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錯  第四十二章 情深(九)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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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是我”如同迷霧一般化開,蔓青頓覺連日來擱在心裏最沉重的一件事此刻落了地。此刻,如此與董韶之這般貼近從來沒有過,她的後背偎著他的前胸,隻覺得那熱度滲過兩人的衣衫肆無忌憚地傳過來。她心內五味陳雜,說不出具體是何感覺,想想那日她離開董家時的頭也不回,那時心裏是極其不願再與眼前這個男人見麵的,可在此期間卻讓她知道了太多的事,經曆過了思想的翻天覆地,如今她雖覺不妥,卻也沒有直接推開他。
    “今天下午我見著法租界的人,我就知道我能回來。”他聲音輕吐在耳邊,仿佛在自言自語,但從音調裏可以聽出難掩的欣喜和劫後餘生般的慶幸歎息。她沒有開口說話,聽他細細傾倒著。
    “前些天我一個人坐在這裏就時常在想,不斷趕你出董家是否是錯誤的,可這幾日我在日本人那裏,每時每刻都在寬慰著自己,幸好你當時離開了,幸好……”他似乎是在對蔓青說,也似乎是在對著眼前的空氣。蔓青聞言整個人都有些失力,她從不知董韶之可以將他自己在她麵前如此展露無遺,沒有欺瞞,而是將那些隱藏至深的話語說與她聽,不是過去那樣劍拔弩張,用漠然的外衣去塑封他自己。
    “我從來不知道……”過了許久,蔓青聽聞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你若早告訴我你和阪田盈江做生意是逼不得已,我怎會……”話說到這裏她收住了口,立刻想到他違背三叔和阪田打交道是全心全意地為了保全她,在這一連串發生的事情中,她是最沒有資格去責怪他的人。
    “蔓青。”暗色的大廳裏,他輕聲出口,手向上環住了她的肩,“那日我並不曾將你看作蘇曉琴,我怎麼會認錯人?”他有些壓抑地說道,像是對她解釋那晚的衝動,語氣中也是歉意並存的。蔓青眼前氤氳著霧氣,一股血氣衝上來,將她心思填的密密實實。她想起那日,她在羞憤中衝著他叫“我不是蘇曉琴!”竟不知全是她自己誤會了他。
    “曉琴高貴典雅,可笑起來的時候,卻是與你這般神似……”他歎道,手拽緊了她肩上的衣衫。如今蔓青自然懂了他這句話是何意思,心裏念著他不折不扣的傻,喉頭卻似哽住了什麼似的出不了聲音。
    “我母親活著的時候,那時還是在病榻上,她望著我說沒有什麼是屹立不倒的,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感情,最為不堪一擊。”他忽然就說起了他母親,蔓青安靜地聽著,不願去打擾他,讓他沉浸在被記憶封鎖住的那段時光裏,“我亦曾奉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教我說話,走路,習字,看書,教我種花、對人笑,可後來也教會我心狠。她愛的人我敬,她恨得人我更恨,我可以因為她,而在我爹臨死前不去瞧他一眼,讓他最終抱憾離世。我可以因為她,而不對任何人好。”他頓了一下,隨即更緊地摟住蔓青,將頭埋在她頸項,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再度開口,“隻除了你,蔓青,除了你。”他重複著。
    蔓青凝聚在眼中的霧氣散開,嘴中嚐到了鹹而酸澀的滋味。他的話如同聲聲的曼鍾,有節奏地敲擊在她心上。這麼些年了,她從未將他放在眼裏,放在心上,當年在北平初見,她就認定他是個無心而沒有憐憫感的人,到上海後,她依傍三叔,雖然與他年齡相近,卻從未相近。在董家她與他雖是同一宅子裏抬眼不見低眼見,也隻是在做表麵功夫,平日裏從未噓寒問暖過,他在她麵前不過是一縷影子,飄忽不定。後來他與蘇曉琴出雙入對,她也隻當是他自風流,上流世家的公子大都多情,又有幾時想過他真正的心思?三叔走後她一度以為在董家她再也無立足之地,生疏感更甚,在董家最不願談話的人也是他,最好遠遠離著。她內心本是怪他藏得太好,她看不清猜不透,如今他說這些,她才知自己如此愚鈍,竟這般忽視他的這些心思。
    “你知道,我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為我費心力的地方,我一無是處。”她出聲,嗓音有些低啞。她是這麼看自己的,一直都是。“那又如何?蔓青,你隻是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他輕歎,似乎要將往日冰冷掩藏的火熱情愫都傾瀉予她,但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太多矯情爛漫的話語,就是往日周旋在名門閨秀間,怕是多一句讚美的話也不願多說的,可如今對著她,他有些惱自己說出的話不及自己真正情感的十分之一,隻能用“好”來形容她。
    可對於蔓青而言,這笨拙的讚美足以敲擊心頭。她想著從出生到現在,真正憐愛自己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是真心待她的,卻又一個個的離去,她不得不承認,董韶之的話對於她是太大的震懾,她這才知道,自己太孤獨了,不然怎會因為他的話語而不停落淚?
