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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6醫術
    時值仲秋,一天下午,我正在診室裏瀏覽《資本論》,院長風急火燎的來通知我,說醫院來了位病人,不知得了什麼病,無法對症下藥,院裏醫生都束手無策,經過再三考慮,大家研究決定請我去診治,正是我為人民服務的好時機。“人命關天啊!”我不禁輕歎道,放下書,趕緊隨院長前往急診室。進了門,一眼看見病人躺在床上,我倒吸一口冷氣,那人麵色蒼白,呼吸困難,眼神惶恐,表情淒楚,肢體顫栗,她望著我,眼裏滿是求生的渴望,仿佛她已自知瀕臨絕境。四周的人們心急如焚,手足無措的醫師們臉上、額上汗水涔涔,麵色羞愧。我走近病人,眼見這可愛的人兒在痛苦中忍受煎熬,我的心受著震顫。聯想到茶花女的死,尤覺不幸,雖各自境況不同,但人總有一死,死的景象多是類似。死神對人是最公平的,卻往往也是最不公平的:這個女孩是如此年青嗬!我原以為她確了得了絕症,不由得憂心忡忡,眉頭緊蹙,但轉眼我便喜上心頭,她患的隻是某種少見的急症,另外又著了涼,一般醫生看不出來,治療卻很簡單,當即命人取來些藥,以解燃眉之急。女孩服過藥後,很快平靜下來,氣色健康,居然張開了口對我說道:“謝謝你,醫生。”她的父母雙親、老師同學以及醫院同仁都鬆了一口氣,對我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隨著醫術的施展,我在小城漸漸家喻戶曉。來醫院找我解決疑難病症的人一天到頭絡繹不絕,甚至遠地的病人也奔赴此處,儼然我成了“救世主”,心裏也很高興,但還未得意過,也不敢得意,也不會得意,學術上的永無止境引領著我,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倘能減少人類的病痛那才是公德圓滿,那是學者義不容辭。
    天漸漸冷了,一天,一個小男孩找我,告訴我他父親病了,行走不便,請我到他家中去,我立刻去了,問題不大,開了藥方後小男孩把我送出了門,我獨自一人走進夕陽裏,四周是青翠的竹林。
    我正走著,忽聽得身後有輕微的歎息聲,停下腳步,回轉過頭,我看見了她,曾被我治療過的那位高中女生,手裏捧一本書,神情專注,若有所思。我轉過頭,想一走了之,不去驚擾她,但刹那間我看清了她的全貌,那時她也揚起臉來看我。
    她,她不是李蘭麼?又似乎紫妃,她活過來了,得了新生,尤其鮮麗。她與我不過一麵之交,絕難認出我的,我悄然離去,然而我的心在夕陽的沐浴中向她靠近,不單是胸懷對少女的戀愛,更多則是往昔的召引,但我再也回不去了。別了,往昔;別了,聖潔的回憶!
    “白鴿先生!”身後響起她羞怯的喚聲,我驟然一驚,感覺到發絲的顫栗,似今夜水於徘徊中乍聞夜鶯之鳴唱而泛起微波,於月光中反耀銀輝,世界,粉妝玉砌。我立即停住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呼之欲出,“你?”我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叫我,而且是叫我“白鴿先生”,那是病人給我的尊稱,凡我所到之處都有人這樣叫我,但她。。。。。。我呆立了大半分鍾,直到我醒悟過來這是怎樣一回事。
    我回轉過身,我已經站不穩當了,兩腿懸在空中,我雖是長者,卻不敢正視她,隻能目送夕陽,“你,您叫我?您有事嗎?病,你的病好了嗎?”因為驚惶,我已經語無倫次了。
    “謝謝您,醫生。”還是這句帶著由衷感謝的話,“我的病全好了。”我平靜的笑了,不知該說什麼,如果再沒有別的,我就隻能走了。
    “多虧您救了我的命,我們全家都敬重您,媽囑咐我見到您時邀請您到我家做客。現在,天快黑了,我巧遇了您,您就到我家吃頓晚飯吧?您答應嗎,先生?”她抬起眼望著我,內涵懇求,因為她清澈明麗的目光淋洗著我的是身心,使我沉醉到往事中去,當我站在新婚之夜的紫妃的麵前我便有這樣的感觸。人生的辛酸令我悲且鬱,我想到了雨果的一些詩句:啊,痛苦!啊,沉淵!啊,無邊的陰影!啊,聖潔的回憶!
