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撥開她的手往前，走上大廳的階梯，她跟在身後，腳邊一滑，一下子摔倒，趴在台階上，左腳疼得一時間胸口都在嗡嗡作響，失去了叫喊的反應。董韶之終是停下，回身見她趴在台階上幾乎爬不起來，奔過去拉起她上身，“你是想廢了自己的腳？”她卻急著解釋，“你聽我說……”他歎了口氣，“進去再說。”
    他提起她的手，將她整個背起來，進了屋子。腳上的傷口果然有裂開的趨勢，紅腫一片。他看著她的腳皺眉，欲起身去拿藥膏，卻被他握住手臂。“對不起。”她一開口就是歉然的語氣，他問道，“為什麼說對不起？”
    她垂下了眼，有些艱難地開口，“我自作主張去見他，你都看到了。”他見她局促不安地咬著嘴唇，便欺身上前側摟住她的肩，“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捋過她的發絲，他凝視著她白皙的後頸低聲若吹起道，“我們快訂婚了，蔓青，我要你好好休息，然後來迎接那一天。”她微顫，抓緊了他的手臂，幾不可聞的點頭。
    董韶之放開她，唇角上揚一個弧度，“讓吳媽給你熬薑湯吧，你看你，渾身都濕透了。”她眼底漸漸有了暖意，摸了摸自己的發絲，的確很狼狽。吳媽從樓上下來，邊責備她不注意自己身體，邊帶著她上了樓。董韶之望著蔓青消失在轉角的身影，便褪去了那絲偽裝。在瞧見齊炎和蔓青在雨中相擁在一起的那一刻，他的確整個人都冷了，一顆心狠狠緊縮起來。這種感受，自從母親離世後就未曾出現過。自恃冷靜的他卻有開門衝過去的衝動，他想看看蔓青是如何能毫無顧忌地在允諾過他之後和齊炎……
    手緊握成拳，然後他控製了自己。坐在車中，他嘲笑自己居然有如此進退為難的一天，即使見到了這樣的場景，他仍然顧及她的臉麵。已經唾手可得的人，他不願放棄，記得深陷重病躺在床上的母親曾對他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注定是你的，即使就在身邊，隻要你不握緊，這些事物也就會像幻境一般，終究煙消雲散。
    他站在窗邊，張開手掌，隨後握緊，再緩緩攤開，眼中滿是了然。
    董家的這場訂婚宴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南方局勢逐步吃緊，所有人都好似繃緊了的琴弦，隻要輕彈，就會斷裂，而董家的這場訂婚宴無疑是緩解了這種氛圍，畢竟是喜事一樁，也能衝刷掉些許的憂慮。
    夜幕如期而來，已是初冬季節，天氣越發的涼了，這讓端坐在梳妝鏡前的蔓青也感到有些寒意。金薇站在她身後，她們視線在鏡中相彙，不由得都彎起了唇角。“蔓青，這一切太不真實了。”金薇手輕放在她肩上歎道。蔓青有些恍惚地回應，“是，好像是做了一場夢。”金薇出嫁就仿佛昨日的，而如今，她也訂婚了。
    “你想好了嗎？”金薇坐在她身邊，“我一直以為你討厭他，至少，你不會選擇壓上自己的一生……蔓青，你看著我，你是認真的嗎？”“我當然是。”她對著金薇，握住好友的雙手，用從未有過的堅定與認真，“我不知從何說起，但是相信我，這會是我做得最正確的選擇。”她對著金薇笑了，金薇舒展了眉眼，終於不再為她的決定所擔憂，“你知道嗎？我收到請柬的時候，還以為你瘋了。”
    蔓青轉過身側對著鏡子一邊任由金薇為她盤頭發一邊說道，“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的事，不過如今一切都會好的，以後會越來越好。”金薇梳理著她的發絲，問道，“他打算什麼時候娶你？”她想訂婚是中間的形式，若是真要嫁娶，給予承諾，那才是一輩子的事情。“我想他自有打算。”蔓青對著鏡子中的自己，不自覺地用手順著發絲。
    “你這麼信任他？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毫不關心麼？”金薇怔了一下問道。
    蔓青垂眼，“已經很好了，我不會要求太多。”輕點胭脂，粉黛施妝，她穿的，是董韶之曾經為她買來卻被她擱置下的旗袍。丹修荷邊，絲絲入襯，貼合著她的身體，映著烏黑的發絲，越發讓人移不開視線。她不是美的絕對，可就這樣站著，不言不語間卻勝過濃妝豔抹。金薇跟在她身後出了房門，兩人在樓梯上往下俯視，甚為熱鬧，基本都是和齊家有所交情的人，不乏在上海灘立得上腳喊得上話的。
