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烈日雷霆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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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召南心中百般思慮,重重心事卻從不曾在臉上露了半分。白日裏上朝,他與秦煥然隔列而立,二人不經意間對視,俱是各自轉開目光。
    這般滋味,不知是甘是苦,竟是當初與清霜、慎言三人共闖江湖之時,也不曾有過的感覺。
    沈召南素來睿智,然而此刻,是否心中有情,情歸何處,他竟不曉。
    轉眼寒食便過,聽風聽雨,清明又至。
    這日倒是難得氣序清和,日光煦然,呂煙波前些日子受了寒,今日便竟不得身。沈召南不欲妻子勞累,於是囑咐蘇致寧留下照顧呂煙波,自己則帶了小妹新辭,出城祭拜爹娘。
    城門各處著實擁擠,沈召南提著竹籃,騎在馬上,不緊不慢地跟著妹妹新辭的轎子。那轎子按著習俗,用著柳枝與雜花裝飾於頂,四邊垂下的藤蔓枝條遮映著的轎門,瞧著委實清新可愛。
    沈召南麵上神色仍舊溫和朗然,笑意似有若無,心思卻飄遠了。
    今年不但柏舟與新河不曾回家,連七辭也出門遊曆未歸。
    如今清明祭拜,便隻剩他與新辭,不免有幾分冷清之意。
    四下環顧,遍野皆是士人庶子,雖是清明,卻是別樣的熱鬧。
    古來舊俗,清明便是踏青的日子。凡俗之人向來碌碌不堪,難得有此好景良天,花光滿路,何妨一遊,與人同樂。
    眼角似有一襲白衣閃過,待定睛細看,卻又是不見那人熟悉的麵龐,沈召南不由微微失落起來。
    握著竹籃的手,忽的緊了起來。
    二人未曾……的時候,年年清明,煥然便總埋怨他那太過恩愛,雙雙把臂同遊的爹娘,次次皆要撇下他。
    少年時,他嘴上尚且有些言語,待過了弱冠,便隻一笑作罷。
    到底不複孩童心性。
    便是這夜良辰美景的夜晚,煥然於是同他一道去了西園。
    或悠然飲酒,或縱情舞劍,或談詩論畫,皆是美景。
    年年相邀。
    西園的寒梅,算來已有兩年不曾見得二人飲酒舞劍了……
    沈召南清秀眉宇輕輕皺起,目中光色千回百轉。
    卻仍舊是那般清澈。
    四野如市,往來士子行人大都就於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吟詩風月,清歌巧笑,十分自在歡愉。待拜祭之事已畢,沈新辭忽的轉身,對著跟來的那四名轎夫,纖臂輕輕一揮。
    腕上手鏈係著的銀鈴輕巧作響,發出悅耳的聲音來。
    這銀鈴手鏈,乃是沈召南自京城中最好的王家金銀鋪中,特意訂做的,為的是方便妹妹新辭喚人。因著沈新辭是女孩子,沈召南便要哄妹妹開心,故銀鈴製的格外精致典雅,紋飾綺麗。
    天下間,絕難再找出一模一樣的銀鈴手鏈了。
    沈新辭今年不過十三歲,又是長久病體衰弱,瞧著十分單薄。然而到底是京都宦門裏教養出來的靜女,氣度自是不同一般。
    便是這般不能言語,仍舊叫人不敢逼視。
    轎夫們看了看沈召南,見相爺點了頭,便一起退到一旁了。
    沈新辭拉了拉大哥的衣袖,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株杏樹,仰起臉來看向沈召南,眼底神色依舊是十年安寧。
    沈召南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隻道是妹妹常年病著,在府中悶壞了,想要走走,便牽著她走到了那株杏樹下。
    沈新辭牽著沈召南的衣袖,示意大哥與自己一起坐下來。
    待兄妹二人坐定,沈新辭看了一會兒四野景致,便對沈召南比著手勢:“大哥,你這些日子,是否很不開心?”
