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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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結第一次婚的時候,還很年輕,如果不出意外,現在已經是奶奶了,有一個很大的孫兒了。第一任丈夫是個好人,很老實的小夥子。那時候在林場裏當司機,平時愛喝點酒。好像所有的東北男人都愛喝那麼一些酒,無論是開車還是不開車。他的酒量似乎很好,然而隻是似乎而已,不然最後也不會死在交通事故之中。在那下雪的山間公路之中,雪大路滑,又喝酒,車輪一打滑,就在夜裏深深地翻下了山坡。轟隆一聲,當場人就沒了。母親那會兒還年輕,帶著我那個未曾蒙麵的小姐姐在家裏呆著。當老姨傳來消息的時候,她隻覺得眼前一黑,什麼都在轉,在亂,那窗外,總有什麼東西在猙獰。很多年之後母親才理解,那猙獰的東西是東北漫天冰冷的大雪,是現實封固的生活,是自己的女兒失去了父親。風雪太大,山路險滑,救援工作延遲了很一陣。那零四十多度的天氣被帶在風雪中,別說是屍體了,活人吹一夜的山風也早就被凍僵了。
那小地方,救援隊的鳴笛聲傳遍了平房區,火紅的閃燈和火紅的救護車在茫茫的白毛風中燃燒成一團火,急急地駛向遠方。那車摔散了,人呢?人也散了吧?零零碎碎地落到了土裏了吧?那哭聲呢?別傻了,怪瘮人的,人都死了,那還會哭啊?
人們一夜之間就傳開了,那個小地方,街頭放個響屁,街尾都能聽到。那夜再也沒有過去,像深淵一樣漆黑,又雜著風雪,又雜著那紅色的搶救車。母親都不敢往窗外看,她摟著女兒躺在床上,她怕極了那夜空中的白雪,還有山中沒有護欄的長道,指向那遠處的黑暗。但是母親沒有哭,因為女兒還在。女兒在她的懷裏,睜著一雙明亮的,好看的眼睛,這雙眼睛,就像是從父親那裏借來的一樣。看得人心裏很疼,又愛。
媽媽,爸爸呢?
是啊,爸爸呢……別急,沒事的。
生活就那樣平淡,一切波瀾都被時間抹平。天終究還是有亮的時候,老姨敲響了她的門,那是一張淚流滿麵的臉。老姨說,姐,從雪裏挖出來了。
挖出來了?
挖出來了。全鎮的人都去看了,姐——
輕點,孩子還在睡覺呢。母親推上了門,把老姨關在了外麵。門外隱約的哭聲,透著清晰的悲傷。母親輕輕地走到女兒的身邊,撫摸著她的臉,想說些什麼,最後卻流著淚,輕歎了一句,挖出來了。
女兒輕輕地醒了,看著母親的臉,伸出小手去擦母親臉上的淚,說,媽媽,別哭,有我呢。
母親最終還是沒有去看遺體。起了墳頭,平常的日子裏也是少去,那墳就在大山裏,在鬆樹林中,在這黑土地上。她照樣送女兒去上幼兒園,努力的上班,參加活動,出公差,相信時間的力量,會讓自己慢慢堅強。隻是每到冬天,那久未驚動的記憶又破繭而出。望著窗外的雪,她是那麼思念那個男人。她想立刻就去向那墳頭,伏在他的碑前,然後哭一場。麵對風雪,這種想法如此的強烈。這不是勇氣,她不能鼓起勇氣去悲傷,隻能鼓起勇氣去存活。這是感情,一場被冬天謀殺了的感情,正無比淒慘地躺在那沒有路燈的街上。
她的女兒,從後麵抱住了她。母親才從死去的感情中出來,她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那雙無比熟悉的眼睛,她笑笑,說,閨女,明兒媽媽給你包餃子吃。她心說,她要活下去,她是那麼的愛自己的女兒。
林業局有公出,領導讓她去北京。母親帶著女兒在天安門前拍了一張照片。那照片已經泛黃了,邊角起卷,但是那兩人的幸福和堅強,在北京天安門前留下了深刻的影。
一九八八年,秋天,女兒死了。
母親帶著女兒去鎮裏買東西,坐著公交車回來。女兒那年九歲,長得越發漂亮了,那幾件剛買來新衣服明天就給她穿上,再多買兩件頭花。要把女兒打扮的比誰都漂亮,要讓她活得比有爹的孩子還幸福。
女兒拉著母親的手,激動得在車裏指著自家的房子,說,媽媽,看,家在那裏!
