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傾盡(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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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秋
    董韶之的背靠在陰冷凸起的石磚牆上,耳邊是不遠處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叫喊,這裏的走道是石板做的,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實在是隔絕不了多少,百分之六十都能清晰傳到耳中。這對於一般的人來說,真的是非人的折磨。
    阪田給了他一間比別人舒服的隔間,可再舒服也是監獄。來這裏已經一個月了,他平靜自若,從來沒有鬆過口。自從湖州回上海,阪田在餐廳裏和他進行一番談話後,他就隱隱猜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在這段時間裏,他隻是慶幸,慶幸自己來得及安排一切。
    阪田折磨人的功夫是一流的,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心靈上。他是個老奸巨猾的狐狸,說是和董家做交易,可目的很明確,交易不成,也勢必要得到那些金條。董韶之與他周旋著實費了不少的功夫,董家那些金條,無論如何是不能交到阪田手裏的,他已經藏在了很可靠的地方,在被帶到這裏來的前一晚,他已經親手交到了莫蘭手中。莫蘭。。。。。。這個女子,是性情剛烈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回頭的,他知道這些日子承載了她的情,他從心底深處感激她,視她為知己,卻又無法給予她任何回應。他不蠢,自然是清楚莫蘭內心所想,他承認自己是卑劣的,幾乎等同於利用了她演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戲,最後戲結束了,他抽身而退,可她卻深陷其中。
    他閉上眼輕蹙眉間,想通過回憶往昔來阻斷耳邊那淒厲的叫喊。這間獄所是處在日租界軍部的管理範圍內,縱使有銅牆鐵壁也插翅難飛,這裏秘密關押著日本人口中所謂的亂黨分子,用以各種嚴刑,最終的結局便是折磨致死。阪田將他“請”到此處的目的,就是讓他承受煎熬。
    呼出一口氣,他努力描繪著腦中的人兒。一雙淡若水的雙眼,柳眉略彎,有時會下意識地用牙齒去咬下唇,顯得有些無措。這些時日,每當幾乎承受不了之時,總是能想起這麼一張臉,不用親眼見到,他已經能將她烙在心底深處。
    多久了?他恍惚地想,自從第一眼見到蔓青,已經九年了,這是漫長的九年,也是轉瞬即逝的九年。可是,他們之間能好好朝夕相對的日子太少了,從湖州回來後,他掙紮過,躊躇過,最終決定放她走。可蔓青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若是實情告訴她,她如此倔強,又如何肯離開董家?
    於是,莫蘭的出現簡直是他計劃的催化劑。他一麵意識到不能將莫蘭拖下水,一麵卻想將蔓青遠遠推離。莫蘭主動來找他,她說,“讓我幫你,我不會向你索求任何你給不了的東西。”於是,他故意和莫蘭走的近,故意夜夜留宿在外,甚至帶莫蘭回家。蔓青那樣細膩的女子怎會無所察覺?隻是她比自己想象中的固執,她信他,一直都信。他在深夜抽著雪茄,想去看看蔓青,可每次都不得不忍住。她曾經對他說希望能擁有在湖州時那般安靜恬淡的生活,他也曾認真地想給她那樣的生活,可他已經無法給她了,到了這步田地,他隻想護她周全,隻想她遠遠離開董家,離開自己,處在阪田勢力所顧及不到的地方。
    蔓青忍著,她一直在忍,卻始終沒有提出離開董家。他在漫長的考慮之後,決心逼她做出選擇。他將那件親手贈與她的旗袍拿走,又讓人買了一件相似的,在院子中燒毀,讓她親眼看見,讓她徹底斷了念頭,讓她徹底在董家待不下去。他記得她瘋狂地用手往火堆裏撲,記得她抱住吳媽的手,那樣決絕的神情。
