晚上除了幹活的船工,誰也不許點燈。這樣就可以省下不少錢……”
風樹森然一笑:“沒有其他事情的話,你可以去睡了。”
“大笨石給了船工兩倍工錢哎,我怎麼睡得著!”毛不拔說著,偏過臉,正與風樹冷峻的眸光相遇。他打了個寒戰,繃出一張笑臉道:“那個……爺,其實我是有件事想跟你說……自打我們出海,一個多月來,廚房裏的食物總是短少,不知道誰老偷東西吃,而且少的都是魚啊肉啊,多半還是生的……”
風樹輕輕地哼了一聲:“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那是你管的事。”
“沒什麼,”毛不拔摸摸頭,悻悻道:“爺,很晚了,你休息吧。”說罷,一溜煙跑掉了。
風樹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低喟一聲:“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
蕭木客望著房門的方向,半晌,才冷冷道:“一個人是不是通靈的體質,是天生的,隻有在極為特殊的情況才會轉變。你突然變得對異靈這麼敏感,而且是從墓裏出來之後……”
“你剛才說……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死了……”心裏沉甸甸的,風樹卻始終保持著談笑的口吻:“你是不是懷疑……我已經不是人了?因為我被那種白色、軟綿綿的怪物碰到過?你告戒過我不可以沾到它們身上的白漿。我……是不是會慢慢地變成那種怪物?”
蕭木客看了風樹一眼,輕聲道:“被白漿沾到,毒性當場就會發作,不是你這種症狀。我想……我不得不承認,那白漿對你沒有什麼影響。我真正擔心的,是那個沒有臉的女人。很明顯,在墓裏,最後是她救了你。或者,確切地說,是她決定放我們走的。她站在那個青石台階上看著你,接著所有的怪物轉向她,然後它們都自溶了。雖然聽上去難以置信,但我的確有這種感覺……那隻沒有五官的東西對你,很是‘另眼相看’。當然,這隻是我的感覺,也可能完全是錯的……”
風樹垂下頭,順手撥開額前的亂發:“我想,你恐怕……是對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就是在最後那個洞室裏,我被一隻那種很惡心的怪物掐住了脖子。後來,沒有臉的女人忽然出現在我身邊。接著,那隻怪物卡著我的手就漸漸地鬆開了。這些,不會隻是巧合吧?那個沒有五官的家夥,它對我做了什麼?它到底想要什麼?”
“你肯定知道‘倀’吧?”蕭木客低聲道:“不隻是老虎有‘倀’鬼供它驅使,很多異靈都擁有這種類似的仆人。我想,沒有臉的女人,很可能就是想讓你充當相當於‘倀’的那種角色。也就是說,讓你做它的傀儡,為它辦事。它一定對你動了什麼手腳,等到你完全失去自我的那天,它就會來帶你走。”
一下子聯想到夢裏的情形,風樹立時感覺一股寒意在脊背上流竄。深吸了口氣,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微笑:“那好啊,到時候你肯定不是我的對手了,我可要好好跟你算總帳。”
“這就解釋了很多事情,”蕭木客眉頭緊鎖:“但還剩一個問題,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
心間宛如抵著一塊千斤巨石,壓抑的感覺讓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難,風樹竭力不顯出驚慌的情愫,伸了個懶腰道:“屋子好悶啊,幹脆我們到甲板上走走。”
船艙外。月亮還是沒有一點光澤。意外的是,林亂和言不悔正靠著船舷說話,白哦白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風樹心亂如麻,顧不上搭理別人,自己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往前衝。林亂見狀微微吃驚,跑過來拉住他問道:“師弟,你去哪裏?你是不是傷還沒好?這兩天,我見你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沒事,”風樹側目望向漆黑的海麵,掩飾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把‘風冥’弄丟了。這事我一想起來就心煩。”
言不悔嚴肅地說:“對一個高手來講,使用任何武器都沒有分別。內力修為到了一定的境界後,飛花落葉都可以傷人。少將軍,你要是用手上這把普通的劍就威力大減的話,隻能說明你還沒練到火候。”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換了武器就威力大減,”風樹冷笑道:“大笨石,不如我們現在來比劃比劃怎麼樣?”
“好啊,好啊,”白哦白拍手笑道:“我最愛看耍劍!”
