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七十章 今朝明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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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九月,天氣已然轉涼,又是一年秋,梧桐枯葉落滿地,卻無人去掃。大批工總租界的平民想要湧進英法租界,英法領事館門前每天都圍繞著大批的人和警察,還有遊行的學生,飛滿天的布告和威脅信,局勢在朝著無法控製的方向走去。蔓青聽著門外的警車,猛吸了一口煙。她越來越離不開這玩意,離開它就渾身扭捏難受,雪兒擔心她的身體,曾經偷偷把煙藏起來,可她就是受不了,每到晚上空寂的時候,她摸不到煙就難以入睡。
“姐姐,那個齊少爺這幾天都沒有來。”雪兒在她耳畔說道。蔓青想著那個晚上齊炎拉住她的手說和他一起離開上海,她拒絕了。她不知此刻他是否已經想辦法弄到了離開的車票或是船票,如果他已經走了,那他們就和當年一樣,又是天各一方。
她端起茶杯,外頭一聲槍響,她手一抖,茶蠱就呯然掉落在地。蔓青打開今天的報紙,戰局告急幾個黑色大字鬼魅般映入眼睛。她放下報紙,雪兒察覺出她神情的不對經,拍了拍她肩膀,“姐姐,別怕,這裏是法租界,他們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裏放肆啊。”剛說完,就聽得外頭混亂一片,蔓青趴伏在窗口朝下望去,是學生遊行的隊伍,沿著靜安寺路的北麵過來,聲勢浩大,那激昂之聲越來越近,卻在領事館門前被警察攔住。
接著便是推搡、擠壓,不知是誰開了第一槍,大叫一聲之後情勢一發不可收拾,學生四處逃竄,淒厲喊叫不絕於耳。雪兒和蔓青從窗口親眼見到這一幕,都僵著身體無法動彈。雪兒小臉已然慘白,當看到有學生不幸中槍倒地時,雪兒忍不住整個人都打顫,蔓青遮住她的雙眼,頃刻將窗簾拉起,“別看,別看。”雪兒扯住蔓青的衣袖,雙目緊閉。外麵的喊叫和槍聲持續了一會停下了,十幾個學生被抓走,還有一些不知去向。
蔓青和雪兒誰都沒有說話,直到很久後,雪兒抱著膝蓋問蔓青,“姐姐,你會和我在一起的對嗎?”蔓青拉住雪兒的手,發現她指尖冰涼,“當然。”蔓青摩挲著雪兒的發絲安慰她,可這天晚上她就做噩夢了,夢裏的場景太過淩亂,可她又見到了那個用布料將自己渾身裹住投於火海的孩子。蔓青猛然睜眼,幾乎就要窒息,她在黑暗中喘氣,想動一下腳,忽然就覺得左腳抽痛。這已經是她的老毛病了,一到天氣轉涼就會這樣,那場火帶給她最深刻的就是這再也擺脫不了的後遺症。她擰開小燈坐在窗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煙,可眼眶裏的液體終究難以克製地滾落。
吹了夜風,第二日蔓青就病了,昏昏沉沉的,眼睛都睜不開。她隻知道雪兒一直坐在她床頭看著她,她想扯出微笑安慰小姑娘,可卻不行,白老板似乎來過一次又離開了,接著一切都陷入灰暗,她沒了意識。再次睜眼,已是下午,她伸手想去摸雪兒的手,可床邊空蕩蕩的,雪兒坐的椅子也空著。蔓青聽到門外有人交談的聲音,她嘶啞地開口,“誰在外麵?”
雪兒掀開珠簾,欣喜道,“姐姐,你終於醒了。”“雪兒,外麵是誰?”雪兒猶豫了一下,才答道,“是……齊家的人。”蔓青手捏緊了被褥,“算了,讓他進來吧。”雪兒點頭,隨後將人請了進來。蔓青見到來人,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穿著襯衫,帶著黑色的軟邊帽,她問道,“你是?”“小姐忘記了?那晚上我和少爺一起攔了徐老板的車,我叫林淮陽,是少爺的隨從。”蔓青點點頭,腦海中有點印象。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蔓青讓雪兒替他倒茶,他卻擺手道,“不用了,我隻是來送東西的。”他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蔓青。蔓青接過低頭一看,竟是今晚離開的船票,目的地是香港。她手一顫,票子掉落。
“少爺讓我務必將票親手送到小姐手中,並且讓我帶話給小姐,他一定會等小姐去碼頭。”蔓青想到那晚齊炎離開前對她說的話,他說讓她等他。這幾日,他一直在奔波這些嗎?原來他還沒走。隻是……“我不會跟他走的。”蔓青望著那船票,輕聲開口,“謝謝他的好意,但是我要留在這。”她頓了一下,望向雪兒,“林先生,我隻想讓你幫我一個忙。幫我把雪兒帶走。”“這……”林淮陽皺眉。雪兒臉白了,她撲到蔓青身邊,不可置信道,“姐姐,我不走,你說過的會和我一起,你這樣趕我走,讓我去哪呀?雪兒誰都不認得,我隻認得你!”