    沈召南不由一怔,過了片刻,方輕輕撫過妹妹的秀發,問道:“新辭怎麼忽然這麼說?大哥最近看起來很不開心麼?”
    粉色衣衫的小姑娘點了點頭,繼續比劃道:“大哥近日笑得少了,總是有心事。新辭覺得大哥這兩年,似乎都不開心。家中嫂嫂身子不好,新辭不願與她說,以免嫂嫂操心擔憂。”
    這番動作完了,她便側頭看向沈召南,秀氣的眉輕輕顰著。
    沈召南有些訝然。
    妹妹不過十三歲,竟是這麼敏感剔透,冰雪玲瓏。
    沈召南憐愛地看著最小的妹妹,溫聲道:“新辭莫要多想,大哥沒事,隻是朝中事多,偶爾不免有些煩憂罷了。”
    “可是,秦家那位煥然哥哥,自兩年前大哥征戰歸來,便再不曾來過家裏了。”沈新辭搖了搖頭,手上動作有些慢,“我記得大哥一向與煥然哥哥交好,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你二人吵架了?所以你才不開心的……”
    沈召南微微愣住。
    東風繾綣,卷起杏花如雨,那雪白的花瓣飄落在衣間發上,與那些年二人並肩看過的杏花,別無二致。
    沈召南左手緩緩撚起一朵花瓣,怔了半晌,方勉強笑道:“新辭,大哥與煥然哥哥甚好,並未吵架,隻是忙了而已。你身子不好,靜心養病才是最要緊的,其他無關的事,就莫要多想了。”
    煥然,煥然。
    這二字念在嘴中,便有無窮滋味,無端曖昧旖旎起來,著實鬧人。
    沈召南不欲在此多做糾纏,便轉了話題,問道:“新辭,七辭離家之後,你是否覺得很不開心?”
    果然沈新辭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輕輕刺痛的光。她不想回答,便如幼時一般,慢慢抱住大哥的腰,把臉埋進去,不肯做聲。
    沈召南心中疼惜不已,知她與七辭感情深厚,七辭走了,新辭定是寂寞的。
    “新辭,你與大哥說說。若是心中不痛快,莫要忍著。”
    過了片刻,沈新辭方悶悶地從他懷裏出來,眼眶微微紅了,手上慢慢比劃著:“大哥,新辭很想念四哥哥……”
    手勢比到一半,她忽的黯然放下了,不再動作,隻心中獨自神傷。
    她早知曉,自己這般病弱之軀,四哥哥是不可能永遠在家守著她的。
    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
    若能像姐姐一般,亦可活潑靈動,亦可遠門學藝,亦可同遊江湖,也許,就能和四哥哥一起了吧。
    這累贅之身,注定隻能留在原地等他揮手。
    繁塔之上,風動鐵馬,那鈴聲清脆寂寞,就像她的等待,無窮無盡,孤芳自賞,不知何時才能等到良人歸來。
    翹首以盼,盼他回眸眷顧。
    上天為何這般薄待於她?
    新辭何辜?思念何辜?韶華何辜啊……
    緩步行於京城門內,隻見斜陽輝映著禦街兩旁的楊柳,溫暖而哀愁。
    沈召南吩咐家人送了妹妹回府,自己卻推說有事,一個人負手獨行於禦道。青驄已被牽回,他今日,忽然很想一個人走走。
    安步當車,權且是散心吧。
    禦街之上往來喧囂,攤販密密,叫賣麥糕、乳酪之聲,嘹亮回旋在耳邊,沈召南忽覺有些寂寥。
    他站在如潮的人流之中,走著便停下,一時連向晚暮色俱是茫然起來。人世間往來者千萬,可相伴者卻不足一二。
    要再去哪裏,尋那一襲白衣如雪?