    “你哭了。”他伸手籠住她眉眼,感受掌心濕潤。月色朦朧,似水若煙,他凝視著窗外月色,手放置在她腰際緊緊攬住,“如果我被困在日本人那裏,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了,我就永遠不會告訴你這些。”但他回來了,從那間封閉的小屋子走出來見到陽光的一刻,才發現心頭的思念猛烈到讓他甚至等不及一刻。死去的母親教會他怎麼恨一個人,卻沒有教會他如何去寵愛一個人,內心的驕傲與固執曾經讓他以為克製這一切,將自己所為她做的一切都腐朽、糜爛在他自己心裏,不必讓她知曉就能夠了,畢竟他從不希冀從她這裏可以得到分毫的回報。可此刻這麼抱著她,他才有實實在在的真實感,這讓他貪婁想要一直如此下去,得到所有來自她的回應。
    他清楚若不是經過一番打點,他是無法離開那個地方的,而當今日他望見是金家的人來接應自己時,頓時疑竇叢生。“我們家少爺讓我給董少帶一句話。”當時那人上下瞧了他一番,嘴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少爺讓我告訴董少,你如今的安然無事定是有人用一些東西來交換的,天底下可沒有白費的事。”他麵目毫無波動,可內心早已沉重翻騰。誰會救他?腦中掠過一張張麵目,終是無果。他閉目靠在車背上,身旁的人卻再次開口,“少爺還說,若不是蔓青小姐那樣肯賞光,放下身段陪予一夜,他也不會這麼花心思和法租界的切斯爾蘭先生打招呼打通關節,不過他覺得值。”
    那一刻他的雙眼眯起,“你剛才說什麼?”
    “董少可是聰明人。”來人依舊篤定。而篤定的後果便是半盞茶的時間後最後趴在車中直不起身體。他甩開車門,狂奔回董家。萬萬沒有想到是她,他斷然猜不到到蔓青原意為他做到這一步,他從來能鎮定,那一刻卻著實亂了分寸,若她真的這麼做,那她就是徹頭徹尾的傻子!可是那股沒有來的狂喜和焦躁在交替,他在董家等著,可從日暮到夜晚,他卻隻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中等,家裏所有人都不在,許是為了他而四處托求了,他們根本不知他已經安然回來。空曠偌大的宅子,隻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空寂鋪天蓋地襲來,直到她開門的聲音傳入耳際。他睜開眼,瞧見她開門進來,映在地麵的影子如此熟悉。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剛才她開門時背後引進的月光,是他二十年來見過最亮的。
    收緊手臂,他說道“蔓青,我不想放開你,不會放開你,回到董家來可以嗎?”蔓青整個人一僵。她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這一次若是答應他回到董家,就意味著是回到他身邊,便是應承了他的感情。
    他見她沒有了聲響,自是知道她內心的掙紮。他知道她思緒深處牽掛著的另一個人,他無法將那個名字從她記憶中根除,他自負驕傲,眼裏容不得沙子,可因為是蔓青,他可以忍,也可以等,因為要忘記一個人就如同要將一個人刻在心裏一樣的艱難。
    “蔓青……蔓青。”他用從未有過的溫情的語氣反複叫著她的名字,若輕歎,仿佛她是失而複得的珍品。“我不勉強你。”他用手摩挲她玉脂般的下顎。
    “我答應你,回來。”許久之後,空氣中顫動著她的聲音。董韶之笑了,將她扳過身,讓她看見他眼中這二十年來最真的、到達深處的笑意,最終攬她入懷,一句“定不相負”,其餘的已無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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