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回 心生怨恨存芥蒂 一念之仁覓良策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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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緊關頭,鳳弦難免猶豫不決,心中暗道:“紅口白牙,你叫我如何相信?”洞天也體諒他的難處,撩衣鄭重跪下道:“小官人不信我原在情理之中,我……我也不曉得要怎樣才使你相信。我在這世上孑然一身,隻得拿自家起個誓。”說罷挺直身子,兩眼望著鳳弦輕聲道:“黃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濮洞天願與子叔鳳弦一道,剪除叛黨迎聖駕還宮。若心口不一另存他意,我……”說到這裏微微垂下頭,咬一咬牙抬眼望著鳳弦道:“若違此誓言,叫我……叫我生生世世永為閹奴。”鳳弦被他眼中的誠意所打動,慌忙起身雙手相扶道:“高品(注)言重了,快快請起。”
    不想洞天跪在地上,反握了他的手道:“殿下之罪實難赦免,求小官人能看在兒時的情份上,保他一條性命。官家……官家一向仁慈,斷乎不忍殺自己的兒子。”鳳弦被他說中心事,一時竟答不上話,半響方道:“你也曉得我的處境,官家豈能為我一句話便寬恕他的?與百官麵前又如何交代?謀反乃是十惡之首,當屬不赦。殿下……殿下做的太過了。”洞天抓著他的手緊了緊,再次懇求道:“委實難為小官人了。我……那晚無意聽見你做夢,口裏在喚殿下的乳名。可見小官人慈悲為懷,心中仍有一點不忍。不為殿下隻為……隻為‘子褔’,小官人就勉為其難吧。哪怕是貶做庶人,隻要活著便好。”鳳弦沒有說話,隻微微頷首將洞天扶起。
    飛鸞的人暗暗查了兩日毫無進展,不知怎的便想起了鳳弦,傳了洞天前來問話。聽他說鳳弦時常呆坐自語,晚間亦睡不踏實。回回叫著“子褔”,從惡夢中驚醒。聽到這裏飛鸞有些動容,問道:“你……你可聽見他說些什麼?”洞天看了看他的臉色,上前一步低聲道:“小人不敢靠得太近,故而聽得不是太真切。大概是子叔官人,對殿下走到今日這步深為內疚。隱隱約約,還聽他念著的殿下的乳名哭了幾聲。依小人愚見,子叔官人對殿下還是有幾分情意的。”飛鸞聽罷仰起臉道:“果然嗎?他……他……”洞天見他眼中喜憂參半,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由不得感歎道:“殿下也算得癡情之人,隻是不懂得如何去愛,不免令人可憐。如今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又令人可恨可歎。果然一個情字誤了終身。”正想的入神,冷不防被飛鸞拍了一下,忙躬身道:“小人……小人有幾顆頭豈敢亂講?可見,人心總是肉長的。殿下為他付出恁多,子叔官人豈有不察?隻是他一向將殿下視作兄長尊敬,一時轉不過來也情有可原。殿下既愛他至深,不妨耐心多容他幾日吧。”飛鸞不言不語的望著洞天,看得他心上一跳,不知說錯了什麼,忙忙低下頭去。忽聽飛鸞笑道:“看你素日少言寡語,竟還曉得這些。”洞天微微鬆了口氣道:“不過是旁觀者清罷了。”飛鸞點了點頭,拍了他的肩道:“平日你多勸勸他,若能回心轉意也是你的一份功勞。”洞天連聲應是躬身告退。