    沈召南輕輕握緊了拳,心間頓感微微刺痛。
    卻是猶有甘美滋味,不全是痛。
    因想到他,眼底流光也染了幾分斜暉的溫暖來,盈盈的,似有煙霞繚繞。
    想念猝不及防。
    沈召南便繞過了那盛世風情,挑了條僻靜些的路走。待人煙不見,方提起袍角,施展起輕功身法來。
    那身形輕煙渺渺,直往西園而去。
    明月光照閑庭,滿樹梨花素影參差疏落。
    西園梨樹不多,這一樹梨花,開得倒是正好,竟也不遜於當年滿園玉樹扶疏。
    沈召南踏過斜橋,慢慢踱步過去。他其實也不知,自己今日為何就來了這裏。明明知曉,也許那人是不在的。
    果然是平生不識相思滋味麼……
    沈召南輕輕苦笑起來,不由歎息一聲。心中某種溫暖乍起,情思如煙隨風轉,繁花向晚的景致,西園共醉的過往,忽然在眼前重又清晰起來。
    仿佛昨日歡顏。
    再走了不足數步,忽的聽到長劍帶起的破風聲,劍氣呼嘯之聲,清喝不絕。
    沈召南腳步頓住,未及多想,臉上已多了三分笑意。
    快步走去,果然那梨樹之下,白衣的秦煥然手持長劍,舞得正激烈,清狂之態畢露,說不出的煥然風姿。
    秦煥然練劍正至酣處,忽覺有人觀看,頓時神色一冷,眼底煞氣轉過。
    他最厭旁人偷看自己舞劍,西園乃是他獨處之地,何人敢闖?
    這般念頭乍起,秦煥然手中毫不含糊,橫手一劍挽花,再疾刺而出,方向正正是對著來人。
    卻在瞬息之間,看清那人被寒光照亮的麵容時,陡然收力,險險將手中之劍背到了身後。
    秦煥然沉聲道:“你怎麼來了?”
    薄唇緊抿,眼底的光複雜變幻,一時也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怒?
    “無事,路過便進來看看。”沈召南未料到他真的在此,此刻見秦煥然神色莫辨,隻能問道:“你……你今日怎麼在西園,不曾回家?”
    頗有些沒話找話之感。
    秦煥然收好了劍,也不看他,徑自回到樹下的石桌便,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方道:“寒食七日假,左右白日無事,過來歇歇。”
    說完再不理會沈召南,獨自坐在石桌邊,自斟自飲。
    沈召南喚了他一聲:“煥然。”
    “有事?”
    秦煥然仍舊隻盯著自己的酒杯看,淡淡地應一句。
    沈召南微微抿唇,一時也無話可說,不過是突然而起的心念,自己該如何解釋清楚?
    罷了,何必解釋。
    有些事情,若不能看得透徹,還是莫做無謂的糾纏,免得傷人傷己。
    他便搖頭:“無事,天色也晚了,我先回去了。”
    待要轉身走開,沈召南還是忍不住叮囑一聲道:“小酌怡情,大醉傷身,莫要多喝,早些歇息吧。”
    說罷暗歎一聲,眉心微蹙,轉身離去。
    秦煥然一語不發,不曾出言挽留。
    左手緊緊握成了拳,骨骼輕輕作響。秦煥然猛地將杯中陳釀飲盡,右手發力,清脆一響,那寒玉製的白玉杯,驀地化成了齏粉。
    想留住他,想擁抱他,想像少年時那樣,親昵無間,毫無嫌隙。
    可是不行,還是不行。
    他已有嬌妻愛子,而他秦煥然,不過是個舊日知交罷了。
    秦煥然忽的冷笑一聲,眼中滿是譏誚之意。
    也不知是在嘲笑命運,還是在自嘲?
    他拍開泥封,月色下酒香與梨花香纏綿難分,那味道輕薄旖旎,卻是無盡的繾綣滋味。
    沈召南,沈召南,沈召南……
    是否隻有醉了,方能擁你入懷,再不分離?
    半壇美酒入喉,秦煥然麵上無甚表情。
    他酒量本不算絕佳,但這兩年,千杯不醉,亦非難事了。娘分明知道他的心事,卻也不曾過問他種種行為。
    也不知是覺這番情意注定落空,懶得理會,還是不忍,故而放任?
