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王爺，現在的攤子該如何收場。”說話的人是張順海。
    “送她回去。”李承嶧指的是慕錦之，“我現在去父皇那裏請罪。”
    乾宇宮。
    “父皇……”李承嶧開口道，此刻他麵前的父親，他似乎已經不認得了，他生氣的樣子真的很可怕。記憶裏，父皇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是先皇的五皇子，卻是先皇唯一的嫡子，當時的靖元皇後也就是李承嶧的祖母，是個風流美人，她與宮廷侍衛總領沈端臨的情事可謂在宮中無人不知曉，先皇也放任她為所欲為，一心沉醉於聲色犬馬之中，隨後先皇胞弟齊王李馹起兵謀反，皇宮被一舉攻破，李馹生性凶殘，對胞兄一家斬草除根，侍衛總領沈端臨貌似救出五皇子李易之，從此隱形埋名於民間。李易之二十歲率領從西涼借來的三十萬軍隊反擊已經坐上皇位的皇叔李馹，李馹一時間難以抵擋，見大勢已去，自刎於乾宇宮。此時，二十歲的李易之，登上皇位，重掌政權。
    李承嶧是皇帝老來子，格外疼愛，寵了這麼多年，寵成了無法無天的性子，李承嶧記得，很小的時候，皇帝常常把他抱在懷裏，溫柔地問他：“阿嶧，你來做朕的太子好不好？”
    “父皇，太子是什麼？”
    “太子就是將來的皇帝。”
    “那阿嶧做了皇帝，父皇你做什麼？”
    “那個時候父皇就去了天上，在天上看著你。”
    “那阿嶧不要做太子，阿嶧隻想做父皇的兒子，父皇能一直陪著阿嶧。”李承嶧似乎完全沉浸於回憶中了。他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他想起他喜歡吃北燕的玉棠糕點，父皇派人去北燕請了做好的糕點師傅回宮做給他吃；他想起他喜歡騎馬，皇上去全國各地搜羅了百匹好馬養在宮外馬場，任他挑選；他想起他十二歲的時候發過一場高燒，燒至半夜而不退，父皇守在他床邊兩天兩夜，最後他好了，父皇卻病倒了。父皇是如此地寵溺他，如今父皇隻不過喜歡一個女子，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和他作對呢？父皇老了，他不是當年那個橫掃千軍的英姿少年了，如今的他，為了這個國家，付出了自己四十餘年的青春，他老了，是真的，真的老了。李承嶧心裏突然心疼起來，這麼寵愛自己的父皇，為什麼還要傷他至深。
    “阿嶧。”父皇突然叫他，“對不起，剛剛父皇氣昏頭了，罵了你‘孽畜’……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永遠是父皇最疼的兒子，不是孽畜……”他的聲音充滿了歉疚。
    “兒臣該罵……”
    “你喜歡慕錦之那丫頭嗎？”
    “兒臣不喜歡，隻是兒臣不想父皇你封他當娘娘，封娘娘之後就是要行禮，父皇你不是答應過兒臣，你說你喜歡阿娘的，你說以後不會再娶誰當娘娘了，你說你再也不想辜負誰了……”李承嶧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淡淡的憂傷，似乎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般。
    ——阿嶧是鶩荻的好兒郎！
    ——阿嶧長大之後要和父大（鶩荻對父親的尊稱）回中原去建功立業！
    ——我的阿嶧，阿娘沒有辦法看著你長大……
    李承嶧想起了阿娘，她走的時候，他才三歲，十多年過去，李承嶧已經記不得她的樣貌，隻記得她能歌善舞，是鶩荻有名的宮廷舞姬，她起舞翩躚的樣子，李承嶧到至今沒有忘記過。後來鶩荻被中原攻陷，阿娘在逃亡的過程中無意認識了父皇，她一心以為救她的是中原的將軍，直到死，父皇都沒有告訴她，他真實的身份。而李易之也沒有對李承嶧提過，其實他的阿娘，隻是長的像某個人……
    可是李易之情願李承嶧以為他是愛他阿娘的。
    李易之亦明白，他二十歲的時候辜負過某個人，然後再是辜負皇後烏納函善，最後是這個叫做沙佳的鶩荻女子。所以，當李承嶧說起那句話的時候，李易之的心顫了一下，是啊，那個叫錦之的丫頭，她才十四歲，她所有的韶華時光，不應該浪費在這個冰冷的宮裏的，她像是蝴蝶一般，應該活在曠野之中，她的人生，應該充滿自由，而不是禁錮在深宮之中。她長的再像那個人又怎麼樣，她就是她，她不是替代品。
    “阿嶧，父皇有點累，想好好休息會，你出去吧，這件事情推後再說，你幫我喊張順江進來。”李易之道。“是，父皇，兒臣告退。”
    李承嶧退出乾宇宮，吩咐張順江進去。
    張順江走進乾宇宮，見皇上躺在床上小憩，便沒有再叨擾，一直站在旁邊。到了晚膳時間，張順江見皇上還沒有醒，便上前喚他，喚了好多聲，都見皇上沒有反映，張順江心裏“咯噔”了一下，他的手邊抖邊放到皇帝的鼻前，那裏沒有傳來任何氣息，張順江連滾帶爬地摔下來，跑出乾宇宮，邊跑邊喊：“來人呐——來人呐——傳禦醫！——傳禦醫……”
    所有的戎馬倥傯，所有的策馬奔騰，所有的紅塵滾滾，都隨著這個征戰四十餘年的帝皇的駕崩而離去。他是二十歲奪天下，從叔叔手裏奪回皇位的天子；他是勵精圖治數十年，讓北宸成為強者霸國的君上；他是收服南閔、攻克西涼，率千軍萬馬打敗錫王朝，俯瞰蒼生的帝皇。而如今，全部化成了灰，吹過北宸的曆史，留下不敗的一筆。
    熙景四十五年，北宸武帝李易之薨，享年六十五歲，在位四十五年。
    這一年的上元節還沒有到，他等了四十五年，沒有等到那個人。
    這一年的雪一直沒有停，似乎故事才剛剛開始，那寒冷預示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皇帝走的很安靜，在睡夢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少女，她的眉頭總是皺著，他有多少次想要撫平她，他用盡全部的愛去愛她，他為了他去打天下，去奪回屬於他的皇位，可是到頭來，李易之才發現自己所有做的一切是多麼可笑！他笑自己傻，笑自己像個傻瓜一樣的被人騙來騙去。她是皇叔派來的細作，她那麼多日來對自己的好全是假的。李易之率軍攻克皇城，他殺紅了眼，他心裏有多愛，就有多恨，他恨別人騙他，從那時起，他再也不敢輕易去相信一個人……
    那個人叫初陽。
    她是薛王爺手下的細作，效命於當時的皇帝——李馹。李易之到最後才知道，初陽是愛自己的，有多愛，在他後來那些悔恨的日子裏，他都不敢去追問。
    她是用性命去愛他的。
    所以他自責了一輩子，後悔了一輩子，痛了一輩子。現在，他終於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