    那時他正站在二樓的窗口往下望著,她似乎感應到了,抬起頭,視線與她在空中交彙。那樣短暫的相觸,卻讓他疼到極致。看到她從眼眶中落下的液體,看到她死灰般地目光,他才知道,原來燒掉那件旗袍,她會這麼痛。那件旗袍穿在她身上是如此合襯,那是他特意在華家商鋪按照原版再按她的尺寸定製的,他還能清楚記得她穿上的模樣,讓人移不開視線。
    這是最後一次見她了,他想,這樣就好,他知道她不是對他全然的無動於衷就好。唇邊勾出一抹笑,他不禁張口叫道,“蔓青。。。。。。”盡管這聲很快就如同煙霧般飄散。自從母親離去,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以為不會在乎的,可到最後還是深陷了,隻是,她終究不是能被他握在手中的淩霄,也不是中在盆中的花葉蔓常春,她值得更好的,她還年輕。
    來這之前,他找了齊炎。董齊兩家這麼多年的恩怨交鋒,在這樣的情境下也不得不瓦解。對於蔓青,他和齊炎的想法出奇的一致。談話在齊家的書房裏,他離開時說,“別告訴蔓青我來找過你。”齊炎勾唇說道,“即使你不這麼說我也不會告訴她的。”
    董韶之睜開眼,這間隔間上方有小小的窗扇,陽光從窗扇中透進,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在陰森的暗道裏回蕩,是隔壁被拉出去折磨的人,此刻耷拉著腦袋被拖了回來。他身上滲著鮮血,路過董韶之這邊時,那人卻睜開了眼,竟然望著他虛弱地笑了一聲,他隻瞧了那人一眼便知道他拖不過幾天了。
    董韶之知道自己和這個人不一樣,自己還有利用價值,隻要他活著,阪田就可以從他口中撬出金條的藏處,所以阪田對他可謂是彬彬有禮,床也讓人替他鋪得幹幹淨淨,飯菜從不讓人遲給,對待他也有禮有節。他知道阪田打得什麼如意算盤,可他偏不讓阪田如願。
    “董少爺。”此時,有人來開鎖,他愣了一下,知道是午飯的時間了。他後背靠在牆上,看著來人將飯菜放到麵前的木桌上。他對來人微微一笑,“有雪茄嗎?”來人皺了皺眉,心想都這步田地了,他還想著抽雪茄?可仔細一想,阪田大佐又命令他們不得委屈他,想了想,他說,“請等一會,我讓人去取。”
    過了一會,送飯的果然帶了根雪茄過來。門又被鎖上,董韶之慢慢拆開手裏捏著的東西,仰著頭望向那扇小窗戶,陽光射進他眼中,折射出光華。興許,他已經離不開這個鬼地方了,既然這樣,也好。他張嘴把手裏的東西灑進去,隨後含住,開始抽雪茄。煙霧騰騰中,他抬眼望著頭頂的某一處,不過多久,血順著嘴角滴落,散在白色的襯衣上,殷紅得奪人心魄。
    這劑毒藥,是他離開董家時帶上的,興許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吧。隻是,此時他卻升起一股期待,他想知道蔓青如果得知他死了的消息後,會不會像那天一樣,流出眼淚?可轉念一想,她也許已經離開了上海,遠遠地在別處生活著了,他不想讓她知道事實的真相,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個模樣,他不想她後半生被愧疚自惱羈絆著,就讓這些秘密被他帶走,永遠地沉寂。。。。。。
    模糊中,他感覺有人把他抬起來,隨後便陷入了昏厥。再次睜開眼,人已不知身在何處,他看見阿童的臉在自己眼前放大。他拉住自己的手,“我去找蔓青小姐!”他聽見阿童這麼說。“不許。。。。。。”他用了力氣阻止他。
    可蔓青最終還是來了,在他以為此生都不能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抱著他的頭,俯下身,眼睛定格在他臉上。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告訴她,那株花葉蔓還放在你房間裏,誰都沒有動過。其實他想說的是,她所有留在董家的東西,分毫未動,她買回來的畫,他已經讓人框在了自己房間的牆上,他贈她的旗袍,實則完好無損地在董家放著。。。。。。
    蔓青濕潤的淚水滴落在他眼中,他想他終於知道答案了,他傾盡一切,為她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終究是得到了回報,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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