    因至今未有君上的消息,這日午後,飛鸞傳了一幹心腹商議對策。殿前司都指揮使賀定國同太子太師淩相公,與參知政事霍相公先到一步,往長樂殿見駕。眾人直等了約一頓飯的功夫,仍不見樞密使桂萬重到來。飛鸞雙眉一皺,借著吃茶掩飾不悅之色。定國原與萬重有些不睦,礙於他是太子的舅父,平日亦不敢十分與他作對。此刻等得心焦,唯有暗自罵幾句。飛鸞方要命小樓去看看,不料他已自行闖進來,急慌慌的道:“適才有人來回說,樞密使與子叔小官人起了爭執,殿下快去勸勸吧。”飛鸞麵上一沉,推案起身往外便走。眾人本想跟隨,被他揮手攔下,隻小樓跟在後麵。飛鸞一麵走,一麵問起事情的起因。小樓說,樞密使延誤了時辰怕太子怪罪,走得匆忙了些,在回廊上與鳳弦撞個滿懷。兩人各不相讓越說越僵,幾乎要動手了。飛鸞瞪他一眼道:“人在哪裏?”小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籲籲道:“便在……在九曲回廊上。”話音未落,飛鸞已躍出數丈。
    遠遠的看見綠蔭環繞的回廊,影影綽綽圍著些人。不等飛鸞趕到,便聽眾人一陣驚呼。隻見一個著紫袍的人背朝下,猛地翻下欄杆,直直跌進湖中。那幾個內臣宮衛皆不會水,急得亂跑亂叫。幸而那湖水不算太深,被聞訊趕來的宮衛救了上來。飛鸞瞧著萬重吐了兩口水,緩緩醒過來,轉頭怒視鳳弦道:“你太放肆了!為何平白的出手傷人?”鳳弦此時滿麵脹紅,擰著拳頭衝過來。無視飛鸞的嗬斥阻攔又踢了萬重兩腳,一麵咬牙切齒罵道:“老匹夫,若再敢口出穢言,小心你滿嘴的狗牙!”飛鸞上前扣住他的肩頭,忽然看見對麵的洞天向自己微微擺首。極力忍住氣,吩咐宮衛將他帶回住處,暫且看押起來。尚未轉身,便被狼狽不堪的萬重扯住衣擺哭訴。想他朝廷重臣又是太子舅父,如今竟被罪臣之子當眾毆打。更何況鳳弦此時身份尷尬,萬重早將他看做,迎奉枕席的孌童一流。若不出此惡氣,這個老臉也就不用再要了。飛鸞急於知道事情的真相,一麵忍耐著萬重,喋喋不休的謾罵鳳弦,一麵溫言道:“舅舅且去沐浴,稍後我自會與你個交代。”又令內臣抬過肩輿,親自扶他上去坐好,往前送了兩步。
    待萬重走遠,飛鸞喝退閑雜人等轉頭望著洞天。洞天上前一步,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心的道:“平心而論二人皆有過錯,小人……”飛鸞打斷他道:“孰是孰非還輪不到你來評判,隻將原委回明便好。”洞天往後退了幾步道:“子叔官人今日有些煩躁,不許小人近前服侍,小人隻得悄悄跟在後頭。適才看見桂相公麵色不善匆匆而來,子叔官人隻顧低頭想心事,小人趕上前來出言提醒,已是來不及了,因此兩下撞在了一處。子叔官人再三向桂相公賠禮,他皆不肯寬恕。又說了些……”飛鸞見他忽然停下催促道:“休得囉嗦還不據實講來?”洞天麵有畏懼之色,期期艾艾低聲道:“桂相公要子叔官人行大禮賠罪,他自然不肯依從。又說桂相公倚老賣老仗勢欺人,為些許小事便要苛責旁人,沒有絲毫朝之重臣的風範。桂相公頓時大怒說……”洞天瞄了一眼飛鸞,迅速低下頭去接著道:“桂相公說,我不用仗誰的勢力,便是……便是殿下人後也要尊我一聲‘舅父’。不過……不過孌童之流的醃臢物,也敢在我麵前不知死活的放肆!後來又將子叔官人的家事扯出來說。那些話著實太不堪了,小官人年輕氣盛如何忍得下?因此便動起手來。”
