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錯 第四十八章 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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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青沒有想到齊炎會主動約她見麵。吳媽來傳話的時候,她正用娟秀的小楷字體在邀請函上一筆一劃地寫著,神情專注。
“齊家的少爺說,想見你。”吳媽說話語氣很是躊躇,蔓青一頓,提筆,手中的墨汁便就此低落,很快覆蓋住剛才寫的字。她擱下毛筆,起身到二樓的陽台上,遠望董家的門口,有人靠在牆沿上,手中撐著一把黑色的傘,似乎是在很耐心的等待著。整條安靜的巷子,雨天就更少有人經過,他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立於那處。
“你要見他嗎?”吳媽上前問道。蔓青深吸一口氣,“要見。”她轉身進了房間,怔了一下,就從一堆喜紅色的請柬中抽出空白的一張,提筆寫了下去。不稍片刻,她看了一遍請柬上的字,隨後收起來,走到床邊披上大衣,離去時對著吳媽道,“晚飯前我肯定回來。”
此刻一直等待在董家大院外的齊炎在望見鐵門被打開,從裏麵步出的纖細身影時,整個人都站直了。蔓青套著黑色的毛絨大衣,撐著白色的傘,在輕霧似的雨幕中一步步向他走近。可隻是幾秒,齊炎就感覺到了不同。她走近他的時候,左腳明顯不便,一跛一跛的,刺激著他的視線,帶給他極大的衝擊。蔓青來到他麵前,兩人視線在空氣中相對了,她顯得尤為平靜,那黑漆的眼珠中波瀾不動,似乎見他就仿佛見一個老朋友一般。
他們這麼望著彼此,誰也沒說話。齊炎最終低聲開口,“走走吧。”蔓青回答他,“好。”她跟著齊炎順著這條路,在耳邊淅淅瀝瀝雨聲的伴隨下,一步步往前走。她明白他不會無緣故來找她,從他的神情她能明白他有話要說,可在他遲疑著不知如何開口。
“蔓青,你說得沒錯,齊家的確不夠清白。”最終,他還是開了口。她停下腳步,“你終於肯承認了。”“不是承認了,是發現了。”他舒了一口氣,“這是我父親生前決定的。這不是我所願,我不會通過這種方式來打擊董家。”
蔓青站在他麵前,二人也有好些天沒見過了,可這次見麵,她明顯發現他眼底的劍拔弩張消失了,他們之間但凡一見麵,就有無形的壓抑充溢在周圍,就好比不同陣營的兩匹戰馬,互相用言語,用眼神較著勁。
“齊炎,你過得好嗎?”這是她情不自禁會問出口的話。齊炎將視線挪回她臉上,細細地去看她,“這句話該是我問你才對。”蔓青對著他笑了,“我過得很好。他們從未虧待過我。你呢?”其實在詢問他時,她的語氣是艱澀的,她知道他的身邊已經有了起她女子相伴,她不該這麼開口問。齊炎低頭,忽的伸手握住她的,在她還來不及錯愕之際,用從未有過的灼熱眼神望著她,“蔓青,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
蔓青怔了一會,很長時間誰也不說話,然後她居然撲哧笑出聲,“別傻了,齊炎,不要對我開玩笑。”“你覺得我這是玩笑麼?”他捏緊了她的手,甚至令她吃痛,“你也應該很清楚上海的局勢,撐不了多久。董家注定是要被犧牲的,無論是犧牲在齊家手裏還是在日本人手中。”蔓青抬眼,冷冷盯著他,“你這是在告訴我,讓我認清形勢,識時務者為俊傑?”
