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春色漸冷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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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人,真是恭喜了。”
    “多謝李大人。”
    出了宮門,一路與同僚寒暄了幾句,沈召南方獨自立在一邊的柳樹下,負手不語,麵上神色愈發溫潤悠遠。
    等了片刻,宮門前一派寂靜,下朝的官員們都走遠了。
    沈召南望了望,見是無人,眼底也並無焦躁之色。
    這兩年,他的性子愈發靜了。那件事發生之後,他也不曾露出什麼失態的神情來。宦海浮沉多年,他早已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隱藏得連身邊親近之人,也瞧不出來的地步。
    所以,連致寧她們,都不知他這兩年來,其實一段心事繞在眉間,終是未解。
    正漫漫地出著神,宮門邊總算是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即使已然刻意生疏,可是,有些記憶,始終執拗地留在那裏。
    “煥然,你且站住。”
    秦煥然身形頓了頓,眼底神色漠漠,卻微微起了波瀾。
    身側的右手,緩緩握緊了拳。
    到底是不能抗拒這個人的一切,明知道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還是無法阻止自己遠遠走開,再不理會。
    罷了,心痛總好過心死。
    秦煥然有些自嘲地一笑,終是轉過身來,站在原地,唇邊勾起的笑容,散漫而略帶一絲莫名的譏誚:“沈大人,左相大人喚下官,可是有事吩咐?”
    可是那眼底卻是幽光萬重,無端刺痛。
    “煥然。”
    沈召南蹙眉,靜靜地看他一眼,思緒有些亂了。
    如今已是明道四年了,原來不是當年光景。
    去年歲末,呂家泰山大人病逝,臨終前到底是沒能見到自己的外孫。呂煙波哭得肝腸寸斷,動了胎氣,致使今春便早產了。
    喜得麟兒,沈召南卻是有些憂心忡忡。
    曹大夫說,煙波的身子,怕是不好了。她本就嬌弱,因著喪父之痛動了胎氣,才導致早產,產子的時候又諸多磨難,終是傷了根本。
    現下家中,竟是有兩個病人了。
    致寧忙著照顧煙波,七辭開春便出門遊曆了,剩下新辭一人,雖不至鬱鬱不歡,卻是時常落寞。
    那孩子,終日靜守繡樓,寫字刺繡,靜得仿佛一幅畫似的。沈召南得了空去看看妹妹,有時候見她拿著繡花針怔怔地望著那琴,神色惘然。
    心中好生疼惜,早知新辭她,對七辭是絕難舍得的。當日七辭走時,卻也不曾見新辭挽留過。
    家中愈發沉寂了。
    明道四年初,淳熙帝擢沈召南為左相,官居一品。
    劉氏家族已近黃昏之勢了,少年天子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沈召南初拜相,日日忙碌不堪。朝中事多,家中不閑,那心事卻纏繞眉間,仍舊不能釋懷。
    叫他時時中夜難寐。
    自明道二年,他征戰歸來,與煙波完婚之後,煥然他,忽的就生疏起來。
    他不再時常來尋他喝酒閑話,也從不與他單獨相處,白日裏若非有公事,兩人竟是全無交集。
    西園,已經兩年未曾去了。
    他婚後不久,便找了日閑暇,特特去找秦煥然。那一日相見,秦煥然不知何故,待他極其冷淡,眉間盡是譏誚之意,說不出的傷人。
    字字句句,皆是冷諷。
    沈召南卻是百般不解。
    他走時兩人還好好的,不曾有過嫌隙。回京之後,更是無暇獨處,他不明白,煥然的生疏,究竟從何而來?
    自己幾時得罪了這位少年知交?
