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六十五章 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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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裏,蔓青掀起自己的外衫,才發現剛才撞到的地方淤青一片。她仰躺在床上,動一發而牽全身,那疼讓她冒冷汗。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自己渾身都好燙,似生在火焰之中,不多一會,又冷得渾身打顫,水深火熱,不可自拔。眼皮沉重萬分,感覺到一隻手掌覆在額頭,她想睜開眼,卻怎樣都做不到,隻能瞧見模糊的影子。
當她終於完全醒過來時,已是第二日的午後。喉間一片幹澀,她試著動了一下手指,趴伏在她床沿的人就抬了頭。“蔓青,我的小姐!你可算醒了。”吳媽蒼老的臉映在她眼睛裏,她張口,聲音沙啞不已,“我想喝水……”吳媽扶起她,給她沾了一些水,“你可把我嚇死了。”蔓青手觸碰到腹部,發現那處已貼上了膏藥。她轉眼發現床頭櫃上的藥物,“吳媽,你一直陪著我?”吳媽歎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到你房裏想叫你吃飯,卻發現你昏睡過去,怎麼叫都不醒,渾身滾燙,我這不是不放心嘛,怕你半夜醒來要喝水,想想就在這裏陪著你。我的小姐喲,我年紀可大了,經不起你們一而再地折騰。”
蔓青喝完水,慢慢躺下去,她闔上眼,“吳媽,不會再這樣了。”她居然還以為董韶之曾經來過,這真是在做夢了。以他如今待她的境況,恐怕她病了隻會讓他覺得累贅。昨日的種種此刻回到腦海中,那是連日來的情緒加上金薇的變故,所以她才肆無忌憚地在他麵前爆發了,隻是這樣一來,她更看清楚了她的地位。什麼為她涉險,帶她去湖州,什麼溫情以待,暖言絮語,不過是過眼煙雲罷了。蔓青不知自己還留戀什麼,到了今時今日,她有什麼可舍不得的?是董家?是吳媽?
在房裏休息了三天沒有踏出房門一步,蔓青恢複了氣色。腹部的淤青漸漸褪下去,隻是身體上的痕跡可以消退,但她與董韶之的裂痕恐怕再難以修複。吳媽進來為她倒熱水,勸她出去走走,說是今日太陽很好,老是待在屋子裏人也是會發黴的。夏至已到,蔓青隻是著了一件薄衫就出去了。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前行,經過小商販擺放的攤位偶爾駐足片刻。
“小姐,賞我一點錢買饅頭吧,好心的小姐。”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蔓青耳後傳出,她感到有人拉扯她的衣角。回首,是一個滿身髒汙的小孩,應該是無父無母的小乞兒。蔓青沒有猶豫,從皮質的包裏掏出紙幣,剛想遞給他,小孩卻忽然上前搶走了了她的不包,然後轉身就跑。蔓青沒想到自己碰到了賊,但卻隻是怔在原地,沒有去追。在這不安穩的世道,偷搶早已不稀罕,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她沒了逛街的興致,便沿著原路返回。福州路一如往常一樣靜謐,她想起了第一次乘車子隨著三叔、董韶之來的情景,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裏依然梧桐深鎖,常蔭密布。心裏極為惆悵,打開董家的門,繞過院子,卻被眼前的景象所怔住。
映照在她眼中的,是一團火光,紅豔豔的,一群下人圍著,似乎正將什麼往火堆裏頭扔。噼啪的聲音伴著因火而生的濃煙,讓蔓青不由自主眼角發酸。她直直地走過去,“你們在做什麼呢?”吳媽也在裏頭,此時才發現蔓青,她臉色極其難看與慌張,趕忙扯過蔓青胳膊,“蔓青,你……怎麼就回來了?”“怎麼了?”蔓青注視著她的臉,“你們在燒什麼?”她轉過身就往火堆走,吳媽擋在她麵前,神情古怪而扭曲,“沒什麼,這裏煙大,你先上樓吧!”那目光竭力地掩飾,充滿了惶恐。不對勁,太不對勁了,蔓青撥開她,發現周圍的下人都躲避著她的眼神,站在那裏不吭聲。
蔓青眼睛往火堆裏投去。嘔白色的綢緞清雅淡致,是她看了一眼就喜歡上的衣裳,如今團縮在那裏,被火苗已經吞噬了一個袖口。蔓青也不知自己怎的,她雙眼瞬間狂烈不已,衝上去就要從那堆紅苗中奪走那件衣裳。吳媽嚇壞了,上前攔住她,“我的天啊,這是瘋了嗎?你們站在那裏做什麼!快來把小姐拉開啊!”蔓青腦中一片空白,推開吳媽,手硬生生地碰觸那件旗袍的一角。
