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回 左四郎病榻憂嚴君 懷慈悲勿念救三郎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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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城回到住處才吃了藥。南朝正猶豫,該不該問他與鳳簫之事。一個家人進來說,左四公子請他們過去有事相商。
    芳華靠著被褥盡量將身子坐穩,將氣息放舒緩。為的是不讓人看出,他的疲憊與內心的焦灼。可偏偏那失色的唇,眉心無意的微蹙不經意露出了馬腳。一路上二人還在猜測,請東城過來情有可原,為何連外人也一並叫來?隻等芳華開了口才曉得,原來,他想請南朝派一精明仆從,前往京城去打探朝中消息。
    東城當即變了臉道:“什麼打探京中消息,分明為了子叔鳳弦。你喝了他什麼迷魂湯,竟對他這般……”芳華擺擺手正色道:“二哥誤會了,我與他的事暫且放下不提。可記得出殯那日,宮中內侍飛馬來召群臣入宮視疾?”南朝當日也在,聽他提起點頭道:“確有其事。你是在擔心……官家?”芳華眉間一蹙道:“正是。自靈堂變故,到郡王府被查抄,昨日太子又派人要拿我回京。他這般明目張膽胡作非為,便不怕官家過問嗎?”說道這裏下意識咬住了唇,藏在眼底的憂慮隱隱顯現出來。東城不是沒想到過這些。隻是自家勢單力孤,保命尚且不易,哪有本事去救駕。他曉得芳華牽掛君父安危,當著南朝又不便明勸。
    隻聽南朝接過話道:“我同你兄長也想到了。看太子如此行事,宮中定生變故。隻是……唉,”南朝歎口氣接著道:“郡王與世子忠烈可昭日月,不料竟落得……莫說是你不甘心,便是我們這些旁人看了也寒心的很。來時便聽說,太子已擇日行登基大典。”見芳華張大雙眸,吃驚的望著自己,隻得起身來在床前道:“這等看來,朝中大臣已被他收服,天下也成他囊中之物,你若想告禦狀比登天還難。”芳華稍作沉思道:“雖是太子繼位名正言順,但依律法祖製,務必要有一份傳位詔書方可。他軟禁君父,官家隻怕連廢他的心都有,又怎會寫下詔書與他?朝中大臣未必人人順服,更不要說那些邊關眾將,遠在封地的藩王。”南朝冷笑一聲道:“太子已控製大局,便不會矯詔?大臣們誰敢去細究?若是官家病重……”話音忽然一頓,壓低聲音道:“晏駕……”芳華不是沒想到過這層,如今聽南朝當麵挑明,止不住一陣心慌意亂。
    東城暗自盤算一陣,用話將芳華暫且安撫住。又請南朝先行回去,這才坐在床邊低聲道:“你可是想聯絡梁世叔?”見芳華點頭承認,不由嗔怪道:“你好糊塗啊!如今京中局勢不明,你怎知他不會歸附太子?若派去的人冒冒失失尋上門去,一旦被抓豈不……南朝此次已受我連累,我不想再連累他的家人。好兄弟,你且容我兩日……”芳華抓了他的手急道:“你既知京中形勢險惡,何苦去以身犯險?若叫個麵生之人前去,想來不會引人注意。再說你有傷在身,如何去得?”時鳴也跟著相勸。東城見他忽然眼神一閃,忙搶先道:“這裏少了誰也不能少了你。”時鳴又何嚐舍得下芳華,隻得點點頭退在一旁。
    東城執意要去,芳華堅決不允。兩兄弟爭執不下,時鳴勸也勸不住。東城一時氣急,口不擇言道:“你哪裏是擔心我的安危,分明怕我去向那小畜生尋仇,可是也不是?四郎素日也是嫉惡如仇的性子,怎的這會子隻顧著兒女私情,卻忘了鳳簫當初待你的情份。”芳華氣得瞪著他說不出話。忽然一把掀了被子,光著腳立在地上。因起得過猛眼前一陣發黑,若非及時抓著床柱險些跌倒。時鳴與東城不妨,唬的雙雙上前抱住。東城見他此時滿麵緋紅,想是氣得不輕,一時後悔不迭連聲陪著不是。