    董韶之正在與人交談，此刻轉過身，便見到了立於樓梯上的蔓青。她淺笑著緩緩下樓，水晶彩燈在她發絲上投射的那一圈光斑頃刻間眩暈了他的眼，他注意到了她的一身打扮，注意到了隨著她動作而晃動著的耳垂上的耳墜，是他曾特意挑選的。他的眸子亮了幾分，站直了身體，左手執著酒杯就越過人群迎了上去。周圍是帶著善意的掌聲，蔓青在一片目光中見到董韶之修長的身形就靠在樓底望著她。
    他朝她伸出手，蔓青那一瞬間有些恍惚。若是交付上去，一切都是定局了，順理成章。她心頭似火被燒著了一樣，既熱又疼。她將自己的手交予到他手中，他手心溫溫的，不似他原來給人的感覺疏離又冷淡。下最後一格階梯之時，她的左腳有些僵硬，瞬間整個人往前傾，他幾乎是立刻的，帶住她的腰身，替她解了圍。
    他牽著她的手來到眾人麵前，舉起酒杯開口道，“歡迎各位來參加我和蔓青的訂婚宴，今日我很高興，也希望所有人都能盡興。”周圍是一片掌聲和祝福聲。蔓青撥了撥頭發，側手就要去倒酒，董韶之伸手阻止了她，“我來。”他為她斟滿了酒，遞到她手中。“蔓青，今天我很高興。”他忽然壓低聲音對她說。蔓青聞到了了他身上淡淡的好聞的香水味，他從來不擦香水，可今日……“我真的很高興。”他有重複了一遍，眼睛亮得晶燦，蔓青將酒杯放在唇邊抿了一口，是微甜的葡萄酒，酒精不高，不能使人迷醉，卻總有種神秘的感覺。
    周圍的燈光暗了下來，不知是誰在留聲機裏放了碟，那清雅的聲音傾瀉出來，柔柔的，帶著獨有的魅惑。在昏暗中董韶之的手摟上她的腰，望著她的眼睛裏也是星星點點，“還記得是誰教你跳舞的嗎？”他問她。她說，“是三叔。”三叔教她跳舞，教她學堂的禮儀，教她所有上流社會的女子都會做的事情，可惜他已經不在了。
    “三叔見到今日會高興的。”他將下巴擱置在她肩上。他們相互靠著隨音樂移動腳步，直到音樂停止。大廳的燈光又湛亮起來，金薇走到他們身邊，對他們正式說祝福的話。“替我感謝你哥。”董韶之啜了一口酒，言語頗有涵義。金薇愣了一下，望向蔓青。蔓青臉有些酡紅，她知道他指的是之前他被日本人禁足她和金玨之間的事。
    “我哥倒是讓我向你們說聲抱歉，他不能來參加你們的訂婚宴，很遺憾。”金薇頓了頓，“還有……蘇小姐也說，希望你幸福，蔓青。”蔓青想起了金玨和蘇曉琴，不由得笑了。同樣，她也願意祝福他們。金薇轉身，見葉緔在不遠處朝著走來，便對蔓青說，“我去一下。”便離開了。接著，許多熟識的人都來到他們身邊，或是詢問或是祝福，也或是表達欣羨之情。白老板也是其中之一，他走的時候對蔓青說，“佟小姐歌唱得很好，若還有機會回來，仙樂斯隨時歡迎你。”董韶之聞言皺眉道，“白老板說笑了，蔓青如今的身份，是不會再去那裏了。”白欽淡淡笑了笑，沒有言語便插著口袋退了出去。
    說了太多的話，對著太多的人笑著，蔓青漸漸覺著累了。董韶之去招呼客人，讓她站在一邊休息。她環視四周，在不知不覺中發著楞。迷蒙間，她感受到一雙視線駐足在自己身上。抬眼，穿過人群，她和那個人對視了。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烈跳動，遠遠的，齊炎站在那裏，就好似過去許多次她曾見到的那樣，黑色的西服，曆練的身形。蔓青眼中透著複雜，五味陳雜，握著酒杯的手些微的顫抖。他就這麼注視著她，周圍的人群、吵鬧紛雜都若遠去了似的，空氣變得靜止安寧。他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舉了起來，對著蔓青，蕩開了笑。自從重逢，她從未見他對自己如此笑過。他的口微張，似乎在說話，可離得實在太遠，她沒有辦法聽清。但這一刻，她知道，他說的是，“我說過，我會來。”
    她笑著，抑製住翻湧的情緒，也朝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在空中，無聲地，就好像酒杯碰撞在了一起。她慢慢放下手，看著在遠處的他放下酒杯，然後，轉身，頭也沒回地踏著步子離去，在燈火輝煌之處淹沒，仿佛從未出現在這場宴會上，從未擦過她的心際。她站在水晶吊燈下，緩緩收住了嘴角的笑，望著酒杯中泛著紅光的透明液體，最終閉上眼仰頭一飲而盡。
    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