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胡風事件
    後來我講了一段時間的課，總計一月，然後是考試，我也繼續過獨來獨往的生活。我和田菲失去了聯係，我不能去她家，也不能再去學校，幾天前，老校長趕來告訴我不必再去補課了，上級調來了一位年青的文學教師和一位女俄語老師，並給了我一些酬金。想到老校長的寒酸，心裏發嘎，做人也實在不易！我剛從抽屜裏取出那本英語版的《追憶逝水流年》，門響了，一聲接一聲，似乎敲門人三思而後行，我起身開門，門口站著田菲，懷揣幾本書，“是你？哦，田菲，快請進。”我忙著迎接，拉她進屋，然後關上門，最後一絲寒風自門縫刮進我的脊梁骨，拆裂了我，我感到那陰冷的西風也將拆裂田菲和我。
    田菲是來找我幫助學習英語的，我很愉快的答應了。我發現她對英語興趣濃厚。這也許可以用當時流行的兵法名言來解釋：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於她而言，自然並非這樣，至於少女的心思，屠格涅夫揣摩不透，再高明的詩人、文學家也是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的。雖然聚於一室，卻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所謂咫尺天涯。
    我稍微感到她待我也如常人那樣，敬而遠之，甚至是漠視、輕視、歧視，上帝！我陷入了極度的痛苦，難道連她、那個曾經親口向我傾吐衷腸的女孩也會疏遠我？無情的對待我？這樣對待我這樣一個失去了往日地位、毫無權勢的人，一個舉目無親、獨在異鄉的遊子？這樣過了十餘日，我的心已經碎了，第十九個傍晚，她又登門求教，我讓她進來，自己呆若木雞、視而不見，對她的提問充耳不聞，我要懲罰她，其實是在懲罰自己嗬！
    我的反抗終於引來了她的不滿，她滿臉疑惑，睜大了眼睛，仔細的瞅了瞅我，我仍然無動於衷，她進而憤怒了，推了推我，我還是置若罔聞，她又是跺腳又是摔書，我依舊旁若無人，泰然自若，最後她開冷門，站在門口，近步欲走，我冷冷的說：“難道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永要互相猜忌嗎？難道人的真誠是浮於言表而不見於行動嗎？難道你就忘了你曾說過的話麼？”
    她怔住了，停在了門外，突然回轉過身，衝我飛奔而來，見我痛苦流涕，她呆立片刻，淚水奪眶而出，沿兩腮滾落，圓滿的胸脯似海的洪波於狂風中劇烈的起伏，她握著我冰涼的、顫抖的手，猛的摟住了我，將我僵冷的身子摟進她溫暖柔和的懷裏，她像一個偉大的女王，完全的愛護著我，“可是，白鴿，我也是愛你的呀！可是，我無法向你表白！我渴望和你永不分離，彼此之間卻有無形的鴻溝，縱然生了大鵬之翅也飛不過去嗬！”她的話還未說完，我的身子已經滑下了她的胸懷，落在她的膝下，眼望著青春的美神，任淚水溢流而出，淋濕腳下的地板。。。。。。
    春風靜靜的自南國送來，送來我們愛的絮語，絮語我們相戀的故事，故事是什麼，什麼就不必細談了。你可以盡情的想象我們會有多麼幸福。在無人的目光下散步，吟詩，談心，在無人的原野中嬉鬧，歌唱，學習，我為她寫詩，繪畫，她為我繪畫，寫詩。有時，我們坐在石凳上，我鳴笛一曲，她則像幼女嬌娃，口裏含一枝野花，輕哼低吟，趣味無窮。有時，我們爬上大樹，坐在數枝上，兩隻腳踩踏青枝綠葉，知了就在我們身邊引亢高歌，我捉來一些，告訴她雌雄區別，告訴她蟬的一生有四年是在地獄，隻有三個月是在天堂，即使雄蟬也隻有三個月自由歌唱的歲月，其餘時間默默無聞，而雌蟬則至死不吭一聲。
    女性，女性，至今仍被壓迫著！男人的暴力統治又止於何時？雖然有心懷悲痛的時候，但歡樂已淹沒了我，我們躲避著別人的目光，靜悄悄的戀愛著。我為戀人的至美欣然陶醉，在她眼裏我看出天空的顏色，在她胸側我聽到大地的震顫，她一雙手托起紅日冉冉東升，又迎來明月一輪光彩四溢，在她臉上有我生命的希望，那玉顏似海，我則似舟，隨其沉浮。往往我覺得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卻隻是個夢，無法圓滿。