“啊!”她的手瞬間被淋燙了,撕心地疼,可她顧不上,踢開那團越燒越旺的火堆,她不顧死活,聽不見周遭的抽氣聲。旁邊幾個下人幡然醒來,連忙圍上前架住她。吳媽攤開她的手掌,那裏焦黑一片。吳媽眼淚瞬間就滾下來,“這是做什麼呀!你這是想要折煞我的老命嗎!”蔓青坐在地上,呆呆地注視著眼前彌漫的火燙。遲了,那件袍子已經見不到一絲本來的摸樣了,已經被吞噬得隻剩下了灰燼。吳媽扯住她的手,要幾個下人去拿藥。蔓青望著眼前的那一團,直至它的勢頭越來越小,最後熄滅,留下的黑色殘片。
蔓青眼珠一點點轉向吳媽,“告訴我,是誰要燒我的衣服?”吳媽不語,就這麼望著她。“別問了。”好半晌,她才說道。蔓青眼睛有絲難以言說的瘋狂,“是誰?是誰!?”她幾乎不受控製地叫起來。“是那個莫蘭?是不是!”周圍沒有人回答她,全低著頭。吳媽抱住她的頭,“孩子,別問了。”蔓青對著吳媽,過了一會似反應過來一般,雙唇顫抖地張開,“是……董韶之?”吳媽想站起身,蔓青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敢置信,“是他?”吳媽眼中渾濁的淚水又要掉下,“別問我。”蔓青眼前一黑,她知道自己說對了。她第一次見到這件旗袍,是在華家商鋪,她喜歡它,整間鋪子裏她隻喜歡這一件。董韶之帶著蘇曉琴湊巧出現在那裏的時候,她正盯著它瞧。第二次,是在白欽的舉辦的宴會前,他們決定替三叔報仇下手結果齊顯璋的時候,他將這件旗袍送給了她。她不知他如此細心縝密,將她的喜好摸得這麼透徹。可她沒有穿這件袍子,她選擇了白欽送的緋色旗袍。她決定回董家的時候,他再次將這件旗袍擺放在她眼前,他說,希望在訂婚那日看見她穿上它。這件旗袍,是他送的第一件禮物,曾被她擱置,也在最重要的場合穿上,這不僅僅是件男人贈與女人的禮物……而如今,他居然要別人燒了它!
蔓青手不由自主地放置胸口,捏緊那裏的衣衫。燒掉了,就是沒了,空盡了,他把曾給予過她的,最後一份溫情都親手毀了。她仰頭,二樓的陽台,有身影修長筆直,手撐著欄杆,站在那裏,靜靜注視著院子裏的一切。她望進那人眼底,似是要把他看透、看絕,隻是那裏麵一潭死水,任何波瀾都沒有。眼前的景象略微模糊了,被一層霧氣所覆蓋,水光順著眼眶滑下,彙聚在下顎處,麵頰冰涼一片。
“蔓青,別哭,沒事的……”吳媽在她耳邊說道。蔓青指尖疼得厲害,她對吳媽說,“沒事的。”站起來的時候眼前的景物在顛轉輪換,她直著背,一步步走回廳堂。墨蘭手扶著樓梯站在那裏看著蔓青。蔓青滿身的狼狽,理應避開她,避免看到她眼底的嘲笑。隻是這次,她在這個嫵媚女人的麵容上看不到這些,而是沉凝的,奇怪的神色。
蔓青自顧自上樓。她的衣衫並不多,平常裏可用的,也就幾本書而已。她的首飾極少,基本在離開仙樂斯後就不佩戴了。此時她才明白東西少的好處,不用大費周折地整理,輕飄飄的一個箱子,就是她這一年來的所有。她收拾的時候看見了曾經買回來的那幅畫船聽雨眠,心尖刀刻般劃過,她微微喘了一下,終究是沒有帶走它。已經不需要了,恐怕她已找尋不到共聽共畫之人,罷了!
蔓青闔上房門的時候甚至沒有回頭去看,腳步堅定而決絕。到樓梯口,她頓了一下,莫蘭還站在那裏,嫋嫋娉婷,似一朵夜來香。錯過她身邊的時候,陣陣熟悉的香氣沾了衣角。莫蘭問,“走了?”蔓青站定,淡淡回道,“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身後莫蘭的聲音透著些微無奈與不可訴,“你恨我麼?”
蔓青嘴角一勾,“沒有你,依然會有別人。”所以,談不上恨,隻是永遠不想見到的人而已。“那你就是恨他?”蔓青當然明白她指的是董韶之。她不懂莫蘭如今再問她這麼多還有什麼意義,隻是她聽見自己回答,“對,我恨。”她聽見身後莫蘭說,“我希望,你別恨他。”她的聲音輕而遲疑。蔓青沒有再同她說任何一句話,就這麼踏出了大門。吳媽追上來,拉住她胳膊的手在發抖,“一定要走嗎?”“吳媽,你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待下去了。”
“也好,也好……”吳媽喃喃道,“隻是好歹讓我知道你的消息,吳媽我……舍不得。”聲音哽咽至極,“當初也是我極力勸你回來,想撮合你和少爺……”蔓青抱了一下吳媽,頭頂、手臂滴到了雨水。夏天就是如此,陰晴轉換總是如此快,就如同人一樣。轉瞬雨水打在身上,沾濕了衣角。“你等等,我回宅子去給你拿把傘!”吳媽急切地說。“不用了!”蔓青隻想急切地逃開,再也不用待在這裏。她轉身提著箱子在雨中奔了起來,不顧吳媽一遍遍在身後叫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