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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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二年,三月十六,宜嫁娶。
黃道吉日。
新封的參知政事沈召南,與左相之女呂煙波大婚。這對新人皆非尋常人家,故婚宴辦的隆重,卻並不張揚。
沈召南素來為官清正,性情又最是謙和,此番隨軍出征得勝歸來,又新娶嬌妻,一夜門庭車馬不絕,著實是熱鬧之極。
今夜正是圓月,月華皎潔,宛轉流波。
正是好景良天。
快到了拜堂的吉時了,沈新河左右望望,神色有些疑惑。
方柏舟幫著大哥招呼著客人,見新河立在廊下顧盼,不由走過去,問道:“新河,你一個人站在這裏幹嘛呢?怎麼不去幫奶娘的忙啊?”
沈新河望了望,便道:“二哥,你瞧見小寧姐了麼?真是奇怪,方才我還見著她呢,怎麼這會兒大哥快要拜堂了,小寧姐卻不見了?”
“是麼?”方柏舟略想了想,應道:“似是咱們嫂嫂過府之後沒多久,小寧姐就不見人了。嗯,會不會是忙別的去了?”
沈新河搖頭道:“大哥馬上就拜堂呢,別的有甚可忙?”
兄妹二人正說著,就看見弟弟七辭端著果盤走來,沈新河便叫住了他,順手拈起一枚蜜餞扔進嘴裏,方道:“七辭,有沒有看見小寧姐?”
白七辭有些好笑地看著姐姐,聽了她的話,方疑惑道:“沒有啊,小寧姐不是一直在前廳忙著麼?”
“啊?”
兄妹三人麵麵相覷,竟是誰也不知蘇致寧去了何處。
方柏舟到底大些,便對妹妹說:“新河,我和七辭去前廳忙著,你先去找找小寧姐,可能有事耽誤了。一會兒大哥就拜堂了,還是找到小寧姐比較好。”
“我知道了,你們先去吧。”
沈新河說完又拿起幾粒蜜餞,方嫣然一笑,施施然地走了。
方柏舟搖頭,無語地望著妹妹的背影:“這丫頭!真是……”
說罷,似不知該如何評價妹妹的舉動,末了自己也撿起一粒蜜餞扔到口中,拍拍弟弟的肩,笑道:“七辭,咱麼走吧。”
白七辭低頭看了看果盤,好在準備的果脯蜜餞甚多,倒也不覺得什麼。他無奈地看著方柏舟,笑道:“二哥,你怎的跟三姐似的。”
“誰跟那丫頭一樣,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好少年!”
方柏舟邊走邊亂揉一把白七辭的頭發,神色依舊笑嘻嘻的。
白七辭跟在一旁,心中覺得有趣,臉上便帶了十分的明亮笑容來。
沈新河四處尋了,也不見蘇致寧的身影,便穿過花徑,繞到了後院的花園裏。整個家中,隻剩這裏沒找了。
沈家花園甚是清雅,皆因小妹新辭身體病弱,長日無事,便常常侍弄花草,以作刺繡作畫之用。
新辭最愛薔薇,所以院中各色薔薇,開得最盛最美。
月色下粉紅薔薇隻覺綺麗無雙,嬌俏動人,沈新河不由往深裏走了幾步。草木春花的清香味道在月色下彌散,更覺熏人欲醉。
她一時瞧得歡喜,便停了腳步。
沈新河看著花兒,便想著回頭讓妹妹給自己繡個手帕才好。她一向隻愛武藝,這些個穿針刺繡的功夫,她真是做不來。
正想著,忽的聽到了酒壇碎落的聲音。
這裏哪來的酒香,好醇鬱的味道啊……
沈新河凝神,循聲走過去,待撥開了滿目的粉色薔薇,方愣了一下。
“小寧姐,怎麼是你?”
已有醉意的女子聞聲回頭,懷裏還抱著個酒壇子,神色愴然,竟似有淚下之意,十分傷心。
那女子,正是她遍尋不著的小寧姐。
沈新河趕緊走了前去,仔細瞧了她的神情,又看了看地上兀自打轉的幾個空酒壇,再聞著那熟悉的酒香,心中便有了數。
這種陳年佳釀,喝個三壇,無怪乎醉成這般了。
沈新河有些心疼,扶著蘇致寧,問道:“小寧姐,你這是怎麼呢?一個人喝這麼多酒,很傷身的。”
蘇致寧卻是怔怔的模樣,也不答話。
未多時,前院傳來炮仗的聲音,沈家上空,璀璨煙火陡然亮起,絢麗奪目。
沈新河有些惋惜地歎道:“啊,是大哥和嫂嫂拜堂啦!”