“我已經試著聯絡杭州的買家,我父親生前在杭州也有很多可靠地朋友,我會讓齊家的重心漸漸挪到杭州,所以,隻要是在我的掌控下,齊家對董家已經不會構成威脅。這樣你滿意了嗎?”他將手放置在她肩上,“蔓青,回到我身邊,我會很高興。”蔓青抬眼,見他果然嘴角是翹著的,她想,如果自己允諾了他,他的確會很高興,這個情形,她曾試想過太多次,在每一個見不到他的夜晚,在那七年找尋他下落的夜晚……
“齊炎,你夫人呢?”她移開視線,盯著地麵一圈圈被雨水衝刷而擴散的漣漪,“你這麼做是打算置她於不顧麼?別忘了,你畢竟娶了她。”易羅嫁到齊家那一天,是她親眼看見的,喜紅的旗袍錦帕,蹭亮的豪車,熱鬧的人群,這些已經印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無論你娶她為了什麼,為了和易家聯手對付董家也好,為了別的也好,但你知道,我不可能插足。”
“如果我說能夠解決這些呢?”齊炎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緊了,逼迫她看著自己,“我隻是希望你回到我身邊。”他手去揉她的發絲,聲音帶著些克製不住的沙啞,“我記得那時候,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站在我身後。”他說的是兒時的那些記憶,他幫她打架,為她搶鐲子,和她一起念詩,在胡同裏奔跑……他們一起做過很多事情。她閉上眼,拍開了他的手。
“齊炎,還記得那天在旅店裏我對你說的話嗎?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我請求你不要娶易小姐,我請求你站在我這邊,就和今天你來請求我一樣。”她背過身,眼眶裏的淚水已經倏然而下,沾濕前襟,“在倉庫的時候,縱然我們的處境敵對,你卻還是想到要護我,而我也以為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她咬了咬下唇,從大衣的口袋裏掏出那張紅色的紙張,轉過身,她將手伸出去,“我和董韶之要訂婚了,我希望……你能來參加。”
蔓青的手和那張請柬在齊炎麵前層層疊疊,交替得刺眼。他僵直在那裏,沒有伸出手來接。蔓青耳邊是他沉重的呼吸聲,他臉上的神情半分沒有,隻是死死盯住那張寫有他名字的請柬。她的心是疼的,密密麻麻,鑽入每個縫隙。她曾以為他不會有半分在乎的,但此刻她明白,他還是在意的,她會記住他曾經來過這裏請求她回到他身邊。
“為什麼?”半晌他總算開了口,好像是在問她,可聲音輕若塵埃。蔓青對著他,伸手將自己的襪子往下退了一些,暴露在光下的凹凸醜陋的傷口就這樣展現在他麵前。“這隻腳,大夫說已經不可能完好無損了,而且這些天總是下雨,一到晚上就疼得厲害。”她俯下身去摸了摸已然不平整的肌膚,“齊炎,太遲了,你對我說的這番話已經太遲了。”
“蔓青!”他低聲叫她。豆大的淚水滾落她眼眶落在地上,混著雨水被衝刷殆盡。她抬高嗓音,“我摔倒在樓梯下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快被煙熏得難以呼吸幾乎窒息的時候,你在哪裏?你看見我了,是不是?那並不是我的幻覺。那天你就在那裏,我扯著嗓子喊你名字的時候,你就在離我不遠處的地方,你看到我,卻沒有救我。”她伸手捂住自己幹澀的眼睛,“所以,都太遲了。”
“你看著我!”他雙手扶住她的肩,撩開她的發絲,“如果你在意的是這個,我都會慢慢說給你聽,其實我……”“夠了。”她揮開他的手,兩人都淋在雨裏,傘早已掉落在地上。“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麼?你即使自己餓著肚子,也要問嬸子騙錢買蛋糕給我吃,我們一起躲在巷子裏吃,你都留給我,自己都不舍得。為了圓謊,你連晚飯都沒有吃,就為了那一塊蛋糕……這些,你還記得嗎?那時你什麼都肯為我做,如今,你卻連伸手搭救我一把都做不到……已經不一樣了,不可能再有那段時光。”瓢潑大雨順勢流下,在臉上混著眼淚,一起彙聚在一起落下,她想,原來這就是結束的感受,可是他們似乎從未開始過,除了那些久遠之前的記憶,中間斷開的空白,剩下的什麼也不是。
“我都記得。”齊炎上去,將她狠狠帶入自己懷中,低聲喊道,“我都記得!”蔓青有些失控,淚水默默順著眼眶流淌出來,沾到他襯衫上,隨即暈開,印出水花。她抹了一下自己的臉,推開他,隨後撿起地上的傘,聲音已經平複許多,“你回去吧。”
“一定要這樣嗎?”他問。她匆匆回過身,往來時的路走去。“佟蔓青,這是你做的決定!”他在她身後大聲喊道。灰蒙蒙的天空閃電倏然刺亮,她握住傘停下。他在她身後站在越演越烈的大雨中衝著她喊,“你不要後悔!”她垂下頭不語。他衝到她麵前,“把請柬給我。”她怔然地抬眼望著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既然你已經決定,就把請柬給我。訂婚宴我一定會來。”蔓青從口袋中掏出已然濕漉漉的紅色紙張,顫抖著手遞給他。他接過,然後雙目死死地望著她,似乎在期待她最後一刻的改變,然而,終是徒勞,她始終低順著眉眼,將實現停留在被雨水淹沒的鞋子。他歎息一般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再也沒有回頭,而她也執起傘,一步步走回來時的路。一輛黑色的車快速從她身邊駛過,帶著喧囂的尾音,濺起滿地的水花。她怔住,瞧著那熟悉的車子,那是董韶之的車子。剛才,他就在附近?這種想法一閃而過,隨後身體一涼,就快步一跛一跛奔上前。
車子在董家門外停下。黑色修長的身影從車子上下來。蔓青在他身後追著,前麵的人卻越走越快。蔓青滿腔的傷怨,不顧一切衝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你聽我解釋……”董韶之回頭,那眼神透寒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