    轉眼七月,京中氣候炎熱,著實令人難耐。
    今日早朝之上,秦煥然竟不曾出現。
    沈召南微微皺起眉來,心中略有不安。
    帝師秦書曉大人半月前突染急症,臥床不起。本以為不過是暑氣逼人,不礙大事,哪知到了今日,竟如此嚴重起來。秦煥然身為人子,豈有不守床榻之理?
    從前煥然雖則時常埋怨爹娘不肯理會兒子,沈召南心中卻知,煥然對父母,自然是極孝順依戀的。
    若是秦太師當真有個萬一,煥然隻怕是……
    想到此處,沈召南眉心皺的更緊。
    下了朝,沈召南本想先去一趟秦府,探望秦太師,不想卻忽然被官家召見於崇政殿內。君臣一番懇談,出來時,沈召南於宮門前抬頭望了望那一方青天,眼底神色微微悠遠起來。
    朝中之事詭譎難辨,少年天子不甘受製於劉氏太後,定是要多方琢磨的。如今帝師忽染重症,對官家而言,怕是心中焦慮喪失助力之餘,更添傷心。
    畢竟師徒一場,多年情分尚在,而淳熙帝素來便是仁厚重情之人。
    沈召南步出宮門,轉身便吩咐轎夫,去了太師府裏。
    秦書曉果然病得不輕,竟不能起身見客,夫人留於內室照顧,便由秦煥然代父見客。見來人是沈召南,秦煥然也隻如一般同僚般寒暄幾句,甚而比之尋常共事之人,更加淡淡。
    “太師他今日可好?”
    沈召南見秦煥然眼底略有暗色,想是這幾日不曾好好休息,心中生起莫名滋味,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到底不是旁人,自己也無法等閑視之。
    秦煥然伸手揉了揉額角,聽得他語氣中盡是關切之意,望去時那人目中慢慢憂慮,竟不似全然無情的模樣。
    不知怎的,心裏忽的就脆弱起來,於是緩緩道:“禦醫來瞧過了,說是不大好的樣子。這病症來得又快又急,權且看天意了,盡人事而已。”
    廳中下人盡皆散去了,獨留二人議事。秦煥然語調黯淡,神色間罕見的無助與哀傷,沈召南頓覺不忍。
    一時竟忘近來種種,沈召南放下茶杯,輕輕握住他的手,溫聲道:“煥然,莫要心急,秦大人未必有事。”
    掌心溫熱,秦煥然怔了怔,凝神看向沈召南。
    那人微微赧顏,卻不曾抽回手,仍舊是握著他的,無聲的安慰與掛念。
    縱然前塵不論,他二人,終究是少年故交啊。
    這般光景,爹重病在身,秦煥然一時也沒了心思再去想那些曖昧的心事。他暗歎一聲,點頭道:“希望如此吧。娘這些日子……”
    “她……“他微微皺了眉,“看著有些反常,我心中真是擔憂。他二人少年成婚,多年來恩愛甚篤,萬一……”
    說到這裏,秦煥然忽的說不下去了。
    他雖總是抱怨爹娘眼裏沒旁人,但是心中卻也羨慕他們神仙眷侶,盼著二人能白首相擁。爹不過中年,書生文弱,他心中實在惴惴難安。
    沈召南溫緩道:“煥然,放寬心,生死有命。你爹娘難得情深,想必老天會眷顧他們的,宮中禦醫岐黃之術了得,定能解你煩憂。”
    他語調懇切,聲音清和,雖則仍舊是些尋常的安撫,但聽在秦煥然的耳裏,與旁人到底不一般。
    秦煥然定定地看著他,忽的露出一個連日來,極難得的明亮笑容。
    自父親病後,還是第一次,覺得不那麼害怕。
    沈召南也笑了笑,抽回了手,引他說些別的事來分心。
    自從沈召南安南平亂歸來,二人著實難得如此溫馨相處。倒像是回到了當年,白衣青衫,交疊於月色中的好時光。
    屋外豔陽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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