    那日情景,不由重又浮現在眼前。
    當日相見,正是他新婚兩月之後,夏夜月色清婉皎潔,分外動人。
    他先去了秦家,待見了福叔方知,煥然竟去了瀟湘苑留宿。
    那個地方,是京都最繁華的煙花之地。
    “沈大人。”
    沈召南看著眼前淡妝仍舊風情的女子,拱手溫聲道:“蕭娘。”
    這女子他雖不熟,卻是識得的。瀟湘苑的蕭娘,京中第一風流雅妓,才貌出眾,甚是受人追捧。
    沈召南認得她,不為別的,隻因她是秦煥然的紅顏知己。
    蕭娘幽幽地看著他,纖長手指在銀質的酒壺上緩緩摩挲,“沈大人向來潔身自好,瀟湘苑這等煙花之地,大人身居高位,也不怕輕了身份麼?”
    那婉轉清麗的眉目間,似是染上一抹譏誚。
    “蕭娘言重了,世間本來便是地不輕人人自輕。”
    沈召南負手淡然道,心中卻有幾分不解,為蕭娘眼中淺淺的怨懟之意。
    他不記得,自己幾時得罪了這位京中紅人。
    蕭娘丹鳳眉梢輕輕勾著,露出令人尋味的笑容來。那眼裏流光仍舊旖旎風情,卻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味道。
    女子轉身道:“沈大人想是來尋公子的,請隨我來。”
    二人穿過歡場紅顏浪子,將一室輕佻旖旎盡皆拋在身後。待進了蕭娘的孟華閣,果然見到秦煥然獨坐於房內。
    檀香嫋嫋,那人單手執杯,神色漠漠,心情並不十分愉快的模樣。
    聽得腳步聲,他眼色分明動了一動,立時便換了笑顏,並不回頭,隻對女子道:“蕭娘,你動作恁的慢,要拿酒,喚個丫頭去便可,何必自己跑一趟。”
    白衣人似笑非笑地望著碧衫女子:“蕭娘何故冷落於我?”
    語調略帶幾分輕佻,那眼神卻是親昵之極,並不叫人覺得狎昵,反倒有幾分情人之間的調笑感覺。
    沈召南陡然蹙眉不語,隻靜靜地看著他。
    秦煥然故作訝然:“沈大人今夜怎的如此好興致,新婚不過二月,這般舉動,難道就不怕那相府千金嗔怒麼?”
    這話說著,麵上滿是調笑之色,仿佛舊友玩笑,可那目光深處卻泠泠如雪,格外的清凜。
    沈召南眉心折痕愈發深了,轉身拱手對蕭娘道:“蕭娘,我與煥然有話要說,煩請你回避一時,可否?”
    “有何話不可讓蕭娘聽?”秦煥然取了酒壺,慢慢斟滿兩杯,轉著寒玉杯子,也不說話,隻是輕輕晃動。
    沈召南不理會他,隻淡淡看著蕭娘。
    蕭娘眼底神色萬千流華,最後還是福了福身,離開了。
    女子臨去前,似是不經意間瞥了一眼那香爐,緊緊地咬了唇。最後卻隻是苦笑一聲,合緊了房門。
    罷了,不甘心,亦是難以強求。
    見蕭娘走了,秦煥然握著酒杯的手指力道微微重了些。瞬息間心底閃過無數念頭,可是,終究隻是想想罷了。
    白衣人淡淡道:“有事找我?”
    沈召南走到他身邊坐下,拿過銀色酒壺,也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秦煥然隻定定地看著他衣袖上的層層褶皺,不去看他的臉。
    “找你一定是有事麼?”沈召南語調微冷,“我原不知,秦大人這般忙,抽身一敘的功夫都沒有?看來沈某來的不是時候,攪了秦大人的雅興!”
    他素來溫雅,待人接物樣樣周全,從不曾在人前露出如此惱怒之色。這會兒出語句句暗諷,已是極反常的了。
    秦煥然卻慢慢笑了起來。
    心中亦苦亦酸,亦有甘美滋味。到底是明白了,當年種種滋味,究竟是因為什麼了。
    他忽的軟了心,緩緩道:“沈大哥,你今夜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聽得他語氣和緩許多,沈召南也收斂了脾性,重又恢複了往日的溫和麵容:“也無大事,隻是要你說明白,為何忽然這般生疏,我……”
    他微微蹙眉,道:“我有些不明白。”
    要如何說,你才會明白。便是明白了,又能如何?