    飛鸞聽罷臉上不見喜怒,意味不明的盯著洞天道:“不想你竟肯為他說話。”洞天被他看得心慌,忙跪下道:“這幾日,小人窺見子叔官人對殿下的心意有所轉變,唯恐因為此事……小人不明白,桂相公與他家並無積怨,為何這般咄咄逼人難為他?俗語說‘罵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臉。’想當初,子叔官人家世顯赫,又兼太子伴讀。殿下待他十分親厚,真真羨煞旁人。如今……如今因其父牽連,孑然一身寄留宮中,反要遭人羞辱……”飛鸞揮手打斷他道:“你先回去好生寬慰他,我少時便到。”洞天連聲應是退了下去。飛鸞又叫了幾個內臣宮衛詢問,與洞天說的並無出入。揮退眾人,望著天際即將被烏雲遮蔽的紅日,嘴角若隱若現浮出一絲冷笑。
    卻說萬重沐浴更衣,濕漉漉的頭發未及拭幹,便見飛鸞走了進來。也顧不得儀容不整,搶上前去跪下道:“臣無故遭犯官之子毆打,乞請殿下與臣做主。”飛鸞含笑扶他坐下道:“舅舅為何來得這般晚?是我的人傳錯了話,還是有事絆住了腳?”萬重愣了一下,見他和顏悅色隻得如實道:“殿下見笑了。家中妻妾為些許小事起了爭執,臣……臣教訓了幾句故而來遲了,望殿下恕罪。”飛鸞頷首笑道:“聽說那兩名宮人已身懷有孕,舅舅果然老當益壯。”萬重起先還怕他責怪,這會子見他拉起了家常,越發不明白了。隻聽飛鸞道:“我們原是至親骨肉,莫說‘人後’要尊你一聲舅父,便是‘人前’亦該如此。”萬重暗暗叫苦,不知哪個狗奴才多嘴多舌?方要分辨被他製止,接著道:“舅舅遲來些不打緊,我豈會為這個責怪舅舅?隻是……嗬嗬,家事國事孰輕孰重,舅舅心裏該有個分寸才是。心急火燎的趕進來,鳳弦也隻顧低頭走路,到鬧了場誤會。”萬重聽罷方才明白,飛鸞竟是向他問責來了。
    一時心中大為不憤,連連叫屈道:“臣好歹是朝廷命官,他……他……”一連說了兩個他,最終在飛鸞漸漸不善的目光下,將後麵的話硬生生咽回去。飛鸞緩和了臉色道:“子叔鳳弦是我心愛之人,舅舅罵他便是罵我。”萬重強壓怒氣道:“殿下也看見了,他將臣推下湖去,分明是想置臣於死地。殿下縱然愛他如珠似寶,亦不可為了他傷了臣子們的心呐。”飛鸞聽得心頭火起,料他必是為了未將芳華交與他處置,而遷怒鳳弦。麵上卻未露半分,和聲道:“他固然有錯,可舅舅揭人傷疤盡往痛處上下手,未免有失厚道。你罵他是‘孌童’,卻將我置於何地?舅舅記住了,子叔鳳弦並非以色事人的孌童。我更不會昏庸至,為一個卑賤的孌童行下此等……也罷,”飛鸞起身望著萬重道:“舅舅也無需‘傷心’,我如今舍了手足之情,左芳華憑你處置便是。”
    萬重耿耿於懷者,莫過於不能報殺子之仇。飛鸞對芳華何曾有過一星半點的情份?不過礙著鳳弦才沒有把事情做絕。眼睜睜看著仇人毫發無損的離去,萬重既怨飛鸞更恨鳳弦。今日得了這個機會豈肯放過?雖不敢認真對他怎樣,當眾叫他出醜,暫且出一出心中惡氣也是好的。漫說他如今家道中落,便是子叔藍橋想護他,隻怕也沒這個臉打土裏爬出來。那子叔鳳弦雖未及冠,畢竟也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這般有恃無恐留宿宮中,哼哼,果然想以“身”博取前程。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又是太子舅父,鞍前馬後為他效力。如今用人之際,斷乎不會為個孌寵尋我的不是。誰料萬重想得到好,卻是事與願違。鳳弦不禁出言頂撞,還動手將他推下湖去。並當著太子的麵踢了自家兩腳。而飛鸞的做法,更是讓他感到氣惱與心寒。不過方才的那句話,令他極度不滿的心情稍稍得以平靜,多少挽回了些餘地。
