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5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炎夏的日光毒辣得很,尤其是晌午,人人都躲在可以遮陰避暑的地方不肯出來,心急趕路的人也都有氣無力,臉色曬得通紅,烈日當頭,馬蹄生塵,擦汗擦得袖角一片潮濕。
但今日,通往赤華山莊的官道上卻是絡繹不絕,就連山腳下的茶棧裏都客滿為患。店小二裹著脖子上的毛巾拭著汗,圓臉上掛著討喜的笑容,幾碗涼茶換幾文銅錢,在大桌前來回穿梭。
赤華山莊時隔三年,再次舉辦名劍大會,消息一經放出,各門各派便緊鑼密鼓的準備起來。眼下正是群英聚集的時候,茶棧裏擠滿了各路江湖中人,時常一方人馬站起來抱拳躬身,道一聲“久仰久仰”,那邊也拱手相待,回一句“失敬失敬”。雙方禮尚往來的客套寒暄,其實哪個都沒有拿出半點真心,轉身後嘴角勾出的弧度一個比一個冷淡。
葉文軒今日沒有穿那襲華麗無塵的白衣,而是一身普通的青衫,頭上寬大的鬥笠戴得極低,遮住了麵容。
他同祁空和祁銘坐在茶棧的角落,端著茶不緊不慢的喝,一派悠然閑在,他三人既不與人攀談,也不同人結交,同周遭格格不入。
自然也有不少好奇的目光往這邊掃來掃去,猜測是哪家哪派,但礙於祁空滿臉陰沉的神色和祁銘睥睨傲慢的眼神,都借著喝茶或舒展筋骨的姿勢轉了回去。
茶棧中央的木桌最為醒目,坐著一行看上去就卓爾不群的江湖人,引人注目的不是人數之多,而是他們各自的身份。
被簇擁於中的年輕男子,眉目清俊玉樹臨風,正是江湖新秀中的驕楚,寒家三公子寒翊。他出身武林世家,習武天份極高,十八歲時,一招“長風破浪空碧頃”便已名動天下。北上獨挑了禍亂已久的黃沙幫,南下殲滅了殺人越貨的烏江寨,當真是年輕一代中的英雄人物。
寒家也是百年旺族,寒老爺子當年助朝廷鎮守晉北一帶,將舉兵入侵的蠻族打得滿地找牙。戰亂平息後,先皇要加官進爵,寒老爺子把馬刀一揮,什麼也沒要,退居北方一帶,先皇讚賞有加,贈豪宅賞千金。蓋世武功加朝野庇護,從而寒府成為北邊最強大的勢力。
而這一代,長子寒策從商,酒家客棧當鋪錦繡坊,甚至暗地裏的朱門青樓,皆開遍了五湖四海,日進鬥金,足夠寒府三生三世的揮霍。
次子寒昀喜文,自小飽讀詩書,進宮做了當朝太子的伴讀,前途似錦。
幸而三子寒翊癡迷武學,繼承了祖上衣缽,寒老爺老淚縱橫,喟然長歎,對小兒子又喜又愛,險些把寒翊寵到天上,更是在二十歲的加冠禮上,連傳家名器逆水劍都一並塞了過去。
好在大哥和二哥各有誌向,並不眼饞,這讓一心盼著寒家上演兄弟鬩牆的江湖眾人都落了空。
此刻寒翊坐在這間茶棧裏,想必也是接到了名劍大會的英雄帖。
那一桌顯眼的,也絕不止寒翊一人。先不論司馬勁、秋鳳翔、歐陽如歸等剛出道就已闖出名堂的青年才俊,就單憑倚在寒翊身邊的嬌美女子,就讓綠林好漢看直了眼。
那是有著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司馬嫣雲。
月白錦衣裹著她曼妙的身段,珠簪上垂下的蟬絲麵紗被微風吹得掀起一角,讓人窺得她閉月羞花的容貌,雙瞳剪水,朱唇皓齒,與東側桌發髻高豎的小道姑,和西側桌的墨衣勁裝的昆侖女,簡直是天壤之別。
別人抬頭看她,葉文軒也跟著看,麵對司馬嫣雲這等尤物美人,藏在笠簷下的漆黑眼眸竟無半分波動,還不及他盯著杯中漂浮的茶梗來得有興致。
寒翊一行人顯然相談甚歡,言論激昂時司馬勁一掌拍在桌上也不知說了什麼,引得大家哄然叫好,寒翊眉目不動,唇角噙笑,斯斯文文的樣子恍若富家貴公子。
