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黃驃馬 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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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朝光暇十年,時值初夏,京師蕖苑的十裏蓮塘碧葉連天,荷風幽幽。
    一人紫冠素袍,打馬而來,在離芙蓉亭不到十步處才忽然收韁。駿馬一聲長嘶,欣然止步。
    “就猜到你不會甘心坐在馬車裏。”鎏安郡主牽著一匹玉花驄,笑吟吟地走向來人,“一會兒我們再比一場,如何?”
    “好啊!不過——再比一次我也不會讓你!”元修月翻身下馬,將鞭子遞給身後小廝,作勢向鎏安郡主行了一揖。
    鎏安郡主輕笑出聲:“不過這京師裏還是屬你們府最妙,男子出門乘車,女兒卻騎馬招搖過市。”
    “男子日夜秦樓楚館,能記得爬上馬車就已是謝天謝地了。至於女兒麼,除了我,大家閨秀自有人搶著當。”
    “你啊你啊,真是說話不饒人,怪不得京師皆道‘臨彤嬌縱,墨平刁蠻’。”
    “哼!不提也罷!也不知是哪個不知好歹的硬給我冠上這惡名。我既不縱容家仆傷人害命,又未侵人錢財良田,哪裏刁蠻了!不過——能和你四姐齊名,倒也不算委屈!”
    “你——”鎏安郡主瞪大雙眼,哭笑不得。
    “阿豦今日可會來?”
    元修月搖搖頭,神色黯了黯:“他前日風寒又有些反複,我便讓他不要出門。”
    鎏安郡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別擔心,至少荀伯徐會來。你不是說自從他當上尚書郎,就好久未見了麼?我便讓大哥今日一定將他拉來。”
    “你——多事!”
    “咦,你臉紅什麼?”鎏安郡主笑眯眯地拉著元修月轉過身,“瞧,他過來了。”
    蓮塘邊年輕的公子,素白寬衫,紫冠束發,俊逸秀雅。
    “郡主。”荀趨先朝鎏安郡主作了一揖,然後打量一番元修月,微微皺了眉,“你又出去胡鬧了?”
    “伯徐你還不知麼,如今叔清可是京師的風雲人物呢!”荀趨身旁的臨彤郡主把玩著手裏的一支木槿,淡淡說道。
    “不敢不敢,不過是沾了郡主你的光罷了。”元修月也笑得雲淡風輕。
    鎏安郡主聞言,笑得像極了臨彤郡主手中的那支木槿花。荀趨則拉拉元修月的袖子,小聲嗬斥。
    “哎呀,叔柔終於來了!”臨彤郡主突然大聲說道,再不理他們,拎起裙裾朝一輛馬車奔去。
    朱蓬雙轅馬車徐徐停下,一隻小巧的圓頭木屐先探了出來。車簾微卷,簾下的少女烏發如雲,膚白勝雪,娥眉如黛。元修蘿看見臨彤郡主,十分高興,既而瞥到朝她走來的荀趨,又麵上一紅。“荀大哥。”她衝荀趨盈盈一笑,搭著他的手慢慢步下馬車。
    “伯徐和叔柔站在一處,真是一對璧人呢!”臨彤郡主在一旁開心地瞧著,扭頭對鎏安郡主道,“五皇叔一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才一口應下了荀相的提親。六妹,叔清,你們說是不是呢?”
    “提親?”鎏安郡主呆呆轉向元修月,“什麼時候的事?”
    “是父皇告訴我的!”臨彤郡主得意地宣布道,“就在昨日啊!”
    元修月此時隻覺得那十裏蓮塘吹來的陣陣荷風,有些濃鬱的讓她透不過氣。
    就這樣,吳朝三皇子的一場芙蓉宴,還未開場,高潮已過。
    
    “修蘿的親事,你已知曉了?”