    秦煥然握緊了,呼吸驀地急促起來:“說不上生疏,隻不過長大了,你已成家,現下不必從前。我覺得往日種種,太過任性罷了。”
    沈召南不由輕斥道:“這是什麼話呢,我還道你為著什麼,原來是這樣。”
    他重為兩人斟滿了杯酒,方溫和笑道:“煥然,我便是成親了,也還是你的沈大哥,有甚相關。不過是多了個嫂子罷了,煙波性情溫柔,原也不是那般愛操心的人。”
    秦煥然聽他說起妻子,眼底霍然閃過一道寒芒,方才軟下的溫情頓時灰飛煙滅,譏誚道:“看來你夫婦二人倒是恩愛得緊!”
    這話音便是不對。
    沈召南斷了無數案,心思縝密之處,鮮有人及。他雖對秦煥然太過在意,不免有幾分關心之亂,然而一旦鎮定下來,心念一轉,模模糊糊間似抓住了什麼。
    卻又不能全然分辨。
    “煥然,你似乎很不喜歡煙波?”
    秦煥然一驚,拿起杯子將酒飲盡:“我是不喜歡她,那又如何?”
    “為何?我記得你與煙波並不相識。”沈召南納悶地看向他,“你怎的平白討厭起她來?”
    他仍舊蹙著眉,不知為何,白皙麵色微微暈紅,眼裏的水光幽幽靜靜,起了幾分朦朧,有些不同尋常。
    秦煥然本是略帶冷意地看他,這會兒見他的臉色,心中忽的燥熱起來。冷酒入喉,竟似也是灼熱的。
    燒的人神智漸漸迷離。
    就是麵前的這個人,攪得他夜夜難眠。夢中那張活色生香的臉,低低的呻吟呢喃,似乎瞬間便在腦中重現。
    那樣的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沈召南……
    不對!
    秦煥然猛地回過神,極力擺脫腦中種種香豔的浮想。
    習武之人,向來自製不差,他定力更是不同常人,今夜怎麼如此浮想聯翩,心猿意馬?
    鼻端傳來的香氣愈發濃鬱甜美……
    這分明是旖夢的味道!
    秦煥然皺緊了眉,望著杯中的酒,心下終於了然。
    旖夢的味道本就帶了淡淡的催情作用,平日用著,倒也不甚明顯,沒有什麼了不得的。隻是方才蕭娘拿來的是合歡酒,兩者相和,那種綿長曖昧的味道,能夠勾起一個人心中最隱秘的渴望。
    蕭娘對他,竟是還不死心。他分明已經直言自己心中所愛,另有其人,甚至暗示過,以蕭娘玲瓏心思,和對他的了解,想必已然猜到了是誰。
    想來,是因為知道沈召南已經娶妻的緣故麼?
    沈召南微覺燥熱,便又倒了一杯酒,試圖借以平息那隱隱的躁動。秦煥然在一旁見了,一時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如何。
    神色又幾分莫名,卻也始終不曾開酒言明,阻止他藥性彌漫更深。
    秦煥然停了杯,淡然道:“好了,此事沒什麼可講的,不喜歡她也沒辦法。緣分這事,強求不來,若無事,你先回去吧。”
    桌下,他握緊了拳頭,若是再放任下去,他不能保證,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何必給自己留下念想,反而放不下。
    既得不到,幹脆一點都不要!
    沈召南眼裏彌散起煙雨之色來,怔怔地看著秦煥然。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也不說話,安靜地注視著他。
    他平日從未露出過這樣的眼色,困頓的,委屈的,淡淡的清愁與不解,秦煥然暗歎一聲,終究敗下陣來。
    雖知是藥性所致,他現下未必清醒,但是,這樣的沈召南,秦煥然仍舊無力抵擋。
    “沈大哥。”
    他喚了一聲,知他神智模糊,便不必再偽裝,語調低柔,“你累了,我送你回去可好?”