她正可惜自己不曾親眼見到,卻聽見身側的蘇致寧驀地痛哭失聲。
沈新河訝然回頭。
黃裳女子掩麵,眼淚順著指縫悄悄滑出。她的哭聲很低很壓抑,仿佛忍耐了太久,再也無法太過劇烈。
卻是,不盡的傷心。
沈新河沉默下來,隻靜靜地抱住她的肩。
十六歲的少女,隱約就懂了什麼,忽然覺得眼眶微微的酸澀起來。
西園。
白衣人持劍單手負於身後,右手上拎著個精巧的酒壇。閑庭落花撲簌,一聲驟響,沈家那邊,火樹銀花不夜天,正如天聖十一年的上元佳節。
那人的婚宴,開始了吧。
秦煥然猛地將壇中的酒一飲而盡,他一揚手,綢袖揮動,那酒壇便被拋入空中。修長身影轉動之間,雪色寒光乍起,生生壓下了這一院的清婉月色。
秦煥然腳下步伐輕靈遊走,手中長劍驀地劈碎了空中未落的酒壇,發出清脆的響聲來。那橫劍一掃溫柔,不教花瘦。
他練劍,霜刃卷起萬千嫣然。
他薄唇緊抿,眼底是疏狂的醉意。
口中卻忽的高聲念道:
“碧蕪悠悠,冷心寂寂,最黯然處春光到。
東風挽劍小鶯啼,青霜斬水斷汀草。
長憶西園,煥然年少,玉樹扶疏傍斜橋。
為誰醉倒便幡然,從今此意無人道。”
坐於一旁石桌邊的緋衣女子聽得他語調清朗疏狂之中,暗藏無限憤懣,依稀鬱結難解,眼底露出偏愛憐惜的神色來。
她抬手為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那白瓷的杯子轉在指尖,卻也不喝。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秦煥然的劍舞,見他劍法愈發淩厲狂放,舉止間似有醉態,緋衣女子忽的清喝一聲,道:“停什麼,再來!”
語調雖散漫,目光仍舊甚是溫柔。
秦煥然也不答話,那劍舞得清狂,他卻是神態漠然,難辨悲喜。聽了女子的話,便一劍起清愁,滿園霜刃寒色映著宛轉流波,說不出的耀眼好看。
“最憶西園,寒梅開,袖染天香。
花滿衣,一曲清歌,一夕傾觴。
粉白漫隨碧湖去,夜寒不覺月淒涼。
想流年,長劍挽香雪,著華章。
庭院靜,影重重。
念東風,恨相逢。
怕好景良天,長在醉中。
青衫如今染嬌紅,玉樹連理錯玲瓏。
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望孤鴻。”
月色愈發涼了,沁骨生寒。
這場劍舞,足足有兩個時辰方停下來。
待停了,秦煥然隻以劍撐地,怔怔地望著腳邊的落花,仍舊是一語不發。
直到那雙白色繡花鞋映入眼簾。
往上是緋色的衣袂,繡著精致繁複的薔薇花瓣,分外的美。
秦煥然抬起頭看向緋衣女子清豔的臉,皺了眉,不耐煩地道:“我不是不許你們來西園麼?你不與爹膩著,一個人跑這裏做什麼?”
“煥然,你跟娘說話,不能溫柔一點麼?一點都不比召南那孩子知禮,真是不討人喜歡啊。”
秦夫人蹲下身,口中調笑兩句,手下卻溫柔地為他整理著因舞劍而散亂開的發,語調悠悠:“你與召南一貫交好,他今夜大婚,你為何不出席?”
娘還真是難得這麼關心他的舉動。
果然今夜一切都不同了麼?
召南,沈大哥……
原來這個名字如此痛楚。
秦煥然忽覺心中酸澀不止,終是斂了鋒芒,看著母親,眼底神色萬千變幻,凝成一片幽暗,低聲道:“我不想去。”
“為什麼?”
秦夫人輕輕撫過兒子的發,溫柔地問道。
秦煥然卻看向身側的石階,神色有些癡怔。
那年他站在石階上,含笑望著的少年,如今竟也娶了別的女子。當初那麼多的陌生滋味,那些悸動,那些想念和歡喜,那些旖旎夢境……
原來真相竟是這樣。
他分明已經懂得,卻始終不肯認定。終是報應不爽麼?
秦煥然慘然一笑:“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娘。為什麼我這般憎惡他娶妻生子,為什麼我看到他會如此心痛,為什麼想到他與呂煙波執手偕老,我竟如此不甘心?”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長劍,用力握住劍柄,喃喃道:“我竟是,不甘心……我竟是愛他不自知……”
秦夫人的動作頓了頓,望向自己的獨子。
她原不知,煥然對召南,竟是這等感情麼……
母子二人,一時各有心事,相對無言。
幾許銷魂須痛飲,白衣散酒劍光醒。
燈火欲黃昏,何處逢故人。
痛斷肝腸,而今唯有楚風清。
冷月獨明。
西園良夜,且拚一醉。
醉了才能忘記。
沈家。
沈新河揉著肩膀,邊走邊對對方柏舟道:“總算是把客人全送走了,成親真是不容易啊,好累啊,二哥。”
方柏舟拍拍妹妹的肩,笑道:“好了,別埋怨了,新辭和七辭都去休息了,你也早點睡吧。怎麼說今日大哥成婚,這可是咱們家天大的喜事。”
“也是哦。”
兄妹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到院中,卻見大哥負手立在廊下,怔怔不語。他還穿著拜堂的喜服,這個時辰了,怎的還不回房?