    隻是飛鸞說,他欲將芳華暗暗捉回京城,以便牽製鳳弦。可小王子一行人卻失蹤了。出國境的路何止一條,他的人正兵分幾路四處尋找。萬重以為他又耍什麼手段,直到飛鸞喚人進來,當他之麵親自吩咐下去,方勉強相信。即便如此,那份不滿的情緒依舊未能減輕。
    定國聽說萬重被打,隻等飛鸞走了方借口淨手出來,悄悄尾隨而來。遠遠的隱身在對岸樹幹後,望見萬重滿身泥水,落湯雞似的被人從湖中撈出。歪斜的烏紗帽翅上,還掛著幾片腐敗的殘葉,當即笑得打跌。又觀望一會兒,這才忍著笑回了長樂殿。
    再說鳳弦見洞天回來,二人遂進了裏間。洞天低聲道:“方才著實委屈小官人了,少時殿下便會過來要仔細了。”鳳弦勉強苦笑搖頭道:“你看他信了幾分?”洞天低首沉吟道:“殿下心思實難揣測。不過,他對小官人心存愧疚,聽了那些話,沒有十分也有六七分信了。”鳳弦來回踱了兩步,半響方道:“善謀者必多疑,即便他相信你我亦不可大意。再有一件高品務要牢記。”洞天忙問何事?鳳弦道:“倘或被他識破,你隻將所有盡數推在我身上,保住自家性命要緊。”洞天急急扯住他道:“你也太小瞧我了。井都知為全忠心而拋閃性命,我亦非貪生怕死之輩。”鳳弦向他深深一拜,連聲慚愧道:“話不是這等說,性命隻得一次,即便有輪回已非當初之你。他是不會輕易殺我的,而你則不然。實在不想讓他為我再造殺戮了。”說罷歎口氣道:“其實,我存了份私心在裏麵。”洞天扶住忙問緣故,鳳弦道:“隻怕到那時我已在牢中寸步難行,你不過一時失察被人利用。若有可能,傳遞消息之事便拜托你了。”洞天鄭重點頭道:“小官人放心,我定不負所托。”二人又在屋內低聲計較一番。
    忽聽見外頭有人推門進來,鳳弦忙在窗前坐下,洞天則迎了出去。
    須臾,飛鸞遣退洞天慢慢走進來。黑雲徹底將紅日覆蓋,屋子裏顯得有些昏暗。鳳弦僵直的孤坐在窗下,不算魁梧的肩頭稍顯青澀,卻不得不扛起突然降臨的災難。那本該不屬於他的苦難,竟是自己親手刻意造成的。今日人前受辱,本想聽他對自己吼叫,將胸中委屈與怒氣盡數發泄。誰知在他身後站了許久,那人像變成了木雕泥塑,一動不動的坐著。飛鸞有些沉不住氣,快步來至他身旁。這才看見,鳳弦的唇上已是血跡一片。交握的雙手指節泛白,指甲深深陷進肉中。飛鸞心上一顫,合身從背後將他圈在懷中,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口邊道:“你若恨便隻管咬,何苦傷了自家?”鳳弦慢慢將眼神收回,低聲道:“殿下……放了臣吧。”飛鸞聽那話音帶著十分的決絕,不由心上止不住的發慌,收緊雙臂附在他耳邊道:“我曉得你受了委屈,不過人也打了,到底要怎樣才肯消氣?你說我都依著你?”鳳弦依舊不曾看他,苦笑道:“我一個年輕男子久居宮中,家裏又出了那麼一位父親,嗬嗬……不獨他怎麼想,隻怕外麵的人比他說的難聽百倍不止。嗬嗬嗬……徑都是……徑都是我錯了,我錯了!”飛鸞一麵大恨萬重,一麵連聲寬慰道:“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