    芳華用力掙開攙扶的手,穩了穩氣息道:“哥哥既知我的秉性,何故還要拿話來慪我?他果真絕情絕義將鳳簫哥哥逼死,我定會與他一刀兩斷永不來往!”歇一歇又道:“我怕你去找他不假,卻並非為了他而是為了你。說句不怕哥哥惱的話,便是單打獨鬥,你也不是……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他常住在東宮,即便出來,身邊也跟著太子的人。如今我們家被抄,你我兄弟已被貶做庶人趕出京去。若此時露麵被太子拿住,豈不自投羅網?爹爹……爹爹與……與兄長不在了,”芳華盡量將情緒控製住,深深吸口氣接著道:“三哥至今下落不明,你若再有什麼,左家豈不要絕後?”東城聽罷深感慚愧,扶了芳華坐下道:“四郎說得極是。不過你細想想,這裏的人還有誰比我更適合去的?你隻管放心,為了你們父子,我絕不會意氣用事。”芳華望著他的臉,沉吟許久才歎口氣道:“但願哥哥記得。”東城撫著他的肩,心裏分明想勸他幾句,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什麼。
    忽然見芳華嘴角微微翹起,緩緩道:“依我看,此事內中多有令人生疑之處。”話未講完便見東城又有些發惱,忙拉著他坐下道:“即便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哥哥還擔心我為了他一蹶不振,或是……或是也走那糊塗路不成?哼哼,哥哥也太小瞧我了。我斷不會為此人賠上自家性命。”東城見那原本清澈的雙眸,如今卻變得幽深難測。昔日被家人護在羽翼下的少年,一夜之間仿佛長大成人,隻是那明麗的笑容也隨之消失散盡。
    芳華重新靠回床上,就著時鳴的手吃了兩口茶。麵帶愧疚之色,望著東城道:“細想哥哥的話也不無道理,我們連累的人實在太多了。此事理應我前去才是正理,偏生這回子我又行動不便。叫哥哥帶傷前往那虎狼之地,委實……”東城不等他說完便打斷道:“你說這等生份的話,是要與我論君臣之禮嗎?老子受難,沒得做兒子袖手旁觀的道理。你也是被形勢所迫,不必太過自責。我也是無極國子民,此番前往理所當然。”他一向隨性懶散,對政事更缺少興致。今日能說出這樣的話,倒叫芳華詫異之下又頗多感慨,向前握了他的手道:“若是爹爹能聽見方才的話,必感欣慰。”東城硬生生擠出一絲苦笑道:“四郎誇我了還是罵我?他老人家若看見如今的狀況,隻怕還得氣死一回。”芳華微微欠身道:“哥哥說這話其不叫我無地自容?萬事皆因我而起……”時鳴連連搖頭,上前打斷道:“這都是太子之惡,怎能責怪二位公子?”又憤憤道:“上天也是不公,如此忠臣良將怎麼就……若是郡王還在,豈容太子隻手遮天?”芳華垂下眼簾喃喃道:“自古紅顏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眾人一時皆沉寂無語。偶聞外麵風動樹葉之聲,竟平添了幾分淒涼。
    少時,芳華振作起精神道:“隻顧在這裏悲悲切切,學那小兒女之態有什麼用?”話鋒一轉道:“官家若當真有什麼不測,僅憑你我兄弟之力,萬難有轉機。百官畏懼太子淫威不敢擅言,然,心有不服者大有人在。我不信,濟濟朝堂竟無有忠義之士?太子若想登基執政,必要官家親筆所寫傳位詔書,並蓋以傳國之璽。若彼時官家病重,不得已要臣下代筆擬詔。跟前必有一位親王,兩位一品官員在場。大典當日,由官家親信內臣,在含光殿當眾宣讀詔書方可。”東城奇道:“朝廷之事你如何曉得這般詳盡?”時鳴在旁接話道:“幾位公子各忙各的,郡王在家時便隻得四公子承歡膝下。郡王時常講些朝中政事,故而公子曉得一二。”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東城聽他提起父親,頓時紅了眼圈兒,垂下頭哽咽道:“‘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如今想在他老人家膝下行孝,也不能夠了。”芳華探身向前勸慰。想是坐得久了,腰間酸痛難忍,一時支持不住斜斜栽了下去。東城及時將他抱住扶來趟好。