    這一年七月，國內發生了“胡風事件”，著名的文藝理論家胡風先生被扣上了資產階級的帽子，於夜中被捕入獄。消息傳出，舉國震驚，這樣一位傑出的學者，魯迅先生的追隨者竟被扣上了資產階級文藝家的罪名？這個消息，不，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撞擊著我脆弱的心，我預感到凡做學者的都難逃劫難，便將自己的詩稿、書籍交與田菲藏好，其中有她最感興趣的那本英語版的《追憶逝水流年》，我為她寫的詩也由她保存著。
    自胡風被捕後，我清醒了，胡風既被指定為資產階級文藝家，我豈不也是資產階級的學者，何況我還是資本家的後嗣！我擔心自己隨時會有牢獄之災，甚至死的判決，我無比珍惜與田菲相處的時光，願分分秒秒再長再長！但少女的嫉妒立刻又使我陷入了更深的惶惑和痛苦。
    晚秋夕陽裏的皂莢樹下，我坐在草地上，背倚樹身，眼望遠處的一條石子路，我看得見她的腳印，卻看不到我的心上人。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周圍是灌木林，山石阻擋了人們的視線。每個星期天，田菲都在這裏獨自學習，能夠皂莢樹下、綠草地上，灌木林裏有她溫柔芬芳的氣息！
    秋意正濃，淒涼寒傖，一經她的目光的照耀，片片大地綻開野菊！采來插於她耳際，倍增俏麗！時而輾轉飛奔，躍躍欲試，風一樣掠過眼前，霧一樣死揪蠻纏，一頭烏發迎風飄起，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好似天上縈繞的倩姿，走到哪裏，哪裏就有她的影子！
    天黑了，皓月高照，群星閃耀，世界一片朦朧的白，霜似的白。我站起來，眼望呀處的石徑，我看得見上麵田菲的腳印，看不到我的心上人！石徑已經過去很久了，她為什麼還不來？昨天她到醫院來找我，就為約我到這裏，現在她怎麼還不來？莫非她騙了我？要尋我的開心？捉弄我？
    對，她是有權耍弄我的，我不是說過為了她我可以做狗嗎？既然她是我的女主人，自然可以玩弄我於股掌之中。甚至死我也是自願的，但她願嗎？她也許有心看我是怎樣死的，到了死的那一刻，她又會來解救我，說：“我還是不願死的！但你要為我死！假如我死，那也是為你！”
    噢！莫非這就是少女的心思？我站得久了，又坐下來，坐累了，索性躺下來，於寒風中期待，我下定決心：等到黎明，太陽來了，她不來，我就走！但我將無怨無悔，無悔無恨！
    星月漸漸西移，夜深了，萬物蕭然，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空曠的原野，風從頭頂吹過，又襲卷過來卷起我的衣衫，冷風鑽進我的心窩，我一陣顫抖，嘴唇都在哆嗦。我聽見一陣悉蘇聲，眨眼又沒了動靜，我想：她是不會來了，好吧，我等！天知道我的心！我繼續站著，站僵了就坐著，坐累了就躺下，月光黯淡了，月亮西去了，陰雲遮擋了群星。夜，慢慢的淹沒了我的身軀，風，靜靜的撫著我的心靈。當夜色消去，曙光展露，淚，我已經忍不住了，一夜的淒寒令它冰涼，冰涼。。。。。。太陽升起來了，如火如荼，我的心、我的身軀還是冷的，就像一塊冰球，向前挪著。
    “白鴿！”我聽到一聲輕脆而柔和的呼喚，那呼喚撲麵而來，似陽光普照，頓生暖意，“你，你就是田菲！”我看見她正站在我跟前，兩手托起我低垂的頭，眼望我淚濕的臉，見她滿臉燦爛，我倒不好意思，隻是苦笑，我的話也滿含澀味。“瞧，你是個大男子漢，怎麼也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才這樣呢！誰惹你生氣了？你可是大學者呢！男子向來以寬容為美德，何況學者呢！”
    她儼然是個大姐姐，教訓起我來。“哼！傻丫頭，我啥時候哭鼻子被你瞧見了？難道你夜裏不好生睡覺又出來瞎跑？我夜裏吟詩激動過度才淚流滿麵，你倒滿以為是為你流的？”我加快腳步，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心裏恨不得打她一頓，擰著她兩隻耳朵舉到頭頂。
    “別裝蒜了，我什麼都瞅見了，你真是個情種！”她一語驚天地，我一下子站住了，天地眾生都注視著我。另有一雙眼睛像鉤子，鉤去了我的心魂，像刀子，刺進我的眼裏，我的淚又湧了出來，順著她的目光流去。
    “情種，這是你說的麼？”我攬住了她的身子，“夜裏的事你都見到了吧？是嗬，我是個傻子，我太情癡，這難道讓你生氣了麼？”
    “對，我不來，你為什麼不走呢？”她是聲音即刻又變得柔和纏綿。“我是相信你會來的嗬！”我激動的說，因為冷，我們摟得更緊了。