方柏舟與沈新河對視一眼,不由疑惑。
沈召南見了弟弟妹妹,方回過神來,溫和笑道:“柏舟,新河,今日可是累得很了?”
“沒事大哥,累的可不是我們倆。”沈新河嬉笑道,“我們就是玩兒,真正忙的另有人在呢。”
方柏舟也笑著應了幾句,而後方問道:“大哥,你怎麼還不回房?”
少年瞧著大哥,促狹地道:“可別讓咱們嫂嫂久等了呀。”
沈新河聽了,也背著手笑眯眯地望著自家大哥。
沈召南卻是笑得有些勉強:“小孩子家,口沒遮攔的。”
方柏舟不由問道:“大哥,你怎麼好像有點不開心啊?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有個朋友今夜不曾來,我心中有些奇怪罷了。”沈召南望著一輪圓月,語調竟有些難得的不安。
沈新河一想,便問:“就是你信中常提起的那位秦大人,是啦,秦大人向來與你最好,今夜這等場合,他竟沒來?”
“許是有事耽擱了?”方柏舟想了想,也跟著猜道。
沈召南不欲他們煩惱,便溫聲道:“天色也晚了,你們去睡吧,大哥也要回去了。”
“知道了,大哥去吧。”
兄妹二人笑過之後,便將此事忘在腦後,嘻嘻哈哈地回房去了。
沈召南獨自在廊下又立了片刻,方輕歎一聲,轉身回房。
待閑時,還是去找找煥然才好。
似乎,已經很久不曾單獨見他了。
沈召南婚後數日,方柏舟便再度出遊去了,沈新河暫時不想回去江南,便留在家中,教教七辭劍法,或者陪陪妹妹新辭。
“大哥?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呀?”
沈新河左右看了看,家人俱已睡了,少女一時不解,端著點心盤子走到沈召南的身邊,也坐在他身旁。
沈召南拍了拍妹妹的腦袋,順手拈起一塊杏花糕,溫聲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吃點心呢?不怕晚上睡不著啊,新河。”
“先吃了再說,我餓了。”沈新河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拿起一塊糕點扔進嘴裏,待咽下去了,方側頭看他:“大哥,你怎麼不休息?雖說明日不用早朝,這會兒夜深了,晚風還是冷的,坐在石階上可不是什麼舒服的事。若被奶娘知曉了,定是要嘮叨你的。”
女孩子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托腮道:“大哥,你有心事啊?”
沈召南隨手折下花枝,慢慢在指尖轉著,語調有些漫不經心:“沒有,隻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所以靜靜心。”
他口中否認了,那眉間卻是蹙著的,分明是有心事的模樣。
沈新河搖頭道:“大哥,咱們自家兄妹,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朝堂之事我不懂,也沒有興趣,但是你的心事,妹妹還是在意的。”
說罷她笑了笑,將盤子放到一邊,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來:“讓我猜猜,我大哥聰明絕頂,定是不會為公事煩惱啦!那便是私事,哥哥你向來磊落,無事不可與人言,嗯……難道是家事?”
沈新河嘻嘻一笑,搭著沈召南的肩,問道:“大哥,與我說說麼。”
沈召南有些無奈地看了妹妹一眼,“新河,莫要多事。”
也許是心中煩悶,沈召南專注地看著手中嫣然的花枝,慢慢說道:“其實也沒什麼,隻是有個很好的知交,忽然就生疏起來,心裏覺得不解罷了。”
沈新河捧著臉,納悶道:“知交?是那位秦大人吧,他生你的氣啦?”
見沈召南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清楚緣由,沈新河才皺著秀眉道:“沒道理啊,哪有這樣的人,莫名其妙就生氣的。”她想了想,肯定地道:“定是大哥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做了什麼事惹到他了。”
這樣說著,沈新河心中著實也困惑得緊。少女搖了搖頭,又側身拿起一塊點心吃了起來,邊吃邊道:“想不明白啦!我又不是他,你要是覺得不明白,直接去問他就好了啊。反正你們很熟,也不是外人。”
沈新河忽然異想天開,挑眉道:“不會是因為嫂子吧?
“嫂子?”沈召南啼笑皆非地望過去,“胡說什麼呐,煥然根本與煙波素不相識,哪裏有什麼!”
沈新河一揮手,笑得爽朗:“哎呀,這個真的很簡單啦!你自己去問他麼,想不明白還一個人傻想,大哥太笨啦!”
沈召南輕輕敲著妹妹的腦袋:“丫頭,說什麼呢。”
“我什麼都沒說!”沈新河起身,還不忘端起那點心盤子,嬉笑道,“大哥,真的,你直接去問,別坐這兒了,早點歇著吧,天色也晚了。”
沈召南便也起身,輕輕撣了撣衣衫,溫溫笑道:“去吧,別再吃了,當心晚上積食,對身子不好,回房吧。”
“我知道啦,大哥!”
話音未落,端著點心的少女,身影已消失在回廊轉處。
沈召南暗暗歎一聲,獨自站了一會兒,這才回了房。
是哪一年,也曾有那樣一個晚上,他與少年並肩而坐,言笑晏晏。
沈召南輕輕翻了個身,睜著眼,徹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