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7 田菲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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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7田菲
    隆冬的一日,城裏的中學校長親自到醫院來找我,商洽補課事宜。他說高中部缺文學教員,原來的老教員新近患病,已經六十多歲了,也該退休了,鑒於我的修養請我代課,因為臨近期末考試,學業又荒廢了半期,而我白天也要上班,因此是補課,那時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為人民服務,講不得任何條件,我便滿口答應,另外又說缺乏俄語教員,城裏從來沒有會講俄語的,幸而我被調到此地,否則就開不了課。我告訴他我留美期間曾隨導師訪蘇,粗通俄語,他眼裏流露欽仰,極言讚歎,我看出他的迂腐,心有不滿,教師的天職是為人師表,若學生都像他豈不成了鼠目寸光的呆子?我盡早答應了,“明天晚上七點我準時到貴校。”他滿口謝辭,然後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佝僂著,灰舊的中山裝,花白的頭發,瘦長的腿,這和他的人生經曆毫無二致。他讀過私塾,後來又上過大學,參加過五四運動,後來萎蔫了,回到了本地,卻是當地才子,草草的建了所中學,進行他慘淡的營生。解放後,學校成了國家的,仍讓他當校長,他本已無意,政府硬要他當,他隻好當了,再弄不出什麼名堂來,據他說,他的生活是百無聊賴、苦度殘生,他太自卑,頭都垂到了地上,腰總也挺不直,兩條棍子樣的腿在空氣裏隨風晃蕩。。。。。。我猛然感到遠處走動的那人是我,就是若幹年後的我,我一下子萬分驚恐,六神無主,大聲叫道:“不!”等我明白過來,我已坐在桌前翻開了英語版的《追憶逝水流年》---------
    第二天傍晚七點,我準時到達芙蓉中學。學校坐落在城郊平坦的原野上,靠南邊是柏樹林,靠北邊是青草地,離醫院五六裏路,我是步行去的,途中經過那片柏樹林。當我走上講台,借著昏黃的桐油燈等等,我看見台下百餘名學生,整齊端正的坐在板凳上,其中有田菲的身影,她坐在最後排靠南的角落裏,是這裏為數不多的女生之一。我從未給學生講過課,這一次卻很流暢,我偶爾提到的書名在學生中間並無反響,從他們詫異、陌生的眼神中我理解了他們的無知,他們隻聽說過中國和蘇聯的一些作家作品,另外的一概不曉,而田菲的眼睛卻意外的明亮,當我提到那些名著,當我闡述我的見解,她的眼睛、她的臉一如明月穿透陰雲,流光溢彩,鮮明璀璨。我心裏清楚這樣的教學條件並不能使同學們真正學到些什麼,隻能讓他們有大致的了解,並掌握漢語基礎,以求順利的通過考試,完成學業。
    因此,我盡量講得豐富寬廣一些,從荷馬到雅吉爾到但丁到莎士比亞到伏爾泰到歌德到雨果到高爾基,從《詩經》到屈原到司馬相如到曹植到陶淵明到李杜到蘇東坡到關漢卿到羅貫中到曹雪芹到龔自珍到魯迅,似乎是蜻蜓點水,掀不起波瀾,但他人的心湖總不至於是死水。也許這樣正合田菲的心意,我望見她臉上掛著微笑,含著讚賞,就如她正在讀一本她稱心如意的書。
    下課了,我拿出帶來的幾本書,分別借給有興趣的同學去了。我整理好講義,正要離去,有人叫住了我:“白鴿先生!”既帶著敬意也不乏嘲弄,那人明明知道我是他們的老師,應該叫“白先生”才是。我轉過身,身前正好站著她,她是像鳥兒一樣飛過來的,剛才我還見她端坐在最後一排,田菲,好一個靈動的少女!我一眼看見是田菲,那雙眼裏的波光沐浴著我,我自覺真是一隻白鴿,立時飛向無盡的天空去了。心潮澎湃,浮出她的身影,那身影現在就在眼前,這身影又反射回我心底,印在了心上,再也抹不掉了,我越是感觸到她青春的氣息,那身影印得也越明顯,越深沉,現今她與我相隔咫尺,怎不令我心神不寧?我神情木然,隻是瞅著她,卻無言以對。她的嗓音似銀鈴婉轉,似金鈴爽朗,“先生,我能同你一起回家嗎?”我移開目光,避開她的臉和眼睛,我分明知道我的臉色很蒼白,眼神更加黯淡,我的心慌亂的撲跳著。你和我?我和你?是夢想?或是現實?不!上帝,不!