    “你是對我情有獨鍾嗎？”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問道，我看出她眼裏的驚惶不安，鎮定的點點頭，她一下子推開了我，大聲說：“你騙人！你是個情種！”
    “你懷疑我的真誠？為什麼？”我捂住胸，一陣咳嗽，我也許是感冒了。她立即趕上倆握著我的手，“你著涼了吧？走，我們回去吧，這裏太冷。”她挽著我的手，我心如磐石，步履沉重，一步步挪進宿舍，我倒在床上，隻是流淚，上蒼嗬，誰能救我？
    “來，白鴿，吃藥。”有人喚我，我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你，田菲，沒對我做過什麼吧？”“你的衣服被露水沾濕了，我給你換了下來，給你燒了開水，弄了些藥，你服下去就沒事了，現在你的額頭很燙手，都是我不好，請你原諒。”
    我知道她誤會了，隻怕她自輕損了貞潔，而我。。。。。。我服了藥，喝了些溫開水，心胸裏熱乎乎、甜滋滋的。“你去哪裏？”見她要走我關切的問，隻想和她處在一起。“我幫你洗衣服去。”她俏皮的望了望我，臉上浮出奇妙的笑，她那別致的眼神，眉宇之間透著的一種靈氣，似清泉汩汩的流著，沐浴著我，往昔的一切悲苦煩惱蕩然無存，隻有她一雙眼睛，充滿歡快和機靈，望著我，望著我！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不待我跟求便走近我，坐在床沿。我握著她的手，感覺自己是一塊漸溶的冰，火在我胸前燃燒，火裏映現出我人生的往昔。
    “菲菲，我的愛是真誠的，不是華而不實的。我原諒你對我的猜疑，你能告訴我原因嗎？”
    “你是一個真誠、純潔的人，現在我不會猜疑你了。可是，我一麵又恨著你，卻又更深的愛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你的詩裏我了解了你的過去，你愛一些女人，她們都比我好，甚至你還到過美國，有個叫貝蒂的熱戀著你，這一切，我受得了嗎？我恨你，恨你，為什麼我們不能同時代出生呢？那樣，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了也永不分離。你明白了嗎，白鴿？我的心，你明白了嗎？你要是白鴿，我便是白雲，我怕你飛掉了，要你停下來，你能停下來嗎？停在我身邊。要不，我也變作一隻白鴿，與你比翼齊飛。”她的目光頓時五彩繽紛，宛若她心中的憧憬。
    “菲菲，正像你有姣好的名字，你也有美好的心。凡我愛過的人，她們的心都是美好的，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美的存在，因為你們我才有了愛，有了追求。蘭蘭和芳芳是我的丫鬟，那時的戀愛還隻是童心的依戀。至於我和紫妃，戀愛是出於家庭友誼，但彼此也是真誠相待。貝蒂是個開朗的女孩，留美期間邂逅相識，她雖愛我，但我並不投入，因為出國前我有誓於芳芳，我回國是要娶她為妻的。後來我回了國，芳芳已為人妻。我通過人民政府的幫助恢複了她的自由，娶了她，但世事多變，由於輿論的重壓她被迫與我分離，另嫁他人。然後紫妃來到我家，她父母已逃居台灣，因此婚後不到一日就被處以死刑。這些你一定聽說過別人的傳言，他們有言過其實的地方，也有故意捏造之處，而我說的別人可以嗤之以鼻，認為我是敷衍罪過，但那些是事實。輿論可以改變思想感情，卻無法改變真理和事實。紫妃死了，但她至今還在我的心裏，她是一個像你那樣純潔的姑娘。我現在愛上了你，那是因為我曾愛過她們四個人，你集她們四人於一身，另外，你有與眾不同的才能，隻要你保持努力的精神，保持你的個性，你也許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白鴿，我明白了。”她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觸著臉，連著狹長的陰影，我發覺她的目光更加沉重，壓到我胸上，我真願我的話給她的心空投下陰影。突然，她的眼睛睜大了，閃亮了，臉上浮出紅暈，呼吸急促，我聽得見她的心跳聲。突然，她俯下身子，芬芳襲人，沁人心脾，迷離中，隻覺得她的嘴唇、她的臉龐、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手在我的目光裏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