車停了,小女孩就飛快地下車了,母親看著她活潑的背影,笑著說,慢點,小心車。女兒回頭對著母親笑,還沒有來的及驚慌,就被倒車的公交車壓在了輪子底下。母親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被壓在了輪子底下。新買的衣服被丟在地上,她發了瘋地跑,衝向那輪子,她叫喊著停車,但是車還是一下子開了過去。那邊是一聲慘叫,分明叫得是,媽媽。
路邊停下來一輛車,好心的師傅拉著母親趕去鎮裏的醫院。媽媽瘋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愛人,自己那時不敢麵對親人的遺體,而今自己懷裏的這個女孩,卻不停地叫著媽媽,媽媽。
媽媽,我好怕,媽媽。
那雙小手,握著她的手指,握得是那麼緊。她還不想死,她知道,自己的媽媽隻有自己了。她不想讓她死,那好看的頭花,和新買的衣服,遠處的幼兒園——她喊著女兒的名字,直到咬破自己的嘴唇。
一九八八年,秋天。女兒最後的遺言是,媽媽,我好怕。
我媽在車站那樣站著。她沒有瘋,或許她瘋了是好的。她看見別人的孩子在道邊跑著笑著,那雙可愛的馬尾辮,像極了自己的女兒。她卻很清楚,那不是。
最後的那句話,一直在耳邊縈繞著。窗外從有著猙獰的麵孔在望著,又是恐怖,又是悲傷,多年前的大雪,又席卷而來,徹骨冰寒。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女兒,在孤獨中,在恐懼中,絕望的離開。愛情沒有了,親情重創了。她不是沒有想過死,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她,在那一段時間裏卻覺得那是唯一一種和他們團聚的辦法。那些裙子,那些頭花,還有玩不盡的遊戲,耳邊還有叫著媽媽的聲音。但是她沒有,她鼓足莫大的勇氣活下去。母親自己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姥姥,幾乎哭瞎了,她心愛的孫女兒沒有了。但是姥姥更不想再失去一個女兒了。自己的女兒失去了女兒,她所能做的,就是讓那顆冰冷的心在感到溫暖。母親也知道,要是她死了,姥姥,姥爺——愛她的人們,將會是怎麼樣的痛楚。
母親將自己打扮得比以往更精神,她工作得更努力,她與人來往得更積極。對於一個受傷的女人,如果她選擇了堅強的活著,那麼透露自己的軟弱將是她對自己最大的不可饒恕。母親堅強著,比任何人都堅強著,直到有一天那個姓於的男人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本來,母親不打算再嫁人了。但是在她最痛苦的時候,那個花言巧語的男人出現在了她的麵前。他說,我會對你好的,不打你,不氣你,讓我照顧你好嗎?我會養家的,讓我們一起生活吧。平庸的誓言聽上去就是撒謊,但是對最需要幫助的母親來說,卻是溫暖的光。於是他們結婚了,於是就有了我了。我沒有見過我的生父,我隻知道他姓於。在我媽的描述裏,他是一個畜生。他婚後無恥地笑笑,說,我對你的承諾什麼都沒有做到,就是沒有打你這點我做到了。然而後來呢?他在外麵有了其他女人,將母親打得滿臉是血,在母親生下我之後,從來沒有關心過一次。
後來,就離婚了。母親每次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她的恨意。她是愛這個男人的,因為雖然是謊言,但是在那段日子裏,如果沒有那樣溫暖的謊言,或許日子會讓她窒息。然而,越是喜歡,卻越是那樣的恨。父親或許都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母親說他都沒有抱過我,甚至都沒有見過我幾麵。離婚後的很多年,忽然有一天,老姨來了電話,說那男人死了,喝酒喝的,腦溢血。這幾年他過得很不好,又賭又喝酒,死的時候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跟乞丐似的。
我媽在電話這頭,聽了一陣兒,說,哦,死了,死了——死就死了吧。
對於母親所訴說的那男人的種種不堪和可恨,我並沒有多少體會,我隻知道他姓於。母親在一個十七歲的午後把我的身世告訴我。從那天開始,我就時不時地照著鏡子,我想,我哪裏像他呢?對於那樣一個男人,我曾經無比幻想會是一個好男人,負責,英俊,然後或許隻是死於一場意外。然而事實上卻是一個卑微可憐的流氓,但是我,卻還是想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可我不敢問母親,怕她想起傷心事。
直到有一天,母親忽然摸著我的鼻子說,你就鼻子像他,其他都不像。
後來的某天,我才憶起來,那天是我生父的忌日。
在之後,又是嫁。因為我也是一個沒有爹的孩子,我的母親是那樣的堅強,再一次決定讓我活得比有爹的要幸福。她嫁給了一個上海人,那算是閃婚,因為兩人竟然隻相識兩個月不到。生活的痛苦讓她在愛情上麻木,她隻想找一個老實人托付終身,卻未料又是一隻自以為是的虎狼。
上海人在我心中的映像,多是我繼父家的人給我的。自私,虛偽,自以為是,傻,勢利——很多,雖然我現在已經不這樣認為了,但是麵對我繼父的時候,我還是如此想,至少覺得他傻,太傻了。
傻到不懂愛情,自然也不會理解母親的依托。
後來,繼父去世,我已經開始工作,母親想要帶著弟弟回老家。我放不下那時的工作,就留了下來。
總之,母親這一生沒有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直到最後。
講完這些之後,東湘流了眼淚。我本以為,這個大少爺不會怎麼動容,卻未料他能為我說的落淚。我親吻了他,我摟著他,我的心真的因為他的眼淚而完全融化。我就是從那一夜徹徹底底地愛上了鄭東湘,想將自己的餘生交給他,隻因為我認為他懂了我說的那些。
我為這並不是很感人卻依舊讓他心疼我的故事做了總結,同時心裏對著三姐說對不起。
我說,傻瓜,哭什麼——鄭東湘,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