    芳華歇一歇道:“哥哥並非不孝,爹爹也從未真心責怪與你。”因心中有正事,拍了他的手道:“且不忙說這些,哥哥聽我把方才的話講完。”東城連連點頭,芳華道:“太子雖掌控京師,畢竟立足未穩。他要收買安撫人心,又要做出賢德之貌,行事必多有顧忌。非萬不得已,是不會對官家動手的。隻是……”東城見他微微咬住了嘴唇,神色焦慮中帶了幾分慌亂,沉聲道:“你離京之時官家便已病危,太子忤逆犯上,隻怕氣也氣……”芳華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半天才道:“天子大喪百官服孝三月,便是太子要繼位,也需滿一月期限方可。夜長夢多遲則生變,他是絕不肯耽擱時日的。我恐官家……官家身體不能支撐……”說道這裏,聲音止不住微微打顫,東城同時鳴心跟著往下一沉。時鳴想起兄弟,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隻聽芳華又道:“太子手段狠絕,為防不測,務必在起事之前將官家救出。哥哥去到京城,先不忙拜見梁,胡二位世叔。怎麼想個法兒將露橋,飛雨引出來探探口風。若二位世叔對官家尚存臣子之心,哥哥莫忘將我方才的話細細轉達,懇請……懇請他們……他們聯絡朝中……忠義之士勤王……勤王救駕。”東城見他說到最後竟微微帶喘,又是心疼又是著急,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快好生歇著吧。”見時鳴端了茶過來,忙接在手上慢慢喂與芳華。
    待他緩和下來正要告辭,不想芳華牽了他的衣袖道:“小舅舅一家現在何處?姨奶奶同小舅母可還安泰?”東城皺眉道:“何苦勞這個神?小舅母月份大了,經不得顛簸。我尋了個妥善之所,安頓他們暫且住下。家中田地已變賣。他如今上有老下有小,我隻留了幾個錢防身,餘者全交給了姨奶奶。”芳華聽罷頷首道:“臨走時哥哥給的金子尚不曾動用,待明日使人往城中兌換以作盤纏。”東城怔了怔,見他神態疲憊,隻得壓下心中疑問勸他好生靜養。芳華強打精神,再三叮囑兄長行事要謹慎,至始至終絕口不提鳳弦。東城與他一處長大的,深知芳華看似柔順乖巧,實則性情堅韌剛毅。雖是如此到底不放心,安頓他睡下後,悄悄喚時鳴往屋外敘話。
    不料二人才走到外間,便被芳華喚了回去。東城來至床,前微微弓下身子問他何事?芳華道:“我想起一人,哥哥還是先找他吧。”東城忙問是哪個?芳華望了一眼時鳴道:“便是戎大夫。他父親是宮中禦醫,和安大夫戎喜。官家素日請脈皆由他侍奉,宮中之事多少能略知一二。”時鳴聽他提起清禪,急忙道:“再有數月四公子便要臨盆,若隨意尋個穩婆來,豈不走漏風聲。戎大夫一向與公子看病,他若肯來必是萬無一失。”家遭巨變,讓芳華無暇顧及其他。此刻聽時鳴提起,不由得怔住了。東城搓了搓手道:“他……他肯來嗎?”時鳴毫不遲疑的道:“他……戎大夫一定會來。”東城不解他何以如此斷定。轉頭看過來,隻見時鳴微微側過臉,麵上莫名的有些發紅。芳華及時開口道:“伴伴,分娩之時會怎麼樣?很……很疼嗎……”時鳴不防他問這個,啊了一聲,抬眼去看東城。東城連連擺手道:“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曾生過,哪裏曉得疼不疼?”時鳴見芳華又望向自己,麵露尷尬之色,遲疑著道:“小人……小人這一世也不曉得。隻是常聽人言,生日乃父憂母難之日。可見分娩時的辛苦……哦,四郎莫怕,到時我與戎大夫都在你身邊,你們父子會平安無事的。”東城在一旁連聲附和道:“我也在,我也在,你隻管放心大膽的生便是。”芳華勉強一笑,慢慢垂下眼簾,那人的容顏浮現在心頭。到那時不知你可在我身邊,親眼看著他降臨?
