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六十六章 今朝明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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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雨多半是雷陣雨,來勢洶洶,她渾身已經濕透,也不知自己跑出了多遠,地上的水濺起,弄髒她的衣角,她顧不得這麼許多,隻是想著不要讓吳媽追上她,她再也不想與董家有任何牽連。等到她回過神,已經站在陌生街道。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停下來的時候,蔓青就這麼蜷縮在一條弄堂口的角落,渾身發顫。其實她根本不知自己還能去何處,在上海,本還有金薇,而如今,金薇也離開了,再也沒有她可以依仗的人。頭靠在身後冰涼的牆上,喘息著,望著來來往往的人,這一刻她竟產生了絕望的念想。自己會就這麼待在這裏被餓死嗎?上海每天都會有人餓死街頭,她現在的境況,也和那些乞兒不差多少,身邊沒有多少錢,也無可住的地方。她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等地步,隻怪自己的一念之差,竟信了他,回到董家,如今狼狽不堪,也是她自己所該得的!
手環住膝蓋,蔓青閉上眼睛。耳邊是路人匆匆掠過的身影,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天漸漸過去,光亮被暗色代替,到了黃昏的時候,蔓青實實在在的餓了。離她不遠的地方就有餛飩攤,那香氣就這麼毫無阻滯地飄進她鼻尖。她將頭埋進膝蓋抵製這種渴望。夜深了,她肚子餓得抽搐,手捂住腹部,那感覺難受至極,她將頭往後靠,忍耐了許久,才昏睡過去。
“佟小姐?”有人叫她,她昏昏沉沉地睜眼,眼珠並沒有焦距,隻能辨別是一個男人模糊的影子在晃動。逐漸清晰了,她才看清,竟是許久不見的白欽。乍然間白欽已經蹲下身,十分驚詫,“你怎麼會在這?”她搖搖頭,想張口說話,喉嚨澀得很。他伸手碰了碰她額頭,“你發燒了,我送你回董家。”白欽皺眉上前就要拉她。蔓青一個激靈,隻聽得他說要送自己回董家的話,就如何也不肯了。反手就抓住他的手腕,緊緊地,力氣大得驚人。“別回董家。”她幾乎是用祈求的口吻急切地說道,“我永遠都不想回那裏。”她睜著清明透徹的眸子望著白欽,然後疲憊一笑,“別管我,你就隨我去吧。”
白欽低歎,“那怎麼行!”他上前攙扶蔓青起來,將她送進自己的車後座。蔓青坐不住,一進車就躺倒了。白欽坐在前座發動引擎,“若不是我今日正好探訪朋友路過此處,不然……”他見蔓青一動不動躺在車座上沒有反應,才發現她昏睡了過去。
醒來之時,已是日薄西山,金黃色的夕陽打在窗帷,留出一束好看的光。她坐在床頭打量了一下四周,木雕的鏤空窗欞,優雅別致的裝飾點綴,掛於牆上的情趣盎然的畫作……再再都顯示了主人的品味。她不確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直到門扉被吱呀一聲推開,有人進了屋子,她一驚,下意識後退到床腳,卻見一隻蔥白的手掀開珠簾。蔓青望著眼前的人,喃喃地叫喚道,“雪兒?”雪兒笑著將手中端著的盤子放下,來到她身邊,“蔓青小姐。”她已有一年未見到雪兒了,雪兒長得越發的標致,盈盈的大眼,已經成形的身段,拔高的身段和縱使布著繭子依然修長的十指。蔓青伸手攬過她的肩,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蔓青小姐,早上白爺將你送進來的時候,可把我嚇壞了,你臉色好差,渾身都濕透了!”雪兒捂著胸口做出驚嚇狀,此時才想起來什麼似地問道,“小姐,你不是已經……”雪兒自然是疑惑的,董少爺和蔓青訂婚的消息上海的名流皆知,她內心也是祝福的,所以再怎麼說,也想不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蔓青仰頭凝視天花板的某一點,“別問我。”對她而言,什麼訂婚,什麼董家,都已然是往事了,又怎堪回首!
