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六十七章 今朝明朝(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3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北方的戰火南下,終於燒到黃浦江畔。雙方麓戰激烈難分,八月初時本是在吳淞碼頭那邊的,可戰事一發不可收拾,逐漸括移,每一次開火,就能感覺腳下的地在震動一寸。那滾滾濃煙、火星從江的另一邊蔓延開來。蔓青的住所在五樓,對著窗子就能見到黃浦江的另一頭,黑煙一片,焦灼難辨。所有人都說,若熬不住,上海很快將要失守。
然而,混亂中的絕望更讓人催生了最後的享樂主義,在江的另一邊,依然是聲色歌舞,燈紅柳綠。靜安寺路的仙樂斯歌舞廳門外,偌大的海報前人流駐足。
“喲,這不是徐老爺麼?”白欽站在門口,見到正凝神注視畫報的男人。徐老板雙眼一挑,用手扶了扶眼鏡,“白老板。”白欽笑眯眯注視著眼前的人,“徐老爺好久沒來仙樂斯了,今日倒是有空過來?”徐老板哈哈一笑,頗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不是聽說蔓青小姐又回到你這兒來了嘛。”聲音越說越輕。白欽何等精明,睨了一眼畫報,他本就猜出是這樣了,不打算拆穿這個男人。剛才不過是寒暄幾句的場麵話而已。
“徐老板對蔓青厚愛,也是她的榮幸。請進請進。”徐老板隨著白欽進了仙樂斯。門口的畫報上,女子盈然而笑,清雅中似有嬌媚,眸若黑玉,幾乎大多數的人瞥到都要忍不住詫異一下,隨後低聲交談兩句,然後搖搖頭離開。仙樂斯裏,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裝飾,熟悉的舞池,熟悉的歌聲,還有白欽為徐老板所安排的,專屬的位置。徐老板要了一杯酒,獨自喝著。四周燈光驟然暗下,白色光束聚焦在舞池中央。
這時,有身影不知從何處,伴著歌聲而來,人未見,聲先到,悠然纏綿,扣動人心。那張徐老板太久未見的容顏終出現在不遠處,嫋嫋而立,眼中星光點點,施了脂粉的臉白皙可人,眉梢向上而起,紅唇輕啟,吐露出點點惆悵。徐老板眼睛暗了一下,一口一口地喝著酒。舞池中的女子側首微笑,舉手投足間似是溫情脈脈,卻有一種罔顧他人的錯覺,仿佛她並不知眼前都是些什麼人,無所顧忌,不經於心。身姿隨著曲子輕打節拍,沉醉在自己的世界。
一曲終了,黑漆的四周有了光亮,人群湧動,舞池中,那抹身影依然穿梭,微笑著碰酒,一杯杯幹下。徐老板終於沒忍住,起身握著酒杯就跨入舞池。蔓青本沒有注意他,直到他靠近了自己身邊,低聲叫喚道,“佟小姐。”蔓青眼尾一勾,注意到了他。
蔓青頓了一下,似乎在腦中搜尋有關於這個人的記憶,她眼角微挑,“是徐老板啊,好久不見。”徐老板眼睛霎那亮了起來,“沒想到蔓青小姐還記得我。”蔓青掩嘴輕笑,“瞧您說的,我們不是還在一起喝過茶麼?”徐老板扶了扶眼鏡,“說的是,說的是,我隻是覺得……蔓青小姐比那時候更漂亮了。”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再靠近,蔓青卻轉身一瞬離開了,隻留下一個背影。徐老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滯住。蔓青在人群中穿梭,像一朵翩翩的花蝴蝶,笑對每一個人,然後攀談,淺淺的吟笑聲遍布舞池。
徐老板眼底閃過一小簇火焰。他畢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女人在懷無數,他不信,不信還能被她欲拒還迎的把戲耍的團團轉。轉身坐回自己的座位,斟上滿滿的酒,一飲而盡。
蔓青站在落地窗前,身後珠簾聲響,是雪兒近來了。“小姐。”雪兒站在她身邊,“你在看什麼呢?”“我在看這夜色。”浦江的一邊,燈火通明,繁華若往昔,而另一邊,無半分光亮,黑漆似荒蕪。是啊,那邊在打仗,不知何時就要跨越界限而來。
“小姐是擔心仗打到這邊?放心吧,這邊是英法租界,日本人不敢……”“是啊。”蔓青從懷中掏出雪茄,點燃,“所以我可以放心地,這種生活過下去。”雪兒望著她,“小姐,你不快樂。”蔓青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在這裏誰又會在乎誰快不快樂?”雪兒急急地說道,“我在乎啊。小姐,雪兒看你不快樂,心裏也好難過。我從小就不知自己爹娘是誰,自打懂事以來,就被有錢人賤賣,長這麼大,對我最好的人是小姐你。”蔓青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我對你一點也不好,別叫我小姐,我這算什麼小姐?我沒有妹妹,當我的妹妹,雪兒。”雪兒眼裏有淚光,輕輕叫了聲姐姐。