“師弟,”林亂急道:“你別跟這家夥他一般見識。”說著,她回頭對言不悔道:“你不知道,師弟原來那把劍是他們家祖傳的東西。他出師那天,他爹把劍交到他手上,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傳家寶啊?”言不悔點點頭:“我明白你的心情了。唉,少將軍這樣的才俊,卻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惋惜。不過有什麼辦法呢,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我去查查看哪天是吉日,你先齋戒三日,然後沐浴熏香,接著就可以以身殉劍了,我們都會去送行的……”
林亂嚇得臉色煞白,不住地扯言不悔的衣角,一麵叉開話題道:“師弟,你的‘風冥’平時從不離身的,怎麼會弄丟呢?”
“也是怪我太大意了,”斜了蕭木客一眼,風樹露出慣常那種張揚、帶著點嘲諷的笑容:“那天,我在崖墓裏,正準備從一個棺室裏出來,突然看見地上躺著一隻豬。這隻豬因為身中劇毒,暈了過去。你說,墓裏麵居然有一隻豬,還有一個很蠢的人居然給這隻豬下毒,再有一個最蠢的人居然想給這隻豬解毒,二師姐,你說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啊?我當然就蹲下來看個究竟,想知道那隻豬最後死了沒有。就這麼分了心,等我回過神來,劍就不見了。”說完他自行向前走去,蕭木客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麵。
呆呆地看著兩個人走過去,林亂茫然道:“師弟在說什麼啊?言不悔,那個墓你不是也進到最裏麵的嗎?你還是跟他們一起回來的呢。那個墓裏麵真的有隻豬嗎?不可能吧。”
“林小姐,”言不悔認真道:“豬我倒是不曾親眼看到,所以不能斷言它有沒有。但是我推測,多半還是有這麼一隻豬的。不然,少將軍怎麼會這麼說呢?做人嘛,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再說,他也沒有理由騙你啊。你是他的師姐,他應該尊重你……”
微涼的海風打在臉上,風樹一步一步踱到船艙另一側,數丈的距離走完,初時那股怯弱之情已然煙消雲散。他倚在船舷上,仰望著夜空細細在想,想進入崖墓以後的種種情形,乍聞蕭木客的推斷時那種張皇無措的意態,早就蕩然無存。此刻他就像想著別人的事情那樣,極冷靜,也看得極清楚。
從容地轉身,風樹不但臉色變得緩和,而且看上去很愉悅似的。“喂,你說說看,”他注視著蕭木客,目光中充滿了自信,甚至有一抹霸悍:“那個沒有臉的女人,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它?是不是非要返回崖墓不可?”
“不一定,”蕭木客麵無表情道:“這些邪物,通常都有自己的地界。但這隻沒有五官的東西……你爹從前在泰山附近也撞到過……不明白……難道會跟你的家族有關?總之,它如果真的選中你做它的傀儡,自然是不管你在什麼地方它都能找到你。”
“那就好,”風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披風,才慢吞吞道:“我們想個辦法把它引出來。殺了它,一了百了。天底下的東西,都是一物降一物。沒有臉的女人,是妖也好,是鬼也罷,總有它的弱點。”
“話是不錯,”蕭木客冷冷道:“問題是我們根本無從知道它的弱點是什麼。”
風樹再次讓視線落在蕭木客臉上:“你有辦法對付它,是不是?”
蕭木客仰頭看著深黑的天幕,右手輕輕按著左臂上端,雙眉緊蹙:“現在沒有。”
“這事先放著,”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風樹氣定神閑道:“明天一早就能到那個島上。你去吃東西吧,我要吩咐二師姐幾句話。”
“我們換房間睡好了,”蕭木客淡淡道。
風樹不置可否地一笑。
隔了兩日。將及黃昏。一座雅致的小院內。
院子裏有一個池塘,風樹坐在塘邊的一塊巨石上,隨手折著一支柳條。百無聊賴地將柳葉一片片扯下來拋出去,他抱怨道:“東方老頭,你那個所謂的故交,到底什麼時候過來?真不明白,我們跟他有什麼可商量的?”
看著風樹不經意擲出的葉片盡數嵌進了牆壁裏,東方淇不由一怔,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少將軍,少安毋躁。我們等蘭飛揚那家夥,絕對不是因為我跟他的交情。我給你講講這個人,你就明白了。蘭飛揚,是魯君的二伯公子瀽的門客。他表麵上是學習刑名法術的……”
“實際上,”一直凝視著池水的蕭木客忽然插話道:“他精通靈術,尤其是一些很邪門又很生僻的靈術。”
東方淇點點頭:“那具屍體,不用說,就是他在背後操縱的。這個人,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裏。關於我們此次出行要,看來已經走漏了消息。蘭飛揚說不定是奉公子瀽之命前來截住我們。”
“各找各的就是了,”風樹不耐煩道:“他把我們引到這裏想幹什麼?”