    入夜,許久未見的父王,踏進她屋裏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的直白。
    元修月點點頭,以示回答。
    “修蘿雖是庶出,但畢竟是你長姐,與荀府結親也算門當戶對。”
    “父王也說了,修蘿是父王長女,身份尊貴,何況她的婚事林姨娘自會傾力張羅,父王何必還要同我說呢?”父王的話總是模棱兩可,元修月聽慣了,也懶得揣度,每每隻按著自己的心思作答。
    “你如今是王府的當家主母,萬事皆該告知你的。”
    她冷笑:“卻是待諸事俱妥之後,才告知我的。”
    “合歡,伯徐並不適合你。”楚王沉默半響,突然沒頭沒尾地說。
    “我可什麼都沒提。父王不用擔心,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會攪了自家姐姐的姻緣。隻是今日玩的有些累,想休息了。”
    父王的臉隱在閃爍的燭焰之後,元修月似乎聽到他低低歎了一口氣。終於他沒再說什麼,拂袖悄然離開。
    聽著廊下漸遠的腳步聲,她突然起身打開房門,衝向後院的馬廄。
    元修月覺得,她是厭惡這世間的男子的。她的皇帝大伯,在繼承了先帝的百座城池之後,就順便繼承了先帝的三宮六院。母妃生阿豦時難產而亡,父王不到半年便又納了一門妾室。此後,新人便一個接一個抬進了王府側苑。年年歲歲,蕖苑的芙蓉開了又謝,亭亭蓮葉綠了又黃,楚王府卻是萬紫千紅,鶯聲燕語,春情常在。她的兩位庶兄則比父王還荒唐。笙歌夜舞,攀花問柳,金屋藏嬌,千金買笑,算得上是京師一眾紈絝中的翹楚。她以為,隻有荀趨是真心待她好的淑人君子。可即使是荀趨,也還有一個青梅竹馬,欲說還休的元修蘿。
    黃驃馬馱著她義無反顧地衝向京郊幾十裏外的樹林子,最後在幾株合歡前停下。她跳下馬背,撲倒在那合歡樹下。夜色暗沉,風吹散了初夏的暑氣,也吹走了她發尾的絲帶。幾滴水珠子落下,打濕了她冰涼的雙頰,和亂舞的長發。她茫然抬頭,零星的雨滴漸漸連成一片,鋪天蓋地,傾瀉而下。
    瓢潑大雨裏,她恍惚又憶起那個下著暴雨的午後。
    她站在回廊下,看嬌滴滴的青衣少女從側門被迎了進來。
    角落裏的兩個下人嘀嘀咕咕,以為她全聽不到。
    這是第幾個了?
    哎,王妃過世才半年多就。。。
    隻可憐了小縣主和小公子,沒了娘疼又沒爹要,嗤——
    元修蘿轉過頭怯怯看向她。
    她討厭她這樣的目光,她討厭被人同情,勝過被人嗤笑!
    於是她從元訓通挑釁的目光裏奪過馬鞭,從馬廄隨便牽了匹馬就跨坐上去。
    大雨滂沱,馬蹄聲卻幹脆有力。
    那一日,黃驃馬也是這樣馱著她,衝進了側苑,衝亂了喜宴,衝出了王府。
    那一日,黃驃馬馱著她,奔跑,奔跑,奔跑。奔跑時淚水肆意泛濫。
    “你也很氣憤,是不是?”她撫摸著黃驃馬的鬃毛,慢慢靠了上去。
    黃驃馬甩甩尾巴,用腦袋輕輕蹭她,眨一眨烏黑的眼珠子,仿佛真有一滴水珠子跟著落下,隻是很快便隨雨水一齊滲進她腳下的泥土。
    接著,頭上的雨忽然消失了,元修月抬起頭,一把油紙傘,穩穩地罩著她。
    “天色已晚,施主為何還在山中徘徊?”身後的人道。
    元修月回頭瞟了一眼,隻瞥到一襲打濕了的青衫。
    “疾風惡雨,你一個僧人又為何在外頭瞎逛?”
    “貧道自山下化緣回來,確實有些晚了。”
    她不過這麼一問,他卻一五一十地答。
    元修月翻了翻白眼,沒有做聲。
    “施主還是早些回家吧。”身後的人絲毫不在意她的冷淡,輕聲勸說。
    “師傅,世人該如何戒嗔呢?”
    “能忍之人,則具第一善心。能忍片刻,則風平浪靜。”[語出《正法念經》]
    “忍嗎?”
    “忍惡罵,則無恥辱;忍撾打,則無恚礙。忍貪欲,則無愛著。忍憍慢,則無背道。”[語出南朝梁蕭子良《淨住子淨行法門·大忍惡對門》]
    “那確是世間第一樁難事。師傅,你可能做到呢?”
    “尚未能。”
    “嗬嗬,”她笑了,“師傅你很誠實,這倒十分像我的一位故人。”
    身後沒有了聲音。許久,她以為雨停了,僧人走了,卻忽然聽到一個極輕的聲音慢慢道:“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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