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著於沁南的麵子，小何對蘇心妍給予了十二分的熱忱。原本他也是個花蝴蝶似的人物，跟誰都談得來的，碰上蘇心妍這種超陽光女孩，更是話匣子合都合不住，幾杯酒下肚，已經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了。
    蘇心妍咧嘴笑，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說起慕珩那張全家福。
    “這你可算問對人了。”小何拍著胸脯自誇了句，又嘖嘖一歎，“你還別說啊，紫陌還真有本事，居然就能照出那麼一張照片來，居然就能解了他們家二十年都解不開的結，這也難怪慕珩爸媽疼紫陌疼到骨子裏，那架式，簡直紫陌是他們嫡嫡親的寶貝女兒，慕珩倒像是街上撿來的流浪狗。”
    “什麼什麼？快說說。”蘇心妍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小何抿一口酒，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出倒，“你是不知道啊，之前慕珩的記憶裏根本沒有天倫之樂這回事。他爸爸，永遠正在某個牌桌或正在去往某個牌桌的路上。他媽媽，大概他欠她的，上輩子欠她的，用今生還。她把從他爸爸身上得到的冷漠十倍奉還給他。她的冷漠貫穿了他長大的每一年每一天。一家三口的照片還是有的，卻是三種心事三種表情，慕珩甚至覺得他們三個看鏡頭的方向都不一樣，像是硬拚到一起的拙劣的PS效果。但那一張不同。”
    “我看到了，”蘇心妍大力點頭，“三個人都喜眉喜眼的。”
    “那是慕珩第一次帶紫陌回家。到了家，家裏街門上掛著鎖，慕珩當時那表情……絕對不好看，回去之前他就打了無數個電話懇求他爸爸那天一定要在家，結果還是照舊。偏偏那天列車竟然破天荒地早點了，大巴也趕得巧，沒怎麼等車，時間上比預計的要早上一個多小時。慕珩跟紫陌回來時，正好是他媽媽氣咻咻出去找他爸爸的空檔。反正那會兒他家裏沒人，廚房裏隻簡單準備了幾個涼菜，其他都還保持著菜市場上晾曬的原樣。生火冷灶，沒一點溫馨氣。”
    “開什麼國際玩笑！”蘇心妍義憤填膺，“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父母！簡直太過分了！要是我去男朋友家遭這種薄待，丫的，我肯定門都不進直接拍屁股走人，哦不，再在他家門上狠狠踹幾腳，再詛咒他爸媽吃魚就卡喝水都噎。誰對象第一次登門不都是王子公主一樣給捧上天，落差不帶有那麼大的吧。明顯欺負人！”
    “誰說不是呢？那時候慕珩尷尬極了，都不好意思看紫陌。紫陌卻沒在意，握著他的手笑了笑，袖子一捋就開工，就像很多時候在家裏為慕珩做飯一樣，自然而然……”
    “等等！”蘇心妍眼睛跳了跳，“剛剛你說……在家裏？誰家？”
    “不就是慕珩跟紫陌的家嘛，E城幸福路12號，小窩溫馨著呢，我還常去蹭飯呢——哎那也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我說你別打岔行不？剛我說到哪了？”
    蘇心妍撇嘴：“紫陌做飯！”
    “對了，就是紫陌做飯。”小何舌頭在嘴唇上打滑，口水吸溜得那叫一個回味無窮，“你是不知道紫陌做的飯菜有多香啊，那個糖醋排骨，那個魚香茄龍，那個青椒雞蛋，還有辣子雞……嘖嘖……”
    手指扣著下巴，蘇心妍似笑非笑地看著饞涎欲滴的小何：“很好吃，啊？”
    “是啊。”小何認認真真，“我跟你說，這還是其次，紫陌做飯那真是羨煞旁人啊。紫陌做飯，慕珩就幫著擇菜洗菜拿勺子遞盤子。兩個人一邊勞動一邊把情話或者廢話說得津津有味，準確地說，基本上是慕珩在說，紫陌向來內斂安靜，最多答幾個字，要不就是笑，一對小情人要多幸福有多幸福。”他偏頭歎了口氣，有點迷茫地說，“唉，誰知道最後他們倆還是沒走到一起……”
    蘇心妍啪地一拍桌子，“說正經的拜托！”
    “哦哦抱歉，扯遠了我……”小何吐舌頭，“慕珩跟我說，那會兒紫陌做飯，剩下最後一道菜，等著熟就好。紫陌說要上洗手間，叫慕珩盯著。一去好久。慕珩把所有菜都端上桌，還不見紫陌回來。慕珩喊紫陌也沒應答，他急死了，想她不會是太累或者中暑什麼的在裏麵暈了吧，匆匆跑去看。洗手間沒人。街門卻響了。”
    “他爸媽？”
    “還有紫陌。紫陌左手挽著他爸爸，右手挽著他媽媽，笑著進來把他們的手往上舉，說慕珩你看這是叔叔買的，這是阿姨買的。她說她剛到門口想曬下太陽來著，就看見他爸媽緊趕慢趕地回來，走著走著還互相埋怨，都說對方什麼都想給兒子買，挑來揀去還總不滿意，看耽誤時間了吧。”
    “鬼才信！”