“姐姐,你根本就不喜歡那些公子哥。”雪兒一眼看穿了她,“姐姐,你和董少爺……”蔓青深深抽了一口煙,“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可我不想過那種生活。”雪兒困惑地搖頭,“可雪兒在這裏這麼久,好多男人都身邊圍繞好多女人,姐姐,你未免太苛刻。”蔓青笑道,“也許是吧。”可是,既然世間沒有從一而終的感情,那她爹娘算什麼?互相扶持直到逝去,雖然窮苦但從未改變贈與對方的感情,因為他們,她相信書中所說的除卻巫山不是雲,她要的,不是偶爾的駐足,隻是一心一意而已,可這四個字,寫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
“我明白了,姐姐喜歡董少爺,所以才會接受不了。”雪兒忽然明白了似的,“一定是這樣。,就像雪兒喜歡一樣東西,就不會允許別人奪走,姐姐,這就是愛情嗎?”蔓青一愣,隨即搖搖頭,“雪兒,這不是愛情。”她無法對雪兒解釋,董韶之曾經就是她心裏的一個希望,一個溫情的希望,再與齊炎徹底的斷裂後,她依托他,也依賴他,他對她好,她感動,也希望那是平淡卻是一輩子的牽扯,隻要他一直對她如往昔,她也會守著他,這與心無關,關乎承諾。如今,這個希望破了,他撕開了麵具,她也明白,他不過亦是這凡塵中千萬男人之一。
“姐姐,這怎麼不是愛情呢?”蔓青熄滅了煙頭,回到床上,“雪兒,你真是個好奇的丫頭。可是記住,若以後有誰對你好,你一定要看清他,不然追悔莫及。”
雪兒似懂非懂,這些對於她來說都太遙遠了,她想到了什麼似的,“姐姐,今天那個徐老板一直都看著你呢,看來他是對你……徐老板家裏的夫人早就過世了,也再也未娶,我看,他對你很鍾情。”蔓青輕扯嘴角,不屑一顧,“雪兒,他為了什麼而接近我?雪兒,難道你看不清,仙樂斯裏來的這群人,誰會放半點真心進去?”
“但是,姐姐你並沒有拒絕他啊。”蔓青嘴角噙著一抹笑,“我不拒絕,那是為了仙樂斯,為了白老板能賺錢。都把客人趕跑了,怎麼能賺錢?”雪兒盯著蔓青看,許久不說話。“雪兒,怎麼了?”“姐姐,雪兒覺得你變了。”蔓青坐在床上注視著鏡中的自己,的確,她是變了,連她自己都可以看得到自己的虛偽,可那又如何?經曆了這些,她怎可能再回到過去?周旋於這些男人之間,看他們為紙醉金迷,為欲望而沉淪,自己冷眼旁觀,隻會更看清這個世態,醜陋無比。
淞滬戰役越演愈烈,那江岸上的火炮震懾人心,一片慌亂之下,總有人是想要趁早離開上海的,連最繁華的地段如今都少有人,上海火車站被炸,慘淡無比,那聲轟炸把最後一批自欺欺人醉生夢死的人喚醒,各自都開始了各自的打算。仙樂斯裏,人開始稀疏起來,蔓青站在台上,雙唇開啟,望著台下空蕩蕩的舞池,猶自跳著舞的幾對男男女女,她自顧自忘情地唱著,歌聲一如往常纏綿。曲罷,燈光暗下,她走下舞台,剛想走到後麵的化妝室,徐老板就款步而上,“蔓青小姐請留步。”
蔓青轉身,隻見到暗色光線下徐老板眼鏡鏡片上的光一閃而過。“是徐老板。”“是,蔓青小姐,可否賞臉喝一杯酒?”蔓青笑了,身上一股清香,“徐老板客氣了,不就是喝杯酒嗎?”她對著雪兒使了眼色,雪兒明白後,轉身到後台拿了酒瓶遞給蔓青。“這是洋人珍藏幾十年的紅酒,今天拿出來,是為了感謝徐老板這些日子以來的捧場。”她親自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徐老板,“謝謝徐老板給仙樂斯麵子。”
徐老板的眼睛掩藏在鏡片之後,他輕聲說道,“其實,我是給蔓青小姐麵子。”蔓青唇角一勾,一飲而盡。徐老板品嚐了幾口,讚歎道,“是好酒。”蔓青不言語,隻是又倒了兩杯。他頓了一下,隨即開口,“酒烈勁有餘,甘醇不足。我宅子裏倒是珍藏了很好的酒,不知蔓青小姐可否賞臉?”蔓青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內嘲笑了一番,麵上卻很是愉悅,“那真是不勝榮幸了。隻是最近幾日我都抽不開身,徐老板你看……”徐老板驚喜萬分,當即就打斷她,“一切按照蔓青小姐的時間來安排。”這是他叫住她的主要目的,沒想到她能一口允諾,對於他來說真是意外,不過這正是他所期望的。
蔓青朝他點了下頭,手扶住額際,“頭有些暈了。”她看了雪兒一眼,雪兒明白,立刻上前扶住她,“姐姐興許是累著了,又喝了一些酒。”徐老板也是看得懂眼色的人,立刻說道,“也是,小姐累了就休息吧,明天我還是會來的。”蔓青退到了裏麵,坐在梳妝鏡前將耳墜摘下。
“姐姐,你真的要去徐家的宅院?”雪兒心裏擔憂,不由得開口。蔓青放下耳墜,喝了一口熱茶,“當然不去。”“那……”“讓他心存念想,這樣就會一直來這裏捧場子,他每晚在仙樂斯花的錢可是其他人的兩倍。”雪兒站在蔓青身後替她按揉肩部,“這樣真的好嗎?萬一徐老板急了……”“他急,也得看我急不急,他勉強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