    沈召南卻抱著他的手臂,將額頭輕輕抵在上麵,呢喃道:“我……我不想回去……心裏不高興,煥然他在生我的氣……心裏煩得很……”
    秦煥然一怔。
    他不知道,原來在自己為這人輾轉反側的時候,他也不曾好過。也許,在召南心中,自己終是特別的吧。
    眼底柔情乍起,秦煥然俯身輕輕親吻他的發,“召南,我也很煩。你娶了別的女人,我也很不高興……”
    沈召南蹭了蹭他的手臂,聲音愈發低了。
    也許是一年來的渴望所致,也許是蕭娘的藥性作祟,秦煥然眼色暗了暗。他低頭定定地凝視著沈召南頸後異常白皙的膚色,緩緩伸手,將人扶到了床上。
    緋色的床帳緩緩落下,他知蕭娘,定不會進來。
    …………
    沈召南輕歎一聲,那夜他不知為何醉了,醒來時已是在自己書房的榻上,晚間之事,半點印象也沒有。依稀記得自己去瀟湘苑找了煥然,但不記得自己究竟同他說了什麼。問了忠伯,也不知自己是幾時回來的。
    那日過後,煥然仍舊是冷冷淡淡的樣子。聽得人說,倒是比從前,更喜歡流連於瀟湘苑了。
    沈召南微微蹙眉,近前幾步,方定定地望著他,溫聲道:“煥然,你究竟是怎麼呢?若是我得罪了你,你也當與我說個清楚明白才是。”
    他抿了唇,皺著眉又道:“咱們少年相識,這麼多年的交情,你當真打算就這麼與我生疏下去不成?”
    秦煥然望進他的眼底,拳握得更加緊了,拇指掐著掌心,微微的刺痛。
    過了片刻,他方強迫自己移開了視線,淡漠地道:“左相言重了,下官怎能勞大人說一句‘得罪’。隻是如今已非當年,下官該有分寸才是。”
    饒是多年宦海曆練,喜怒向來不形於色,沈召南亦是動了氣。
    旁人便也罷了,可煥然,卻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知己,怎能如此說話?
    沈召南語調微冷,道:“煥然,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如何就今日已非當年,你仍是你,我仍是我,可曾有變?”
    他是當真惱了,再不複素日的溫潤,眉間皺痕愈發深了。
    秦煥然陡然眼眶微微酸澀。
    你怎知,你仍是你,我仍是我?若我說,該是物是人非才是。
    你已娶妻,我卻是不甘。年少懵懂之時,不識情愛滋味,還以為不過是那些往事的緣故,不過隻是投緣,不過隻是喜歡。
    卻難料,不隻是喜歡而已……
    那夜在瀟湘苑,沈召南意識模糊,他卻是清醒的。敵不過心中對這人的渴望,他將人扶到床上,一番撩撥,輕而易舉地逼得他動了情欲,宛轉相就。
    雖然未曾真正成就魚水之歡,但那刻的極致感覺,已經足夠讓他看清自己的心意。愛而不自知,已是毋庸置疑了。
    秦煥然忽的沒由來一陣忿恨,轉身便要走開。
    “你給我站住,秦煥然!”
    沈召南見他一語不發便要走了,委實是氣結,不由厲聲喝道。
    秦煥然霍然回身,一把抓住沈召南的手臂,手下竟是帶了內勁,力道驚人,抓得手臂隱隱作痛。
    那人本就俊朗溫潤的眉目,因著疑惑睜大的雙眼,愈發的動人心意起來,叫秦煥然不由想起了那個曖昧的晚上來。他死死地看著這個人困頓不解的眼,神色竟有些微的狠戾。
    心中情思輾轉翻騰,簡直恨不能從此將這人融入骨血,片刻再不分離。
    若是日月可以倒流,他絕不會那般懵懂,任由錯過!
    天意弄人,偏生要叫他知曉這份情愫。卻在他終於懂得之後,又生生斷了他的退路,不給他任何機會。
    情意既生,為何不能許他爭個圓滿!