    我說不出話來,我的心霎時無比沉重,但她的目光已使我失去了拒絕的勇氣,甚至自主的意誌也消失殆盡。我走向她,走向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姑娘,她有著高挑個兒,玉削的瓜子臉,因為臉窄,眼睛大而細長,宛似兩顆流星從天上落下來鑲在她的眉毛下麵的臉上。她會意了,我隨著她走向她家。
    她的家很簡陋,光線卻明亮而柔和,最後的夕陽正從西窗射進來,屋裏彌漫著橙黃的光暈。走過窗前,前麵她的頭發被染成了金色,在我眼裏浮現迷幻的五彩繽紛,是她身著盛裝騎一隻天鵝飛來,天鵝飛到哪裏,哪裏花蕾燦爛的綻開,哪裏春意於山水之間蕩漾。。。。。。很快,我進了裏屋,見到了她的父母雙親,他們都已年過五旬,頭發斑白,眼窩凹陷,顴骨突兀,她的父親叫田夫,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因為長年勞累而彎腰駝背,幸而她的母親還很健康。她有一個姐姐,叫田英,是位受人景仰的女英雄,比她妹妹田菲年長十四歲,十三歲時就離家追隨抗日紅軍北上,殺過數十名日本兵,身上也留有槍傷,奇跡般的闖了過來,現今在芙蓉是極有口碑的大人物,她本是在省城任職的。見到我時,老父親隻是恭敬的點了點頭,別無話說,老母親則向我說了些道謝的話,說要留我吃頓晚飯,我生怕她以為我會嫌棄她家,畢恭畢敬的答應了。她們全家的高興可想而知。她們請我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坐下,這還是她們家最好的座位,另外的都朽爛不堪,家中所有器具都是上代傳下來的,而上代也不知是始於哪一代。這家佃農世世代代早出晚歸,勤懇耐勞,做牛做馬,換來的是什麼呢?堂屋是最好的一間房,整潔、明亮,仍是突然四壁。我坐在椅上眼望她們忙碌的身影,想到我少年時代安逸的生活和憂鬱的性格,這家人清貧的生活和樂天的心情,我童年時的往事和新近的遭遇,我的眼圈有些濕潤了,心在自問:世界,注定是如此麼?這是天意?或是人為?
    主人來了,我趕忙止住心緒,回到餐桌上來。餐桌上的內容不必細談,都是那時人們平常吃的東西,再好的已經沒有了:米飯和青菜。另外她們給了我一塊雞蛋,就此而已,卻使我止不住淚水漣漣,我低下頭去假裝尋找某物,借機把淚水拭幹,但這一謹慎的舉動我後來得知並未逃脫那女孩的明眼。席間都是一些客套話,老母親連連道謝,忙不迭的往我碗裏夾菜,女孩時不時望我一眼,目光忽明忽暗,時冷時熱,有三分關切,倒有七分陌生。
    吃完飯我留下來休息了一會兒,順便看了一下女孩的功課,作業本上有她的名字;田菲,字如其名,端莊秀麗,嫋娜嫵媚。“田菲”,不禁意我叫出了聲,聲音很微弱,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全身不由自主的僵住了,手心裏捏了一把冷汗。她埋頭看書,沒有反應,我以為她沒有聽到,心下記住這美好的名字,顧名思義,遐想去了。多日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年青。
    過了一會兒,我準備告辭,正要起身,見田菲仍在看書,旁若無人,一聲不吭,除了夕陽裏巧遇時說過幾句話外,她對我一直保持緘默。“你看的是什麼書?”我不無好奇的問,想到竹林外她的輕歎和專注的神態,我猜那是一本扣人心弦的小說。她抬起頭,紅著臉說:“不告訴你!”看來她不願我揣摩她的心思,少女的心思!在她偶爾翻動書頁抬起封麵的一刹那,我瞅見書名分明是《紅與黑》,上帝,這也正是我至愛的書嗬,這莫非是天作之合?想起主人公於連的幸與不幸,想起他愛慕過的兩位截然不同的女性,想到他最後的死,悲憤難平,仿佛我也是那於連的替身,但我不是於連,也做不了於連。從田菲的功課、舉止我看得出她品學兼優,作文寫得完美感人,在她那活潑歡快的外表之內隱藏有一顆沉鬱寧靜的心,多愁善感,溫柔細膩。我立刻聯想到本地傳聞的才女,一定就是她,心裏多了幾分傾慕,但我現在隻有告辭了,她和她母親把我送出門,我走了,道一聲“謝謝,不用送了”,走了,沒有回過頭再看她們,我漸漸感覺自己是在夜色中消失了。
    此後數月我依然過著獨來獨往的生活,雖然在醫院裏、在鄉村間已成為受到尊敬的人,敵意仍舊存在,關於我的身世城鄉村落盡人皆知,有人甚至服用我開的藥也小心翼翼,惟恐我心懷不軌,下了毒,人們一麵友好的待我,更是提心吊膽的提放著我,我成了籠子裏的獅子,人們試圖借它的力量,又怕它闖出來吃人,所以一麵利用,一麵封鎖。當然,獅子離了大草原,永無稱心如意的一日。獅子尚能憑借鋼牙利爪闖出鐵籠,回到草原中去,我又能憑借什麼解開無形的鐐銬?哪怕人們身懷惻隱直心,發了仁慈,解放了我,又容不得我,將我驅逐,我又回到哪裏去呢?田菲的形象我藏在心底,有時想起隻覺可愛而不敢愛,並以為我們是絕緣的了,另外我已經戀愛過了,激情減半,再加悲痛,以至痛不欲生,隻願萬事全休,無心理睬,一想到學術,又回到正軌,挺起堅石一樣的心,繼續其學者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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