    二人輕手輕腳的退出屋外。雨後清新之氣,並未使沉重的心情稍有緩解。東城回頭看了眼屋內,往前踱了幾步,方轉身問起這一路上的情形。待聽說輕浪對芳華動了邪念,一時又驚又惱,狠狠道:“怪道那廝不將你們的包袱搜去,原來是想做好人。他……他可有對四郎無禮?”時鳴搖頭道:“他要做好人,自然要裝得像一些方能哄人。平日沒話找話同四公子閑聊,到不曾明目張膽用強。”
    東城輕輕舒了口氣,轉過話題道:“四郎自小由你服侍長大,待你遠比我這做哥哥的還要親近些。他雖性子堅強,畢竟生在富貴鄉,何曾經曆過這些事?如今那……那小畜生又負他而去,我看四郎愛他至深……”時鳴不等他說完便是一聲長歎,緊皺雙眉道:“二公子也看出來了?小人正為此事擔憂。”東城吃了一驚忙問緣故,時鳴壓低聲音道:“素日,郡王與公子們隻當他是小孩子心性兒,諸事皆不放在心上。處置家事雖嚴厲卻並不苛責,看著倒是個豁達的性子。豈知他小小的人兒有多要強,心事有多重?先前還肯向小人訴一訴委屈哭上一場,如今,越發連我也不肯說了。前前後後禍事不斷,他心中分明萬分難受,眼淚沒有一滴,還要故做沉穩。見小人憂心忡忡,反拿話來寬慰。唉,他便是罵兩句也好啊。長此下去其不要憋出病來?”東城聽罷,將飛鸞與鳳弦恨到極點,咬牙道:“事已至此他還護著那小畜生,倒肯委屈自己,還指望他過來相認不成?他兩個久在宮中,隻怕早就不幹不淨……”東城越說越氣,時鳴怕芳華聽見又添煩惱,慌忙將他拉至對麵樹下。
    待東城漸漸緩和了情緒,方道:“二公子可否聽小人一言?”見他點了點頭,便接著道:“郡王與世子忽然離世,府上又遭太子陷害。二公子一時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難免有想不到之處。”東城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因顧忌著芳華,隻得強自壓低聲氣道:“連你也替他說話?四郎少不更事,犯糊塗情有可原。你……你……你得了那小賊什麼好處,這般時候還替他……”話未講完,時鳴退後一步掀衣跪下道:“小人眼裏心裏隻有四公子。隻請二公子細想想,當日四公子失足墜樓;再有桂衙內使計策,將他騙去拾翠園欲行非禮;到後來城外遭人伏擊。子叔小官人處處施以援手,這足以說明他對四公子是真心的。小人不敢說閱人無數,這雙眼睛還是看得清的。”東城瞥見時鳴跪在泥地上,伸手將他扯起來道:“或許他當初有真心,如今……哼哼!如今他家道敗落,既然太子對他舊情不忘,索性攀附上去。又恨著四郎,將他家醜宣揚出去。縱是有情,到此刻也消失殆盡了。再有,那日去他家道別。聽底下人說,那小畜生因嫌棄鳳簫,時常對他出言不遜,甚至要攆他到鄉下去住。他家小娘子亦對這位兄長十分冷淡,不知何故竟要出家做女冠?那畜生竟然不聞不勸,連送一送也不肯,隻曉得往宮裏巴結太子。後來鳳簫回來雖未直說,言下之意……”又歎氣道:“人都說‘患難見真情’,果然是……哼,果然是見‘真情’啊!可笑你們還在這裏替他辯解。”時鳴愣了一下道:“連自家的骨肉也不要了嗎?”東城冷笑幾聲,拍著他的肩朝屋裏指了指道:“這算什麼?四郎隻因生得與旁人不同,險些被親祖母溺斃。”時鳴望向屋內一陣百感交集。
    忽聽耳邊東城咦了一聲,道:“方才進來,見勿念道長麵有淚痕,不知何故?又聽他說什麼:“‘泊然定不會負守真。’言下之意,仿佛是指那小畜生與四郎。這便越發的奇了,他一個外人怎知內中原委?又為何這般堅信那畜生不會負四郎?”時鳴便將與勿念的談話,還有芳華的那個夢一一相告。東城滿麵驚異之色,摸著下巴道:“這世間果真有輪回?”不等時鳴答話忽然就變了臉,一把抓了他的手,瞪著兩眼道:“你方才說他們是哪裏人?”時鳴不知他何意,回道:“說是‘蘭玉國’人氏,二公子覺得有何不妥?”東城轉身向房前跑了兩步,時鳴不知他要做什麼,跟著趕過去。不妨東城又往回跑,一時避讓不及,二人撞作一團。東城似乎顯得很激動,拍了時鳴一把道:“我去問問他,我去問問他!”說罷一溜煙兒的沒了蹤影。