司馬嫣雲嬌羞的瞥向他,情意濃濃,低吟一句,綿言細語,悅耳之極,好似空曠竹林中露水滴落的聲音,曼曼天姿又將旁邊幾個少俠的魂勾了過去。
片刻之後,他們起身,司馬嫣雲緩步上了門口的轎子,其他人策馬跟在旁邊,朝赤華山莊行去。
葉文軒斜斜的睨著,又信手斟了杯茶,從古井中撈起的水已被烈日灼熱,失去了原有的爽口,他不疾不徐的喝完,將碎銀放在桌上,也起身離開了。
從山腳到山頭還有不短的路程,剛行進到傍晚,前方便出現了一家客棧,顯然設立得十分體恤,途徑的俠士們皆入住歇息,奔波勞累了一日,客棧裏的酒醇菜香,引得各位饞蟲拱動,大快朵頤。
司馬嫣雲坐的是轎子,雖然先行,卻抵不過緩慢,徒步而來的葉文軒三人已吃過了晚飯,他們才壓著夜色匆匆趕到。
聽到門口傳來的嬌笑之聲,葉文軒自然沒有像江湖眾人一樣迎上去噓寒問暖,而是悠閑的勾起唇角,逆了人流朝廂房走去。
這客棧是由豪宅修建,風景構造自然同普通住宿之地不同,花園別院,繁花錦簇,即便到了夜裏,蜿蜒的走廊中懸著一排精巧的紅燈籠,站在碎石鋪的小道裏觀景,聞著花香也別有一番滋味。
沐浴後,葉文軒烏黑的長發鬆鬆垮垮的係在身後,他換了套玄墨色衣袍,踏著夜露來到後院。
指尖蹭過朵朵花瓣,忽聞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尋音望向那片隱蔽的花海,見得一嬌美身影撲入一男子懷中,埋首嚶嚶的哭了起來。
窺伺到別人的月下風情,葉文軒也不回避,而是毫不君子的繼續觀賞。隻見那男子微微後退半步,手卻以攬在美人的細腰上輕揉安撫,低聲道:“司馬小姐,你這是……”
全客棧隻有一個司馬小姐,不是司馬嫣雲又是誰?
她聲音顫抖,淚如雨下,哭意中帶著深情,深情裏融入思慕,幽幽道:“寒公子,當日若不是你及時將我從烏江寨中救出,我早就、早就被那些淫賊……”
寒翊知此事難以啟齒,輕輕斷開她的話,道:“不要再說了。”
司馬嫣雲美目通紅,仰頭看他,道:“這一年來,救命之情司馬家不會忘,我更是日日夜夜都在心裏惦念著,隻盼有朝一日,能償還寒公子的大恩大德。”
寒翊眼神溫柔,道:“司馬家跟寒家本是世交,況且嫣雲有難,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司馬嫣雲被他口中的“嫣雲”二字叫得身子一顫,俏臉上更是湧起紅潤,襯得美顏如花,饒是寒翊也心中動情。
葉文軒撥開寬大的竹青葉正巧看到這一幕,唇角一翹,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竟笑出聲來。
夜色寂靜,他這不輕不重的響動,即便是不識武功的司馬嫣雲也捕捉到了,好似驚雷般炸在她耳邊,纏在寒翊前襟上的手指驟然抓緊,冒出一身冷汗,嚶嚀一聲撲入他懷中。
寒翊身形未動,指間一枚流星鏢卻已不聲不響,徑直打向葉文軒的位置,鏢身漆黑,又是細小,沉在這夜色中根本無從辨析。
葉文軒微微一笑,偏了下頭,鏢尖蹭著他的臉頰劃過,隱隱浮現出一道血痕。
寒翊厲聲嗬斥道:“敢為閣下是何人?”
他雖端得鎮定從容,定眉定目的模樣,實則心裏已泛了冷意。
越靠近赤華山莊,越是魚龍混雜,他不知這人靠近了多久,以自己的功力竟然毫無察覺。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他摸不出底細,隻好先兵後禮,一上來就用上流星鏢,鏢上淬了劇毒,他僅憑聲音就知道已經傷了來人,才安心了些。
葉文軒笑意不改,撥開葉片的遮蔽走了出去。
月色昏暗,寒翊在看清他的相貌後,不禁一愣,下一刻連忙上前幾步,捏住葉文軒的肩膀,麵露驚喜道:“怎麼是你?”
葉文軒挑眉,道:“為何不能是我?”