    鳳弦轉頭相望,漆黑的眸中漸漸騰起烈焰,連帶著呼吸也急促起來。奮力震開抱住自己的人,瞪著他道:“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卻要遭受懲罰,終其一生也洗涮不掉奇恥大辱。當日回來,我便該隨母親於地下,也免得今日受人羞辱。終究貪生怕死……”飛鸞撲上前死死抱住他道:“這全是子叔藍橋之過。不過聽了幾句閑話,便尋死覓活起來,真真羞殺人了!”鳳弦再次掙開,當胸一把抓緊道:“他自然該死死有餘辜!左芳華為何不等我回來商議,便將此事告到官家麵前?除了怎麼做就再沒有他法了?他與鳳簫才幾日情份?我們手足十餘載反不如他親厚不成?是了,他定是不信我會站在兄長這邊才要強出頭。嗬嗬,我原來在你心上竟是這等不堪。如今被你鬧得天下皆知,家人不能在人前立足,自盡的自盡出家的出家。左芳華呀左芳華,我……我算白認得你了!”飛鸞見他兩眼直勾勾的瞪著自己,口裏雖是在說芳華,聽著倒像是在質問自己。心上有些發慌,不妨腳上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帶著鳳弦一路滾翻在地。
    屋內桌椅翻倒,洞天同兩個宮衛急忙忙搶進來。才一露頭,便被那兩個齊聲罵了出去。即便如此,裏麵的情形也看了個大概。隻見鳳弦全身兒的將太子壓在下麵,莫說是臉,便連嘴也幾乎碰在了一起。他二人之事如今宮中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宮衛們嚇得忙不迭退出去,洞天又將他們趕得遠遠的,自家在門前十步以外站定。
    鳳弦越說越恨險些假戲真做,幸好有人打岔,方令他猛然驚醒。鬆開手一躍而起抬腳便往外衝,飛鸞比他更快,雙手抱住他的腰往下一壓,趁勢翻身,將他死死按在地上道:“鳳弦你且聽我說,聽我說!休聽那些混帳話,我易飛鸞自始自終,都將你當做真心相戀的愛人敬重。絕非那些可肆意取樂的,孌童男寵相提並論。你……你究竟要怎樣方肯信我?”鳳弦此時對他又恨又厭,還有一絲連他也不明的情緒。當真奮力反抗起來,一麵大叫道:“我又不曾作奸犯科,為什麼將我拘在此處?他說愛我,卻將我害得幾乎家破人亡。你也說愛我,卻叫人將我看作迎奉枕席的無恥之徒。你……你們……你們害得我好苦!放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飛鸞大聲回道:“你父母兄長皆已亡故,妹子也出家做了女冠。難不成,你要守著那空蕩蕩的宅子過?”鳳弦瞬間不能再忍,幾乎是放聲大哭起來。自從回京,便被接二連三的真相與變故,弄得驚惶萬狀措手不及。他生在富貴顯宦之家,又是未及冠的少年,何曾經曆過這些?世人的白眼;對親人的思念;憂心芳華的處境;潛伏刺探的如履薄冰;對未來的迷茫不安;諸多心事如同大石,將鳳弦壓得寢食難寧。不知是無暇顧及,還是刻意將傷痛深深埋藏。直到今日才讓他抓住機會,肆無忌憚的暢快宣泄。