    “說的就是！那時候慕珩他媽媽錢包就在沙發上放著，而他爸爸，為了他的牌桌事業細水長流，身上從不帶太多錢，每天隻要有錢就繼續，輸光了也得觀戰到天黑。那時候慕珩一看見他們，就知道是紫陌找他們回來，是紫陌幫他們買的東西。紫陌是不想他不開心。慕珩於是就裝不知道，上前接了，一家人坐下吃飯。算起來，他媽媽對紫陌的好感，或者很大程度上就緣於紫陌不動聲色拿下了她二十年拿不下的慕珩爸爸，他媽媽試了無數回全都搞不定，偏偏紫陌就能把他爸爸拽離牌桌。”
    “哎那紫陌是怎麼做到的？”
    “說不清楚，慕珩說大概是因為紫陌的笑，他說紫陌那樣淺而靜謐的笑，本身就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神奇力量……還有什麼什麼，哦對了，他說她的笑就像一泓清可見底的水，並不具有絕巔利斧的鋒芒，看見的人，卻會在刹那間無比慚怍自己的汙濁，他爸爸也不例外。”
    “……是啊。”蘇心妍喃喃地說，“紫陌笑起來是很有魅力——哎你接著說。”
    “那滿滿一桌子的飯菜，慕珩媽媽也很喜歡。出得廳堂，進得廚房。極為符合他媽媽對於媳婦的標準。那天後來他爸爸的表現也出奇的好，揮舞著筷子談笑風生指點江山，幾乎令慕珩生出一種從來不曾認識他的錯覺。吃過飯紫陌拿出相機，對慕珩爸爸媽媽做著示範動作，趁他們不注意時，慕珩快速地輕吻了爸爸的右臉媽媽的左臉。他爸媽都故作惱怒地瞪他，卻各自笑咧了一張被紫陌指揮得合不攏的嘴巴。所以那張照片一家三口都喜眉喜眼的，姿態自然親密。那個輕吻動作，是紫陌偷偷央求並威脅著慕珩做的。紫陌說付出才有回報，感情也是一樣，是需要經營的，她叫慕珩別小氣，說送一點點調調上去效果會立竿見影的。所以紫陌捧著相機向慕珩三人展示照片的時候，很是得意，笑得跟風鈴似的。”
    “跟風鈴似的……”蘇心妍不自覺地跟著重複了一句。
    “慕珩是這樣形容的，”小何大力點頭，“他說那時候他看著紫陌的笑迷醉得神魂顛倒，連爸媽跟他說話都沒聽見。還說那時候他就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待紫陌。”
    “那後來呢，後來他們怎麼會分手呢？”
    “還不是因為林漪……”
    “林漪又是誰？”
    ——
    “林漪又是誰？”
    莫言從樹影裏走出來，很認真地看著夏紫陌。
    夏紫陌霍地回過頭來。她聽見莫言問起林漪。她眼神很冷。比冰窖還冷。她那麼冷地看他。那樣的冷擊打在他無比心疼她的臉上。擊打得他生疼。她問他：“你偷聽我講電話？”
    “我不是有意要聽的。”莫言解釋說，“我打你電話一直占線。我一路找過來。我看見你還在講電話就沒好意思打擾你。我就這旁邊等……”
    “算了。”夏紫陌抬手打斷他的話，“不管你聽到什麼，那都跟你沒關係。你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再待會兒。”
    “我陪你，紫陌。”
    夏紫陌笑笑。莫言待她的好，她不是不感動的，可是終究不愛。愛情是一場艱苦的跋涉，一場愛情足以耗損她所有的力氣。怎麼還能涉入另一個人的愛情。
    “紫陌，跟我說說慕珩吧，你從不曾說起過。”
    “我明明有說過的，我喜歡慕珩，這一生我隻愛他一個人。
    “除了這句呢？”
    “我不跟別人分享他的事，你知道的，莫言。”
    “紫陌，可是今天我就想知道，特別特別的想。你跟他……是為了那個林漪嗎？”
    夏紫陌不說話，站起來就走。
    莫言不動聲色地跟隨著她。她的沉默就是對他的問題的涵蓋。不需要回答。她的嘴唇左邊緣微微牽動。帶著薄涼嘲諷的意味。這是他每次提到慕珩時她無法改變的神情習慣。仿佛她自己並未弄清楚嘲諷的對象。仿佛她對他的嘲諷，同時也是對自己的嘲諷。但是他跟隨著她走。她一個人他不放心。
    夏夜河邊的濡濕悶熱中，莫言聞到蝴蝶蘭的香味。轉過一個回廊拐角，成片的紫色蝴蝶蘭，繁枝雜葉撲麵而來。紫色蝴蝶蘭在風中蕩漾著。就像紫陌的裙子。
    紫陌應該是很喜歡紫色蝴蝶蘭的。他記得她珍藏著一個很精致的紫色蝴蝶蘭標本，她會時不時地對著它出神。他也記得他特意買了一盆紫色蝴蝶蘭來討她歡心，結果她當著他的麵扔進了垃圾筒。不是花不對。而是，送花的人不對。此刻偏又看見這麼一大片紫色蝴蝶蘭。那些紫色撞疼了他的眼睛。他緊緊跟隨著她，聽見她喃喃地抱怨，討厭的蟲子。
    討厭的蟲子。慕珩說路燈是星星點點的，螢火蟲似的在他頭頂上向後飛。熒火蟲似的路燈照他去找林漪。討厭的路燈。討厭的蟲子。討厭的慕珩。哦不。慕珩不討厭。慕珩。
    他們一前一後走過夜下的濱河公園。河水重複著自己的起落軌跡，不斷地奔湧上前，在河堤上拍出浪花，又慢慢倒退，在河堤上留下一片起伏不定的水漬。就像人的記憶。發生的那霎奔湧如嘯，似乎有撲撞人的一切的力度，過去了就淪為平平的一抹，濕漉漉而已，再怎麼捂著掖著珍藏著，也終究會風幹。
    風幹。紫陌停下腳步。手心裏都是恐慌。
    ——
    某落有話：今天會有二更滴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