    而沈召南,分明還什麼都不知道。
    秦煥然咬著牙道:“你想讓我說什麼?說恭喜你嬌妻產子,妻賢子孝?還是忍著性子如從前一般相處?沈召南,你平日聰明絕頂,怎的在情愛之事上,比我還要愚鈍不堪!”
    “我憎惡你的妻子,你的兒子,若我早些明白,絕不會任由你娶妻生子。”他衝著沈召南吼道:“要我看著你跟別的女人執手偕老,你做得到,我做不到!”
    他知道這話不該,然而望著沈召南由不解到了然,最後滿目震驚的神色,秦煥然忽的快意地笑了,眼底卻是沉沉的痛。
    心中有種惡劣的快感,為何隻有他一人痛苦不堪?
    這本不是他的錯。
    “煥然,你……”
    沈召南心中驚怔,呆呆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這聲音清朗溫潤,一如當年,那些個日日夜夜。
    仿佛繾綣東風,綠酒春濃。
    秦煥然一時隻覺心意闌珊,再不願掙紮。他終於慢慢放開了沈召南的手臂,深深看他一眼,默然轉身離去。
    眼底的光,縱是幾番掙紮,幾番酸澀,幾番痛楚,仍是無奈溫柔。
    放不下的,終究是放不下。
    沈召南怔怔立在原地,任由柳絲拂袖。
    “相公,你怎麼站在這裏不進來?”
    沈召南霍然抬頭望去。
    裹著白色披風的女子走上前,未曾開口說話,先咳了兩聲,臉上顏色淡淡的,缺了幾分血色。
    正是沈召南新婚兩年的妻子,昔日左相之女,呂煙波。
    沈召南強笑道:“沒事,隻是想到一些事情,一時出了神,便沒在意這些。”
    見妻子臉色仍舊憔悴,病容難掩,沈召南不由握住了她的手。
    柔軟而微涼,總是不夠暖。
    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它暖起來?
    沈召南忽的想起了秦煥然。
    向晚時,那人握緊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隱約生疼,半點不知收斂。
    卻是,比任何人都要灼熱的溫度。
    他眉心又輕輕蹙起,半擁著妻子向屋內走去,邊溫聲道:“今日風大,你身子不好,怎的出了房門?致寧和新辭呢?”
    呂煙波眉目婉約,輕柔道:“無事,房中躺得悶了,我便出來透透氣。致寧妹子陪著小妹到相國寺還願去了。”
    沈召南點頭應了,知小妹平日對這些事情,總是比旁人多幾分心思,便不複多問,隻扶了妻子回房,閑話幾句家常。
    奈何心事重重,說著兩句,便又走了神。
    呂煙波隻道他為著公事煩憂,便體貼地說一句:“相公,煙波有些累了,不如你自去看看劍兒吧。”
    “也好,你先歇會兒,晚膳好了,我便來喚你。”
    沈召南實在無心,於是應了,起身去看才數月大的麟兒沈劍。
    奶娘出去為孩子洗衣裳了,沈召南俯身將幼兒抱在懷裏,輕聲哄著,不時逗弄兩下,臉上帶了些笑意。
    孩子還小,大半天都在睡著。這孩子生得委實不錯,秀眉大眼,將來大了,定也是個極俊朗的少年。也不知他的親爹究竟是何等人物,煙波從不提起,沈召南便也不曾過問。
    若是煙波不願說起,他便將這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兒撫養一世,未嚐不可。
    不知煥然幼年時,是何等模樣?