    飛鸞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當己之麵慟哭,料來是傷心到了極處。想著這些皆是自己親手所為,一時心中不由大痛,竟生出幾許悔意。俯身將鳳弦抱住,流淚道:“這裏才是你的家,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鳳弦,我心裏眼裏隻看得見容得下你。莫說是平分江山,便是拱手相讓,我亦無半點不舍。鳳弦,鳳弦,我二人……我二人日後便……便相依為命可好?”鳳弦恨他行事不擇手段,恨他心思過於陰毒。更恨自家婦人之仁,到現在還對他存有一絲不忍。不等飛鸞說完,張口重重的咬在他肩頭。飛鸞吃疼皺眉忍耐,反而將鳳弦抱得更緊。輕吻著他的鬢角,滾燙的淚珠兒盡都沒入他的發間。
    入夜時有心腹來報,樞密使回去後,對今日的處置頗多怨恨,說了些不敬的言語。飛鸞似在意料之中,執了奏折道:“叫她二人小心服侍專心辦事,我定不會虧待她們。”那人應了聲是,靜悄悄地退出去。飛鸞發了會呆,伸手按在肩頭。立時一陣疼痛傳來,他不覺苦笑呢喃幾句,低頭繼續查閱奏章。
    半夜飛鸞輾轉難眠,披衣起身推窗望去。外麵不知幾時下起了小雨。層層疊疊的飛簷鬥拱殿堂樓閣,盡都被雨霧籠罩。朦朦朧朧隻剩下一個輪廓,好似海市蜃樓隨時皆可化去。蒼穹無盡,置身瓊樓玉宇之中,卻令人倍感孤寂淒惶。飛鸞望向鳳弦的住處,亦是一片迷蒙。方要抬手去接那雨珠,一陣疼痛自肩上傳來。慢慢褪去衣裳,兩排血紅的齒印呈現在眼前。飛鸞側首相視良久,輕撫自語道:“罷了,我欠你的一並都還你吧。”逐漸加大的雨勢將歎息聲淹沒。
    次日,洞天往宮外與蒼鸞的人見麵。回來時兜頭撞見飛鸞,忙躬身避讓。飛鸞停下看他一眼道:“你不在宮中服侍,卻到哪裏去了?”洞天回道:“今兒子叔官人沒什麼胃口,連早膳也不曾用。小人勸了半日才說,要吃拾翠園的點心。”說罷,將手裏的紫竹提盒兒往前送了送。飛鸞瞥了一眼道:“日後他要怎樣便怎樣,要去哪裏也不必攔著,都順著他吧。”洞天聽得一愣。抬頭看時,見飛鸞已領著人去遠了。
    鳳弦見他回來,忙入內室敘話。洞天說,君上已同四殿下回合。這幾日停了藥善加調理,精神好了許多。幾位大臣已去見駕,表示願意誓死效忠。四殿下定於登基當日舉事,又傳密信一封。洞天說罷,將藏於發間的信交與鳳弦。方要退出卻被他拉住道:“疑人不用,我信得過你。”於是二人展開信一同觀看。上麵不過寥寥數語,看得二人頓時變了顏色。鳳弦心上雖早有預料,但不想蒼鸞竟這等心急。洞天慌裏慌張扯住他道:“小官人曾答應我,務必要保住殿下的性命。如今四殿下要你提前動手除去……小官人,小官人你……你救救子褔吧。”說罷連連叩首不止。鳳弦慌得扶住道:“高品休要如此,容我……容我細想想。”洞天深知他對飛鸞的不忍,隻得起身退下。誰知在外苦煎苦熬的,等近半個多時辰,鳳弦仍未想出對策。
    不覺已是正午時分。洞天攔下送膳的小黃門,輕手輕腳將食盒放在外間屋桌上。向內室望了一眼,又退了出去。正自焦灼難耐,猛回首,竟看得發起呆來。遠遠的,隻見一個人隨了春風緩緩而來。烏發素簪,水藍色彈花暗紋錦服,在微風中徐徐擺動。陽光將他的麵容,映得比平日多了幾分暖意。素日淩厲的眼神,已換做一池春水,與那嫵媚的容貌更是錦上添花。
    飛鸞快走到近前了,洞天才回過神來。對著裏麵,急急叫了聲太子駕到。
    注:高品,指內侍高品,宋朝宦官官職。宋時稱呼位高的宦官做大官,中等為閣長,其他以官職相稱,中貴人是宮外人對他們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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