他攤開手掌,那枚暗藍色的流星鏢靜靜躺在手中,笑道:“一別三年,手法果真精進不少。”
寒翊這才發現他臉頰上的傷口,細細的一條線,劃痕輕淺,臉色隨即一沉,皺眉道:“你為何不躲?”
他深知憑葉文軒的本事,輕而易舉就能避開這一擊。
葉文軒揚唇一笑,眼角下那滴淚痣仿佛加深了許多,映得眸色晶亮,道:“我若毫發無傷,豈不是憑白讓司馬小姐受了驚嚇?”
寒翊以前見他笑時就會心頭亂顫,這次也不例外,這般眉眼裏揉進七分情的笑法,再多看上幾下,怕是會要了命。
忽而想起了什麼,趕緊塞了個紙包在葉文軒手裏,焦急道:“流星鏢有毒,快服下解藥!”
葉文軒將東西推了回去,歎道:“這毒還是我當年配給你的,哪裏用得到你給我解藥來吃。”
司馬嫣雲纖纖細指絞在帕子上,方才被情急之下的寒翊一把推開,已是不悅。後來見葉文軒提及了自己,寒翊竟然還不搭理,心中更加不平。
她自小眾星捧月擁簇著長大,但到底是名門閨秀,心中愈是憤恨,臉上笑得就愈發甜柔,款款幾步上前,嬌聲道:“敢為這位小公子的大名?”
葉文軒看上去也就是個十八歲俊秀少年郎的模樣,起先夜色昏暗,他一頭烏黑的發垂在肩上,司馬嫣雲乍一看竟差點將他認作是個美貌女子,而後聽到他清磁的嗓音,才緩緩放下心來。
經司馬嫣雲提醒,寒翊才想起並未介紹,當真失禮,他剛想開口,就聽葉文軒主動應道:“今日得見司馬小姐芳容,真是榮幸。在下姓葉,名文軒。”
頓了頓,然後飽含深意的瞥向寒翊,在他無奈的回視下,笑道:“而你的這位寒公子,是我結拜的大哥。”
寒翊隻得歎息。
他今年二十一歲,兩年前遇見葉文軒時對方就是這幅模樣。
彼時的寒翊年少氣盛,仗著一身武藝惹惱了翡翠宮,身中赤眉老道一掌,逃生時墜入懸崖。興許是命不該絕,那崖底竟然是世人難窺其秘的神醫穀,他掛在千年老樹上殘喘了半日,被采藥經過的葉文軒發現,救了回去。
在養傷的這半年中,他看葉文軒年紀小,玲瓏如玉,醫術又高超,就產生了親近之意,拉著他結拜成兄弟。倆人在穀底尋了燭台凝香,跪了皇天又叩了厚土,寒翊稱兄,葉文軒為弟。
可事後不經意間報出的生辰,讓寒翊大驚失色,這看似少年的葉文軒,竟比自己要大上三歲!一時間不免尷尬萬分,好在葉文軒並不在意,獨處時也就罷了,越是有旁人在,他那句“大哥”就叫得越發順口甜膩,似玩樂似戲弄,讓寒翊哭笑不得。
整整兩年,才聽到這句熟悉的稱呼,寒翊百感交集,拉了他的手,細細打量一番,才歎道:“你當真一點沒變。”
葉文軒莞爾道:“你倒是變了不少,這般想念我的話,為何不去找我?”
寒翊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登下氣惱,道:“誰說我沒去!神醫穀都被我翻遍了,你師父隻說你外出遊曆,閉口不提你的蹤跡,頑固的很!後來我在江湖上尋人打聽,又探不到你的消息,我……”
說了一半突然頓住,見葉文軒咬著唇角無聲的笑,臉上滿是戲謔的神情,不由伸手捏住他未受傷的臉頰,倆人同從前一樣舉止親密,大聲道:“好啊!個子沒長高,氣人的功夫倒是見長!”
司馬嫣雲再次被冷落,幾乎擰碎了手帕,她走到哪裏石榴裙下皆是拜倒一片,何曾被這般無視過。
更何況,她如今一顆芳心係在寒翊身上,更是見不得心上人如此待她,眼眶一紅,聲音裏已經有了幾絲顫音,道:“寒公子,夜已深了,嫣雲……不打擾你們敘舊,先回房了。”
說罷轉身欲走,端得是一副柔情繾綣的回身,隻待寒翊的挽留,哪知背後響起一句“司馬小姐慢行”,卻再沒有開口留人之意,心裏罵了罵寒翊不懂風情,又轉而憤恨葉文軒出現的時機,專壞人好事,終是跺腳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