蔓青拍了拍雪兒的頭發,看著她惶恐的雙眼,“你跟著齊少爺,他會安頓好你,不會讓你被別人欺負的。跟著我,什麼也得不到。雪兒,你應該過平靜的日子,而不是待在這裏,整日的擔驚受怕。”她記得雪兒聽到槍聲後的滿臉無措,她不要這個孩子永遠生活在顛沛流離中。蔓青將票子放到雪兒手中,然後合起她的手掌,“別掉了,今晚就跟著他們一起走吧。”
雪兒猛烈搖頭,眼淚掉落在蔓青的手背上。林淮陽站在一邊開口道,“這並不是少爺的期許,還是希望小姐能考慮一下。”蔓青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很累,想要再休息一會。”她閉上眼睛,躺了下來。林淮陽離開了,蔓青就起身,然後替雪兒收拾行李。“姐姐,你一定要讓我走嗎?”雪兒的眼淚都流幹了,站在那裏問她。蔓青手中頓了一下,“你知道我是為了你好。”“可我不想。”雪兒說道,眼裏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如果一定要逼我做不想做的事,姐姐,你會後悔的。”蔓青一怔,上前捧著她的臉,“雪兒,聽我說,離開這裏你會過得很好。”
雪兒掙紮著離開她,退後了幾步,“但對我來說,那裏是陌生的地方,我誰都不認識。”雪兒柔了眼神,可憐兮兮地扯住了蔓青的衣角,“姐姐,求你。”蔓青咬住嘴唇,下了狠心,“你必須走。待會我就會讓人把你送到碼頭。”
雪兒鬆了胳膊,站在那裏不言不語,像個安靜的瓷娃娃。蔓青替她理好了箱子,牽著她冰冷的手到樓下,剛要揮手叫黃包車,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就停在他們麵前。車窗裏,談出林淮陽的頭。“小姐,我會送這位姑娘去碼頭。”蔓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林先生,謝謝你。”
“不用謝我,還是謝少爺吧,他了解小姐你的心思。”林淮陽遲疑了片刻,從旁邊的座位拿出了一個東西,手伸出車窗,“小姐,這是少爺給你的,他說物歸原主。”蔓青低頭看著那個東西,瞳孔皺縮。她顫抖著接過那個盒子,此時淮陽已經下車,拉開了後車座的門,雪兒坐上了車,潸然淚下望著蔓青。“姐姐……”車子啟動,揚起塵土,隨後,順著夕陽西下的地方離去。
蔓青低下頭,落日的餘暉照在那木盒子上。快十年了,她有這麼長的時間沒有見到它,可它的模樣,她一刻都沒有忘記。木匣子上鐫刻的花雕,精致吸引人的細處,那鏤空的斷層……她這麼多年都沒有忘記這些。當年在北平火車站,她把它交到了齊炎手中,她一直以為這樣東西早已掉落,永無再見的可能,可現在它就在她麵前,一塵不染,沒有掉落一塊漆,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年他保存至今。她扣開那把小鎖,緩緩打開了盒子。紅色的襯裏靜靜地躺著那溫潤如玉的鐲子,透過九年的世事塵囂,就這麼映照在她眼底。蔓青顫著手,去取那鐲子,光潔凝亮,一如多年前。
蔓青站在夕陽底下,眼淚凝聚滑落,沁潤了那鐲子,最後沾濕了盒子。她放下鐲子,蓋上木盒,腦中有一刹那的空白與無意識,在她反應過來時,已經伸手招了黃包車,坐了上去。手中緊緊捏著木盒子,食指泛白。“小姐,你去哪裏?”黃包車夫喊了她好幾聲,她才從怔楞中回過神。“新華路29號齊公館。”蔓青十指扣緊,嘴裏說道,“請你快點。”
街景在不斷往後推移,蔓青身體忽然往前一衝,她問,“怎麼回事?”“小姐,前麵過不去了,往前就是公共租界,現在誰還敢往那裏去啊。”蔓青從包裏掏出錢,遞給他,“大叔,這些總夠了吧。”黃包車夫望向前方被警察攔開的線,歎了口氣擺擺手,“小姐,你的錢我也不要了,我實在沒這個膽子進公共租界,那裏現在……實在太亂。”蔓青下了黃包車,將錢遞到他手上,“收下吧。”黃包車夫愣了一下,接過錢,不住在那裏道謝。
蔓青走到被警察用木欄和繩子圍起來的界限,就要跨過去,很快被攔下。“現在公共租界已經不是誰都能出入得了的。”攔住她的人上下掃了她一眼,“喲,這怎麼這麼眼熟呢?”蔓青笑了一下,兜裏掏出錢,“麻煩了,我真是有急事。”那人愣愣地接過錢,蔓青直直走了過去,那人似恍然想起似的,“這不是董少爺的未婚妻嗎?”
蔓青轉過巷子就撒開腿奔跑了起來,她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心裏有瘋狂的念想,她想見齊炎,哪怕隻能送行也可以,他們背道而馳太久了,都背負了太多,她一直在怨他的改變,變得那麼世故,那麼偏執,卻從不知道他可以將她交予他的事物藏這麼多年。他有太多沒有親口告訴她的,她此刻隻想見他,實實在在看到他在自己眼前,哪怕隻能贈與一個臨別的笑容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