雪兒欲言又止,隨後才憂心地問道,“那,小姐日後怎麼打算自己呢?”“她自然是要留在這裏的。”一個聲音插入讓兩人都一怔,蔓青聽出來是白欽的。雪兒站直了身體,垂下眼睛,見到一身白色依舊端莊的男人,叫了一聲“白爺。”白欽點點頭,對著雪兒道,“你可以下去了。”雪兒偷偷看了蔓青一眼,示意自己離開了。
白欽借著外頭暮色的餘光打量蔓青,那眼神古怪稀奇,讓蔓青無處可藏,隻有別開雙目,用側臉對著他。“白老板,”她開了口,“無論如何我得感謝你沒有將我扔在那裏,還帶我回來。”白欽靠在珠簾邊上,輕輕一笑,“還記得嗎,佟小姐,我曾說過,你還是有機會回來的,我們會再見麵。”他兩手之間夾著雪茄,笑得篤定。
“原來,白老板早已料到我有今日的結局。”蔓青自嘲一笑,想起在訂婚宴上他說過的話。“是我自己沒有看清。”
白欽瀟灑地吐出煙霧,隔了那層虛幻的煙霧與她對視,“男人本就是如此,隻是佟小姐放了太多心思進去。你瞧,來仙樂斯的那些權貴世家子弟,有結了婚的也有沒結婚的,但是誰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收斂自己?誰會一輩子隻擁有一個女人?隻有那些整日在街頭舉著橫幅沒經曆過世麵的女學生才會要求什麼女權……嗬嗬,男人女人本來就是不平等的。”他坐在離她不遠的木椅上,即使翹著腿都顯得優雅萬分,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更何況,太平日子過不了幾天了,一旦日本人真正的蠻橫起來,上海恐怕就要亂了,現在是最後的狂歡。”
“白老板看得真是透徹。”蔓青心裏痛恨他說的話,那對感情漫不經心的話語,正是俘誇子弟的寫照,可,悲涼的是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他,他說的都是事實。她曾經不信,曾經努力過,結果都是慘敗。齊炎為了與董家周旋而去接近易羅,娶了她,而董韶之呢?她唇角揚起一絲弧度,他是最殘忍的人,親手編織了溫情的網,而後來,卻將一切都扼殺。
“白老板,你不是白白救我,帶我回來的對吧?”她應該想到,白欽坐在這裏的目的。他的來意她隱隱能猜到,就像過去,他隻見了她一回,就能上門要求三叔讓她在仙樂斯登台。他有的是時間,也有的是手段,他就是做這一行的。
“我忘不了佟小姐的歌聲,這裏的客人也忘不了。”白欽拿掉香煙,熄滅了,正色地麵對她,“我不拐彎抹角,就這麼和你說吧,我希望你重新在仙樂斯登台。”他原以為蔓青是不會肯的,已經做好了接下來說什麼話說服她的準備,誰知她卻即刻就回答了他,“好。”就如此簡簡單單一個字,蔓青回答地太快,連一絲躊躇都沒有,倒是令白欽驚訝了。“就這麼答應我了?你不在意別人對你身份的嘲笑?”她本是董韶之的未婚妻,僅僅一年不到,就又回到這酒迷聲色中,在別人看來,是自甘墮落,是被休棄?她想自己都已不會在意。若她已經完完全全封閉自己,這些人的看法又怎麼能擾她心境?不過是一笑了之罷了。
“我有要求。”白欽說道,“這一次,你不能拒酒,也不能拒絕客人要求同舞,你必須和其她人一樣,滿足他們的要求。”過去的蔓青,終究是不能完全放下自己身段的,她曾對白欽提出不願意做的事不得逼迫她做,白欽應允了,所以也常會有人說她傲氣,有人就是愛慕這樣的她,也自然有人嫉恨這樣的她。過去她是為了三叔,為了董家,不得已在仙樂斯登台,而如今她為了什麼呢?隻剩下了一具空殼子,不過隻是為了活著而已。她已經失去了談條件的籌碼,這次,不會再有董家的人來幹涉,她不會再是過去的她,要自尊又有何用?
“如果隻是這樣的要求,我接受。”蔓青撩了一下發際,沉默片刻,她說,“隻是我喜歡雪兒,我要她跟著我。”白欽聳聳肩,不置可否,雙眼微眯,似乎很滿意她的爽快。對於他來說,蔓青是仙樂斯吸引客人的一張牌,如果她再次登台,能帶來的轟動一定不會小,畢竟還是有一些人難忘她的歌喉,專程為她而來。
“既然這樣,以後就讓雪兒一直跟著你,我待會讓她送幾件袍子過來。你帶在身邊的那個箱子裏的衣裳我已經讓人拿去洗了。”白欽挑著眉毛,似乎心情頗為愉悅,“我很高興佟小姐能回來。”蔓青回道,“白老板客氣了,以後你不用這麼稱呼我,畢竟你是我的老板。”白老板滿意她的乖順,“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他輕而穩健的步伐離開之後,蔓青躺倒在床上。在這個世道上,誰用的心多,就會遍體鱗傷,不如就這麼渾渾噩噩過日子,反倒能坦然,人生來本就是糊塗的,誰還能一輩子清明。
晚些時候,雪兒果然送袍子過來了,都是上好的綢緞,比那件被燒的旗袍不知漂亮幾倍。蔓青掃了一眼,揮了揮手,“就擱在那裏吧。”她伸手挑了一件深紫色的,在落地鏡前比了比,是按照她尺寸來做的,看來極為用心。雪兒在一邊說道,“小姐走後,白老板就讓人特意做了這些,我也總覺得小姐還能回來。”她低歎道,“真漂亮。”蔓青望著鏡中自己蒼白的麵色,想象著自己的臉抹上胭脂後的模樣。誰也不會知道妝容之後的自己,她再也不會投注自己一絲的情緒,一分的在意,再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