    沈召南把孩子放進搖籃,怔怔地握著幼子的撥浪鼓。
    這撥浪鼓是孩子出生時,方柏舟特意自江南帶回的。著實精巧無比,搖擺起來,那聲音脆脆朗朗,煞是有趣。
    與他當年得到的那個,倒是很像。
    沈召南輕輕一轉那撥浪鼓,清脆而熟悉的聲音,竟喚醒了那樁舊事。
    那個夜晚,兩人並肩坐在石階之上,喝酒望月之時,他也曾經對煥然說起過此事。那時,少年嗤笑他孩子氣,卻仍舊是聽得津津有味。
    他八歲那年,娘生妹妹的時候,難產而亡,爹傷心欲絕,終日恍惚。他那時年幼,卻已是心思極重的孩子。
    沈召南知曉爹悲痛難抑,無心理事,妹妹稚弱,全賴奶娘盡心照料,無心顧及於他,故從不曾啼哭吵鬧。
    隻是,喪母之痛,對於年僅八歲的他而言,委實是太重了。
    那夜正是浴佛節,州橋夜市,喧鬧之聲不絕於耳。盛世榮華耀目,他卻獨自站在州橋一角,望著悠悠河水發呆。
    心思茫然,不知天上人間,可曾有歸路?
    正難過之時,忽的聽到了清脆的撥浪鼓之聲。
    沈召南訝然,循聲望去,才發現身邊竟站著一名錦衣男童,瞧著比他小些,生的也是粉雕玉琢,極其可愛。
    見他回頭,那男童手中撥浪鼓搖得更快了,聲音越發密集,聽著很是有趣。
    沈召南不由笑了一笑。
    男童便脆生生地道:“你笑起來才好看,愁眉苦臉的幹什麼?”
    “我……”沈召南微微遲疑,還是說道,“我娘親半月前過逝了,我心中難過,怎的笑得出來呢?”
    他本不是喜歡訴說心事的孩子,隻是實在寂寞難過,見了這男童覺得投緣,便忍不住說出來。
    “啊!”那男童驚訝地看著他,愣了片刻,忽的輕輕抱住了他,笨拙地拍拍他的頭,努力哄道:“你莫要難過,那個……你娘肯定會上極樂世界的……我娘說,心腸好的人,死了之後是不會受苦的……”
    到底年紀太小,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到最後,男童幹脆不再說話,隻抱了抱他,然後與他並立在州橋之上,隔了萬重煙火相望。
    一邊不時搖著手中的撥浪鼓,一邊與他說話。
    那個夜晚,那個陌生而精致的孩子,到現在他還記得。
    桃花鳳目,纖長眼睫,說不出的好看。
    隻可惜那夜忠伯匆匆尋來,他竟忘了問那孩子的姓名。最終二人終是再沒了交集,也不知對方是何人。
    沈召南輕輕轉動一下撥浪鼓,聲音響了兩聲,果然脆脆的。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自己十六歲那年,初見清霜的時候。那個白衣少女橫劍挽花,眉眼明麗的模樣,隻一眼便留在了他心裏。
    那時情竇初開,心性所致,便是喜歡了,也不曾說些什麼。更何況,清霜本是他的知交白慎言的師妹,二人從小青梅竹馬。那兩個人之間,他實在沒有插足的餘地,也不想打擾。
    直到爹過逝,他離開江湖,按照師傅的心願,進了官場。
    數年碌碌,那二人攜手遊曆江湖,盛名遠揚,竟是從無機會相見。最初的時候,他尚會覺有些不甘,有些悵惘。
    因他本不喜歡宦海浮沉,若非弟妹年幼,須得他照料……若非師傅念及故人,定要他也像那人一樣,出將入相……若非……
    種種種種,皆是緣由,卻無一是他自己所想。
    然而光陰暗催年少,再是怎樣,日子終是要過下去的。
    而今想來,他初見清霜便覺親切,不正是那秀眉鳳目,纖長眼睫的驚豔麼?
    那般精致好看,與記憶裏曾經的眉目似是重疊了起來,心便動了。
    沈召南忽覺困惑。
    自己,真的愛過清霜麼?或者,到了今日他才能去想,他是否真正懂得,愛與心動之間的界限?
    他緩緩撫過掌中的撥浪鼓,眼底流光重重,如同寒潭,清澈如洗,卻仍舊是看不分明。
    倘若他真的隻愛清霜,為何現在,他還會為了煥然那三言兩語,而乍悲乍喜,心中湧起萬千滋味?
    情字難解,最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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