    但我沒有拒絕,因為她身心之中美的召引,因為我精神之內愛的呼喚,如同魚兒依戀清潔的水流,我怎拒絕得了?歌德以為初戀是真正的、最高意義的戀愛,我的初戀是在童年,蘭蘭死了,但在眼前似是複活的她和新生的我。
    “你,你的臉為什麼突然紅起來了?”我聽見她這樣問我驚詫不已。“怎麼會呢?不會的。”我下意識的用手指觸了一下臉,果真燙手,心裏一下子明白了,身上也頓時燒燃了火,心在膨脹。“也許因為剛才你的說話聲太大了吧,我怕別人聽見。。。。。。”
    “嘻,你也害羞嗬!”我話未說完便被她搶去挖苦,我一麵驚羞害怕,一麵假裝生氣,抬起手,擰了一下她的耳朵,“小心點,否則我把耳朵給你揪下來!”
    “呸!你的髒手!拿開!你敢動我?”她狠狠的甩開我的手,漲紅了臉,其實我們已走到了校門口。她像著真的生了氣,揮手之間有雷霆萬鈞之勢。我規規矩矩的站著,平靜下來說:“對不起,我們走吧。”她衝我一望,眼裏冒著火苗,過了一會兒方才息怒,說:“對不起,我們走吧。”說完,忍不住撲哧一笑,我也笑出聲來。
    於是,踩一地寒氣,迎三麵冷風,我們徒步於林間大道,田野小徑,暢談心中感觸,探討人間甘苦。她的言談流暢而不泛濫,委婉而不嬌嗔,像山溪之丁冬,似飛燕之嘰啾,沒有歌的纏綿倒有詩的靈敏。我靜聽其言,也直抒胸臆,衷心陶醉,這是一位天成的佳人和才女嗬!蘭蘭的溫柔、芳芳的執著、紫妃的純美、貝蒂的鮮活,她卻集於一身,另外又有她們沒有的文才,她既非自然所生,又是自然的精靈!
    我沒有讚美她,我已經忘了讚美她,我們緩緩的走著,夜深人靜,冷風襲來,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突然,我的手被另一雙手抓住了,那雙手熱乎乎的,兩股暖流自手心湧入中心,身上立即洋溢著熱情。“你還冷嗎?”她抬起頭來,關切的問,“不,不。。。。。。”此刻,我見她的心是如此的善良而美好,想到近期我受到的冷遇,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再也止不住了。“田菲!”我呼喚她的名字,我又回到了戀愛中,情深意長。她忽又放下了手,我感到水在指間滑落,我立即抓緊了它們,“你?田菲!”我詫異的問。“不,我見你流淚,我的心也軟了,因為你的心太軟了。上次在我家我已見你流了一次淚,現在,你又。。。。。。”她垂下頭,眼睛忽閃忽閃的眨著,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兩手捧起了她的臉,淚,一顆顆從眼角掛了下來,蜿蜒於臉上,好似珍珠串成的鏈子,晶瑩剔透、璀璨明亮。“田菲!你好。。。。。。”我用盡力量喚她的名字,她一雙含淚的眼已攝去了我整個的生命。她的身體貼近了我的胸懷,我當自己是個寬厚的長者,兩臂攬護住她,我心裏明白我是做了什麼,卻又不敢說明,而她的內心是否也有這種苦衷呢?我不知道,我隻能輕聲低語喚她的芳名,像呼喚母親那樣虔誠,像呼叫妹妹那樣親切。。。。。。
    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分手的,就像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蘭蘭的。隻記得彼此道一聲“再見”。那一聲,又是怎樣說出口的呢?
