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晉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正眨巴著委屈的眼睛，看見張晉進來神色一喜。而坐在另一邊的他娘子正沉著臉一張張地撕著書。
    他從沒有見過他娘子這般生氣，而且他娘子是最愛惜書的，別說撕了，平時碰都不會讓人碰，保存得猶如新的一般。
    今日這番情況，定然是容兒闖禍了！
    他連忙放下肩上的扁擔，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娘子身邊問道，“娘子，這是怎麼了，為何生這麼大氣？”
    他娘子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好似越發生氣了，將書甩到他身上低喝道，“你看他幹了什麼好事！”
    張晉接過書一看，封麵上畫了一個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東西，接下來幾頁也是歪歪扭扭的幾筆，不知道什麼字。
    難怪他娘子生這麼大氣，好好的一本書被容兒畫成了這個樣子。
    這事若是在別人眼裏也就是罵幾句，可他娘子是何等潔癖的人，平時是一粒灰塵都會計較半天，何況在他最心愛的書上塗鴉，怪不得氣得撕書了。
    張晉連忙跑到他娘子身後，輕拍他的肩柔聲勸道，“娘子別生氣，氣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這書不能看就算了，我明日幫你再買本新的。”
    他娘子一聽，甩開了他的手，冷聲道，“這本書已被糟蹋成這樣，買了新的便能好了嗎？”
    “是……是……都是容兒不好，娘子別生氣。”張晉點頭如搗蔥，見他娘子依然滿臉怒色，知道他在氣頭上，光勸是沒用的。
    他於是也沉下了臉，容兒一看見他的神色，立刻嚇得不敢動。
    “跪下。”張晉拿過一邊的竹條，在地上甩了一下。
    容兒白了臉，顫聲道，“爹爹，不要打我，容兒知錯了。”
    “你把你君父的書弄成那樣，害君父那麼生氣，一句知錯便好了嗎？”張晉板起臉的樣子與在他娘子麵前點頭哈腰完全不同，嚇得容兒立刻開始抹眼淚。
    “嗚嗚……隻是一本書而已，君父有那麼多書。”
    張晉一聽，臉色更是難看，竹條一揮，容兒的胳膊上便是一道紅痕。
    容兒這回是真痛了，哭得更大聲了。
    張晉見他娘子沒反應，又是一下打去，然後又是一下，連續打了很多下。
    容兒便哭得在地上打滾，哭的極其可憐。
    其實張晉知道，容兒這孩子打小聰明，剛開始的哭和委屈都是裝的，直到他打了很多下確實痛了才真正地開始痛哭。
    容兒是他娘子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為了生他幾乎丟了他娘子的命，張晉好不容易撿回他娘子的命，知道生產的辛苦，所以之後每次房事都格外小心，盡量不讓他娘子有孕。可惜沒把持好，現下他娘子又有一個月身孕了，所以千萬不能動氣。
    可容兒現今五歲，正是最調皮的年紀，常常惹得娘子生氣。而娘子又不忍責罰他，便是責罰也從不動粗，於是容兒更是膽大妄為，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他了。
    隻要自己臉一板，他便自覺乖乖地承認錯誤。
    在這個家裏，容兒最怕的是自己，而自己最怕的是娘子，娘子又拿容兒沒辦法，所以最後還是容兒占了便宜。
    一如這次，才打了幾下，他娘子便看不過眼製止道，“好了，別打了，聽著心煩。”
    “娘子不生氣了？”張晉嘿嘿一笑，在他娘子身後輕輕地為他揉肩。
    他娘子歎了口氣，手托著腮茫然地看著遠處，良久才悠悠地道，“容兒太調皮了，以後當了哥哥不知道會不會欺負弟弟妹妹。”
    張晉笑著回道，“不會，有我在，定然不會讓這小子翻了天。”
    他娘子“嗯”了一聲，淡淡道，“過幾日讓容兒上私塾吧，省得他煩我。”
    張晉點頭道，“娘子說的是，是該讓這小子學點東西了，不然怎麼配當娘子的孩兒。”
    他娘子一聽，嗔了他一眼，把張晉看得心神蕩漾，不自覺摟住了他的腰。
    他娘子不自在地拍了他的手，看了眼睜大眼看著他們的容兒，把張晉推開道，“好了，快做飯去。”
    張晉樂嗬嗬地應了聲，“是，娘子。”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圍在一桌吃飯。
    第二日，張晉便早早起床出門做生意去了，一路上到處搜羅新書。
    這是他娘子唯一的愛好，他一定傾盡所有去滿足。
    （二）
    “娘子快來，這書如何？”張晉拿起一本附有插圖的書對他娘子揮揮手。
    他娘子攏了攏覆在臉上的麵紗，有些不情願地挪了幾步。
    盡管他一直低著頭，但周圍看他的人依然很多。
    張晉頗為自豪，他的娘子無論走到哪兒都是最受矚目的人，自己這是修了幾世的福才有幸能娶到他娘子。
    “這本看過了。”他娘子隨意看了眼書，淡淡地回道。眼睛卻盯著對麵店鋪中擺在櫃上最醒目位置的琴上。
    直到看到張晉正看著他，才回過神，然後隨意地挑了本書便回了家。