“我們等他來就知道他的目的了,”東方淇老成地一笑。
這所重樓疊院的大宅,位於一座海島上,正是風樹一行從海裏撈起的少女所說的“島上最有錢的大戶”——許家莊。昨天傍晚,風樹與蕭木客、玉無瑕、東方淇四人把許清淺送到莊院門前,許家人似乎絲毫沒有懷疑這位失而複的二小姐。莊主許慎風更是對風樹連連道謝,並極力挽留眾人留宿幾日。進莊之後,風樹才知道莊上已經住了一位客人。一打聽,這人竟是東方先生的舊識——魯國顯貴公子瀽手下的“紅人”蘭飛揚。眾人剛安頓好,蘭飛揚便遣人送來一封信,約定第二日傍晚時分共商大事。
“醜八怪表哥——”一襲楓紅紗衣的玉無瑕,低聲飲泣著向風樹走過來,後麵跟著一個青衣漢子。慢慢走到表兄跟前站定,玉美人蓄滿淚水的俏眼一轉,就像黑夜裏的閃電,直照得旁人心裏都亮了——自然,這裏說的“旁人”並不包括風樹在內。
心知不妥,風樹還是若無其事地問道:“美人表弟怎麼了?”
玉美人瞪大了眼睛,用優美的蘭花手向後一指,神態惹憐、語言嬌軟道:“這個人,他、他……欺侮我!”
美人身後的青衣人一聽,立即跪倒在地,頓首道:“我實在是無心之過。方才我從這位小爺門前經過,門虛掩著,我就……隨意往門縫裏看了一眼……莊主交代了要好好招呼幾位貴客,我一直盡心盡力,從不敢偷懶……少將軍要打要罵都可以,但是千萬不要讓莊主把我罰到舊宅子裏去當差!”
跟這個自戀又完美主義的表弟相處了幾年,風樹一望之下便心中了然。強忍住笑,他起身來定睛一看,認出這個青衣漢子是個在莊裏做雜活的下人。
蕭木客蹙了下眉:“怎麼回事?”
風樹搖搖頭,狹促地一笑,盯著跪在地上的大漢,輕聲道:“老實交代,你看到他在房裏幹什麼?”
“這……”漢子看看玉無瑕,又看看風樹,終於小心翼翼地回答:“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我也沒看清楚,這位小爺像是在修指甲……”
“住口——”玉無瑕柳眉倒豎,怒不可遏:“你胡說八道,我明明把門閂上了,一定是你撬開門偷看我……醜八怪表哥,他欺負人!”發怒時,美人的嗓音不若平常那般嬌柔,卻清脆無比,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幾截。
見那雙總是漠然的眼睛裏現出一線疑惑,風樹歎了口氣,附在蕭木客耳邊道:“娘娘腔覺得,剪指甲、掏耳朵一類動作都是極不優雅的,就像疙瘩、傷疤一樣不能給人看見。一旦有誰看到他這些小動作,他就尋死覓活的。然後,我爹就會讓我去把那些人殺掉。”
“你該不會真的因為這個就殺人吧,”蕭木客冷冷地看著風樹:“何況,我們在這裏是客。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沒道理殺主人家的人。”麵色突然微微一變,他低聲道:“牆外有人走過來了。”
“早就聽說,南宮錯有個門客,武功出神入化,”一個身著紫衣的青年昂首走進院子裏,環顧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蕭木客身上,微微笑了一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隻是沒想到,蕭兄武功蓋世之外,人也出落得如此俊秀。”最後一句話中儼然帶出幾分輕佻的味道。
完全把來人當作空氣,蕭木客轉身走到風樹所站的大石上,閉上眼睛養起神來。似乎沒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紫色華服的青年默立了幾分鍾,自我解嘲地一笑,道:“在下蘭飛揚,相信這個名字各位也不至於覺得陌生。”說著向東方淇拱拱手:“東方兄,我們又見麵了。”
東方淇回以一個淡淡的笑容,也不做聲。
“你就站在看著這個醜八怪仆人侮辱我?倘若他造的謠言流傳開了,我還有什麼臉麵見人?我不活了——”玉美人伸手牽住表兄的衣袖,把一雙眼皮垂著,不斷咬著泛出粉紅光澤的嘴唇,仿佛在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這等任誰都“我見猶憐”的神情,風樹卻是看在眼裏,煩在心裏。他甩開玉美人,退立一旁,借機用眼角的餘光暗暗打量蘭飛揚:二十七、八歲的年紀,高大英挺,衣飾華麗,臉上始終展示著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卻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