    芳華用過藥,雖深感疲憊卻無法安然入眠。時鳴與勿念的談話,他隻聽了一半。左右睡不著,便問起時鳴先前說的什麼?時鳴將勿念來此尋人之事回明。芳華聽罷,竟替那婦人擔起心來,連自己也覺得奇怪。繼而想起勿念的話,暗自驚異道:“若果真是轉世輪回,他們……他們豈非我前世的兒女?此事說將出去誰肯信?可……可我與他們隔山隔海素昧平生,說起各種細節卻又銜接得當。雖是初次會麵竟有親切之感,又不得不信。那道長說,‘泊然’與‘守真’並不是親兄弟,更非金蘭之交。為何他稱呼二人‘家父’,‘伯父’?這究竟是什麼緣故?”想到此處一時心緒難寧。芳華很想知道他與鳳弦的前世,甚至想知道他們是如何離世的。這個念頭剛一浮現,一股莫名的悲傷參雜著恐懼,從心底慢慢的擴散開來。
    時至近午,時鳴正要服侍芳華用飯,隻見東城拉了勿念走進來,懷君同豪英緊隨其後。芳華見他們表兄弟,望向自己的眼神既驚奇又疑惑,不知發生了何事?東城搶到近前,滿臉喜色的道:“四郎,你三哥……哈哈……你三哥他……他找到了!”芳華與時鳴幾乎同時叫道:“你說什麼?”東城轉身將勿念拉至床前坐下道:“便是道長救了他。”芳華不可置信的欠起身子,勿念慌忙將他扶住,把事情的原委簡略說了一遍。
    原來,勿念一行人去歲便已在無極國中。畢竟遠渡重洋到異國他鄉尋人,家裏著實放心不下。除去他們三人,另有一位管事,帶著十多名身手矯健的仆從相隨。此次務必要找到那位出走的大奶奶方能回去。勿念叫他們三人一隊,各自拿了畫像,以雙鶴洲為中心,一路探尋過去。約好無論找到與否,三月後在此會合。隻因聽說妹子似乎在京城一帶出現過,這才急匆匆趕了過來。與懷君兄弟約好會合的地點,拿了畫像各自帶人分頭尋找。
    勿念同另一家仆行至偏僻村莊,看見一人半截身子泡在水中,俯身倒臥在河灘上。上前看時,見是個穿戴不凡,容貌秀雅的少年。左麵耳中似有血跡滲出,臉上也被劃了條口子,所幸還有一口氣在。勿念十分的不忍,同家人合力將他腹中的餘水控盡,背著他尋了一戶農家暫且住下。勿念親自與那少年換過潔淨的衣裳,不想竟從汙濁的荷包裏掉出一件東西。他出自宮中很見過些世麵。一眼便認出,是由上等碧璽所雕的並蒂茉莉玉佩。此物雖非價值連城,但那一抹綠色清澈透明少有瑕疵,在昏暗的陋室亦能耀人雙目。加上雕工細膩精巧,此物並非尋常人家所能有之。勿念暫且將玉佩收下,隻等少年好了再交還給他。稍後又與他診過脈,那少年隻受了些寒並無大礙,臉上的口子隻怕要落下疤痕,唯有左耳傷勢較重。勿念開了藥方,取了錢與那房主。請他往較近的鎮上抓藥,
    次日天未亮,少年便蘇醒過來。隻是在睜開眼時情緒略有波動,之後便歸於平靜,平靜的近乎呆滯。不言不笑不知饑飽,倒像是一個活人偶。勿念耐心極好,雖幾次與他交談,皆以失敗而告終,他卻沒有半分急躁,反而越發憐惜起那少年。數日的調養少年身體已痊愈,臉上的口子也結了痂。勿念對他的耳傷始終心懷疑慮。那日趁其不備,令家人故意在他身後弄出極大的響動。門外的狗被驚得一陣狂吠,那少年也不知聽見與否,半天才轉過身子望向後麵的人。勿念稍稍鬆了口氣,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總比完全失聰的好。
    家人見耽擱的太久,提醒勿念莫誤了正事。那少年至今不曾開口說話,更不願見到生人。勿念隻得趁他熟睡之時,叫幾個鄉民前來辨認,與他所料不差誰也不認得。少年身世無從打探,勿念哀其不幸實不忍棄他而去,更不放心將他交與旁人,思來想去決定帶他一同上路。不厭其煩一句一句問他,那少年不知是發呆還是在斟酌,大半天方點了點頭。勿念慈愛的,輕輕撫了撫他的頭。起身往包袱裏取出玉佩,交到他手中。