    但張晉卻留了個心眼。隻是一走進琴鋪問了店家，立刻被琴的價格嚇到了。要想買下那把琴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店中最便宜的一架，恐怕也需要他省吃儉用三年的，那時候也不知道他娘子還是否喜歡。
    不過雖然對他來說困難重重，但二個月後，張晉便將一把樸素卻嶄新的琴送到了他娘子麵前。
    難得看到他娘子略有些驚詫的表情，張晉高興得合不攏嘴。
    “你搶了錢莊？”他娘子看了眼麵前的琴，有些不為所動。
    張晉連忙搖頭道，“不是，娘子盡管放心彈奏，這是我向製琴的師傅學的。不值幾個錢，但勉強還能為娘子解個悶兒。”
    他娘子這才神色緩和了些，修長的手輕輕碰了下其中一根琴弦，淡淡道，“這馬鬃的音質還可以。”
    張晉嘿嘿笑了笑，補充了一句，“鬃毛好找。”
    他娘子平靜地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揚了揚，仿佛是笑了。
    張晉簡直不敢相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娘子的笑容，高興得幾乎流淚，傻傻地笑了很久。
    他娘子注意力都在琴上，便也沒注意到張晉的癡相。
    纖細的指尖流暢地在琴弦上翻飛，流瀉下一串天籟。
    張晉聽得醉了。從未聽過這麼好聽的琴音，卻並沒有一絲疑惑為何他娘子會彈琴。在他心中，他娘子這樣謫仙似的人就應該會彈琴。
    而這樣的畫麵，明明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卻成為了他此生永不可磨滅的記憶。此情此景，笨拙的他無法用語言表達，若是一個滿腹學問的人定然可以將他心中所有的想法表達出來。
    第二日，他娘子將一張紙交到他手中，“把這琴譜賣了，再買些東西謝謝那位教你的師傅。”
    張晉摸摸腦袋，有些疑惑，心道這一張紙真的能賣錢？最後還是沒有問出來，照他娘子說的做便好，娘子說的總是有道理的。
    不到傍晚，張晉便興衝衝地跑回了家，還沒進門便激動地朝屋裏大喊，“娘子，娘子，你真是太厲害了！你這張紙我賣了個大價錢！”
    他娘子慢悠悠地轉了個身，手中還握著一杯剛泡好的茶。
    “娘子，你猜我賣了多少錢？”張晉神秘地眨眨眼。
    他娘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並沒回話。
    張晉自己卻經不住等待直接說了出來，“我竟然賣了十兩銀子！天哪，這可是我們半年的用度呢！”
    他娘子剛喝進去的茶“噗”地噴了出來，臉也漲得通紅，顫抖著手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你……”
    張晉看他娘子激動的模樣，高興地跑到他身邊替他舒背，繼續笑道，“難得見到娘子這般高興，那個買琴譜的人也樂得合不攏嘴，真是皆大歡……”
    他娘子此刻終於舒緩了一口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未及張晉說完，便猛地將他推開，沉聲道，“張晉，你給我滾！”
    張晉莫名其妙地被趕出了屋，在門外凍了一夜也不明白他娘子為何突然這麼生氣。
    第二日他垂頭喪氣地走在路上，琢磨著怎麼樣才能使他娘子消消氣。路過一家琴樓，不由停住了腳。
    樓裏斷斷續續傳出的琴聲正是他娘子彈過的曲子。
    他不由好奇地走了進去。他從來沒來過這種高級琴樓，此刻也有些膽戰心驚，隻快步朝琴聲所在方向而去。
    屏風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歎息，“哎，這老夫就太虧了，一千金可斷斷賣不了。”
    另一邊的老板笑道，“孫伯，一千金不少了！再說，我們可是老主顧啊！”
    “你當我不知道啊，等你們再轉手賣給鳳舞閣恐怕要萬金了罷。”
    “哎，你真是……鳳舞閣哪會吃虧，賣不了那麼多……”過了一會，又頗為遺憾道，“罷了，一口價，三千金，否則我也出不起了。”
    那個叫孫伯的人思慮了一會兒才終於妥協道，“算了，三千金就三千金，我老孫交你這個朋友。”
    張晉聽得氣的火冒三丈，直接衝過去將那老孫暴打一頓，“黑心的孫子！我娘子的琴譜你賣我十兩銀子，轉手竟然賣三千金！”
    另一邊的老板也是驚了，“什麼，你買來竟然才十兩銀子？太黑心了吧！”
    於是變成了兩個人暴打孫伯。
    孫伯一邊求饒一邊又把價格降到了一千金。但張晉卻不肯再賣了，僵持不下，最後又被另外兩個人一塊兒打，場麵甚是熱鬧。
    等到傍晚，張晉才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很自覺地跪在了他娘子麵前，訴說原委。
    他娘子皺了皺眉，卻也沒將他再趕出屋去。
    這之後，張晉便時常圍在他娘子身旁嘻嘻笑道，“娘子，你要是再隨意作一個琴譜，我們就發財了！”
    他娘子停了彈奏，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隻說了兩個字。
    “閉嘴。”
    張晉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做聲。
    從那以後，他娘子再也沒讓他賣過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