想到那具“活屍”,風樹暗忖此人恐怕不容小窺。心中雖存了這個念頭,他照例沒有任何客套話,一開口便直奔主題道:“姓蘭的,本少爺跟你素昧平生,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可跟你商量的。你約我們在這裏會麵,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本少爺忙著呢。”
“這位不用說,一定就是兩年前領兵攻破函穀關而一舉成名的小將軍無愛風樹了,”隨口恭維著風樹,蘭飛揚卻把臉朝向另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玉無瑕。正當夕陽無限好的景致,落霞映著美人火紅如楓的衣裳,越發襯得他亭亭玉立,膚白如雪,一雙淚眼宛如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蘭飛揚看得心旌搖曳,幾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身為當時的名士,蘭飛揚不論武功上的造詣,還是刑名法術方麵的研究,甚至對奇門異術的精通,都不及的他的“好色”聲名遠播:不滿三十歲,他正式收納的妾室就有上百名,家中蓄養的歌姬舞伎更是不計其數;每逢出行,他至少攜帶二、三十名姬妾,玉笑珠香的旖旎風光自是羨煞旁人;而所到之地,他幾乎處處留情——
自幼生長在齊國,蘭飛揚本來深得齊相孟嚐君賞識,準備相機推薦給齊王,誰知他在相府沒住幾日,便與孟嚐君的夫人有染。野心極大的孟嚐君並沒有與他計較,反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讓他不好意思起來,不久就離開了齊國,投身在魯君的二伯公子瀽門下。
但凡遇上姿容出眾的美人,蘭飛揚既不在乎家世門第,亦不考慮對方意願,隻要看中了就非要到手不可。匪夷所思的是,他從來不用強,再是古怪刁鑽的美人,經過他一段時間的糾纏,無不傾心於他,甘願委身。在傳聞中,這都歸因於他擅長一種迷惑人的邪術。
看到有人為了自己的容貌神魂顛倒,玉美人破涕為笑,儀態萬方地一揚絲巾,對風樹道:“看見沒,人家沉醉於我豔極無雙的美貌當中,根本顧不上跟你講話。”這也許是唯一一次美人沒有曲解別人的行為。
遺憾的是,風樹並不認同這個正確的解釋。有這麼一個娘娘腔表弟,他向來深以為恥。此刻見蘭飛揚眼神飄忽不定,好像在看玉美人又好像沒有看,一臉古怪的表情,風樹便認定他是在嘲笑自己,不由惱羞成怒。另一方麵,既然蘭飛揚說有要事相商,自然不該有閑雜人等在場。想到這裏,風樹一伸手封住了玉無瑕的穴道,喚來兩個婢女扶他回房。
戀戀不舍地目送玉美人離去,蘭飛揚一心隻在思量如何得到佳人的垂青。看著玉無瑕哭訴被下人欺侮,風樹卻不理不睬,他也不問情由,左手輕輕帶過一記掌風,青衣漢子立即倒地身亡。風樹等三人均是一愣,沒料到蘭飛揚會突施殺招,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插手這件無聊至極的事情。
無聲無息地將長劍抽出一截,風樹冷冽道:“蘭兄,你一進門就平白無故殺了人家的仆人,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你是想炫耀自己武功高強還是別有圖謀?”
“我當然是別有圖謀了,”蘭飛揚雙目炯炯有神地逼視著風樹。美色當前,他根本無心細聽風樹和玉美人的對話,自然不知道風樹對美人其實隻有鄙視嫌惡之情——蘭飛揚不僅有眼無珠地將玉無瑕誤認做風樹的侍妾,更自作聰明地以為風樹遣開美人是出於爭風吃醋。於是,決定要給“情敵”一點顏色看看,他仰天長笑道:“你之所以不殺這個人,並非是你不想殺。說穿了,你隻是不敢得罪主人家。唉,美人受了委屈你卻不能為之出氣,”搖搖頭,他鄙夷道:“把終身托付給你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幸福可言?”
兩道劍眉緊緊地擰在一起,風樹與蕭木客對視了一眼,把語聲放得極輕:“他在講什麼啊?到底是我的耳朵有問題還是他的腦子出問題了?”