    以後幾天,田菲變了,比初遇時更為羞怯,總躲著我,我也無法與之交談,默默的忍受著煎熬。每每見她悄然離去,卻不舍望我一眼,我的心仿佛被鐵鉗夾緊,夾死,壓出血來,血流盡了,我便成了幹屍,生不得死,死不得生,卻無可奈何,奈何我的生死受製於她!
    當我對她完全失望,她卻再次與我同行,這於我與其說是個驚喜,倒不如說是個諷刺,甚至打擊。上帝,我,一個年已而立的留洋教授,竟被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捉弄!雖然心裏憤恨,言行卻很隨和。“好嗬,田菲,你知道,我是最聽你話的,你盡管帶路吧。”
    “為啥作踐自己呢?你又不是狗,為啥要跟我走,聽我的話?”她臉上滿是得意,自信會說得我口服心腹。
    “對,我可以做狗,隻是為了你,我可以做狗。”我帶著倔強的口吻說,同時直直的瞅著她,我感覺自己和海一樣偉岸、山一樣驕傲。
    “你?你,你瘋了!”她跺了跺腳。“這句話別人已對我說過幾十次了。”我繼續刺激她,“可是你為什麼要與一個瘋子同行呢?而且是在深更半夜。你就不怕他變成了吃人的惡鬼,攜一陣陰風卷了你去?”
    “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隻怕你。。。。。。”她望了望我,不說了。“怕我怎麼樣?”他追問她,她不回答,我繼續追問,她仍啞口無言。最後我怒氣衝衝的問:“怕我?你究竟怕我什麼呢!我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家破人亡,獨在異鄉,你還怕我什麼呢!”“不,我是怕你死了。”她癡然道,我猛然觸覺了她的真誠,剛才還是激憤難平,立時木然。
    “對,你說得對,說不定我會突然死的,那麼你,你呢?你。。。。。。”悲哀、苦澀充滿了心間。“我要救你!我舍不得你死!”她毅然決然的說。我一下子伸出了雙臂,抓住了她的肩膀,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不敢表白心裏無限的愛戀,隻能靜靜的示以注目。
    “我是資本家的兒子,命運多劫,那是很自然的事。”我想安慰她,她一下子掙脫了我道:“原來你也是這樣想的,可是,為什麼這世上的人們要互相猜忌呢?為什麼人們不能夠真誠平和的待人呢?包括對待那些並非敵人的敵人。為什麼人們要你爭我鬥、勾心鬥角呢?甚至顛倒黑白、混淆清濁,隻依他的身份而不看他的內心就不分青紅皂白的汙辱他呢?”
    “難道,怎麼,你說的是我嗎?”我激動得口舌都不能翻動自如。她竟是這樣善解人意,而她的心卻琢磨不透,上帝,這就是少女!她的話觸到了我的隱痛,我禁不住淚流滿麵,我怕她認識我的懦弱,我轉過臉去,一張手絹卻已飛了上來,掠過我迷茫的視野,眼前重又清晰。我抓緊她的手,放在我的頭上,貼在我的臉上,“孩子,我比你年長十二歲,可是,我感覺你和我一樣憂鬱,我和你一樣年青。你是少見的女孩,你的心靈有寬容之美,你憐憫人,更理解人,你是天使。但我是個魔鬼,隻能連累你,菲菲,你在乎這些嗎?”
    “我不在乎那些,我隻在乎你。”她說,她拉著我的手,走到一座石板橋上。冷風猛吹,橋下溪水微鳴,我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溫暖,盡管冷風呼嘯,愛,默無聲息的滲入我們的靈魂,兩道靈魂升騰起來,合為一道,似日月合於天上,更顯明熠光澤。我們擁抱著,緊密的,親熱的,彼此的血沸騰著,西風也被我們的體熱烘暖了。在某個瞬間,我的唇上像被烙鐵燙了一下,我睜開眼睛,田菲正往橋下跑去,“再見,白鴿!”一麵跑著一麵輕快的叫到,很快,人影於夜色中消逝,而那熱烈的初吻永久的印在了我的唇上,我的心間,我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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