“現在還摸不透他的意圖,”蕭木客輕輕地搖了下頭:“或許他在故布疑陣。小心點。”
蘭飛揚彎下身子,單手捏住漢子屍體的下顎,一發力,屍首立即張開了嘴。另一隻手自懷中摸出一個紫色的葫蘆,他拔開塞子,示威似地看了風樹一眼,把葫蘆嘴抵入死人口中,不知灌了什麼進去。收好葫蘆,他合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地把屍首平放在地上。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他撤回自己的手,那屍體竟然自己站了起來,表情動作都幾乎與生前無異。
看著風樹難以置信的神情,蘭飛揚大為得意:“看到沒有?這種被我操控的屍體可以騙過任何人!所以,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殺掉這個人。過幾天隨便讓他在哪裏死掉,沒有人會懷疑到我頭上。”詭秘地一笑,蘭飛揚繼續道:“聽說莊主盛情款待你們,是因為你們把許家二小姐送回莊上來。可是,你知不知道,其實你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是我操縱她把你們騙到這裏來的。你覺得後怕嗎?”
努力控製自己不笑出來,風樹故作大驚失色狀,質問道:“你究竟有什麼企圖?你想對我們做什麼?”
蘭飛揚避而不答:“如果你真正憐香惜玉的話,就應該離你喜歡的姑娘遠一點。因為你根本不能哄她開心。”
聽得一頭霧水,風樹清楚當下不宜發怒,隻好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我本來想跟你們做個交易,”蘭飛揚輕笑道:“當然,現在我們仍會做一筆交易,不過交易的內容將有些許的改變。”朝風樹逼近一步,他近距離端詳著對方英俊的麵龐,完全是勝券在握的語氣:“你實在是空有一副好皮相。從你剛才點穴的手法,我看得出你的武功很不賴。不過,好武功在討女人的歡心這一點上,半分用處也沒有。不解風情,是你最大的弱點。你一點也不了解女人。”信步往院門走去,他再度提高了音量:“明天晚上,到我那裏去。我請客,給你們看點東西,也順便談談我們的交易。”
“你憑什麼認定我們有興趣跟你做交易?”東方淇輕描淡寫地問道。
一閃身出了院子,蘭飛揚極為自信地丟下一句話:“你會感興趣的,我有圖,是‘北鬥’中的一個。”
“什麼‘北鬥’?”風樹對東方淇怒目相向道:“我看這個蘭飛揚,根本就是一個瘋子。”
“奇怪,”蕭木客淡淡地看了風樹一眼,輕聲道:“他不太可能無故來消遣你吧。他跟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別有深意?他會不會在跟你暗示什麼?”
“唉,‘北鬥’我倒是知道,”東方淇困惑道:“那跟我一直想找的一件冥器有關。但是,他說的其他怪怪的話,我就搞不懂了。他不是中邪了吧?以前我三番兩次要求看看他是怎麼馭屍的,他總不答應。今天是怎麼了?”
蘭飛揚貪戀女色可以說是天下皆知,可惜一來風樹與蕭木客從未與他打過交道;二來蕭木客生性冷淡,風樹又對風月之事一竅不通;與他最為熟識的東方淇已經先入為主地認定玉美人隻會令人避之不及,是以三人都沒有看出他的心思。另外一個因素,就是三人明知玉美人是男兒身,而沒有注意那身楓紅的衣服——美人自己設計的,全然不是男子的服式。其時玉無瑕年紀尚小,沒怎麼發育,配上雪膚花容,被人看作姑娘非但不足為奇,簡直是入情入理。
“算了,不說那個瘋子,”風樹微微側身,似笑非笑地盯著東方淇:“我覺得,相爺的任務你們好像都不怎麼積極啊。反而一會兒要去探崖墓,一會兒又說見故人。現在見著了,下一步呢?你們到底要不要去蝙蝠島了?”
幾分鍾的沉默之後,蕭木客與東方淇很快地對看了一下,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向風樹打了個“坐下”的手勢,蕭木客淡淡道:“你也該知道真相了。相邦大人交付的任務,其實非常複雜。簡單地說,玉杖隻是我們要找的其中一件寶物,雖然是最重要的一件,其他的也不能少。否則就無法發揮作用,反而會有災難降臨。事實上,這支玉杖,我們已經找到了。”
東方先生沒有說什麼,和顏悅色地望著二人,心頭卻是劍拔弩張,如臨大敵。麵前的蕭木客分明意態漠然,一如過去每次開口,言辭永是平淡得近乎呆板,孰料他竟輕輕鬆鬆地一語道破了“天機”。事實上,玉杖真正的下落,東方淇不僅對風樹隻字未提,亦一直隱瞞著蕭木客。現在平地風波陡起,東方淇雖然強自鎮靜著,卻不由感覺池塘邊如暴雨將來之前的沉悶,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