    不料那少年一見此物竟神色大變,像是捏了燒紅的烙鐵,急急拋了出去。勿念被他嚇了一跳,俯身拾起看了看,還好不曾摔壞。回頭看那少年,隻見他縮在床角,兩手抱膝將臉深深的埋了進去。肩頭控製不住的聳動著,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傳了出來。長久的“平靜”卻因一塊玉佩而爆發,究竟所為哪般?他是誰家子弟?墜落河中是被人所害,還是自尋短見?困擾數日的疑問再次浮現心頭,而勿念卻沒有急於相問。脫了鞋,盤膝坐在少年身旁,伸手一遍一遍輕撫他的肩頭,就如當年父親安慰自己一般。那少年原本極力忍耐,到最後竟失聲痛哭起來。勿念被那絕望之情,弄得紅了眼圈兒。揮退進屋查看的家人,張開手臂將少年攬入懷中。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少年啞著嗓子道:“帶我走,帶我走!”勿念等他漸漸緩和下來,一麵引袖與他拭淚,一麵附耳道:“你家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可好?”少年抓緊了他的手涕淚交流,慌亂搖頭道:“你帶我走,你帶我走!無論到哪裏快離開此地。”勿念不料他竟這般有力,疼得頓時皺起了眉頭。少年顯然不曾察覺,隻不住的央求。勿念在他耳邊道:“我乃海外蘭玉國人,你若隨我去,隻怕這一世也回不了故土,你……可要想好了。”少年沉吟片刻沒在說話,重重的點了點頭。勿念將玉佩放在少年麵前,道:“我見小官人穿戴不俗,又有此物旁身,想來出自富貴人家。但不知小官人貴姓?家鄉在何處?又為何落入河中?”少年鬆開手,轉過身去不發一言。勿念勸了幾句,等了許久仍不見他開口,隻得作罷。方要推門出去,忽聽那少年道:“日後喚我三郎便是。”勿念含笑點頭退了出去。
    次日清晨便要上路,三郎卻遲疑著不肯出門。勿念以為他要反悔,三郎上前將他拉到一旁指了指臉。那般俊秀的容貌,如今卻被憑空出現的傷疤,弄得大煞風景,著實的可惜。勿念打開自家的包袱,揀出一條幹淨汗巾遞過去。三郎接過將臉上的疤痕掩蓋好。隻道他怕人嘲笑,誰知他卻另有心思。
    到就近的小鎮買了匹馬,一路尋訪走了七八日。勿念沿途與三郎求醫問藥,幾位醫家均對他的耳疾無能為力。這一日,總算抵達約好的地方。三郎依舊木納少言,勿念有事在身,不便將他帶在身旁。於是修書一封,著仆從將三郎護送至雙鶴洲。讓管事遣人先送他回國,將書信交與大爺,請他收留這個少年。臨走之時又細細叮囑三郎好生保重,他這裏一找到人便回去。三郎感念他對自己的恩情,恭恭敬敬行了大禮。勿念親力親為照顧他這許久,莫說個謝字,便是一句真話也不曾討得。那家人暗中憤憤不平,若非勿念發過話,隻怕早就施以顏色了。如今見他這般,方才稍稍消了些氣。
    這裏人才走,次日一早豪英便帶著人空手而回。勿念同他說了三郎的事。豪英聽說三郎至今身份未明,不由嗔怪了他幾句。勿念卻道:“我瞧那孩子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倒有滿腹苦水無處可訴。是人見了都會相助,我若連這點慈悲之心都沒有,還叫個什麼出家人?”豪英曉得他寧肯自家受苦,也不忍旁人遭罪的性子,也懶得再說。叔侄二人一麵等懷君,一麵拿了畫像在當地尋訪。誰知懷君抵達的次日,勿念竟病倒了。若非他們兄弟強行阻攔,勿念還要抱恙上路。在店中將養了近半月才痊愈,算算日子,三人隻得往回走。
    離雙鶴洲還有兩天路程,便遇上了回來報信的人。說是在某處遠遠的看見了大奶奶,正和一位老者說話。還未等他擠上前去,人便不見了。後來問那老者,大奶奶是向他打聽去天涵城的路。說是要見識見識,帝都的元宵燈會。三人聽罷立時掉轉馬頭往回走。自入得無極國以來,為尋這位大奶奶,眾人無不疲於奔命。豪英擔心叔父的身體,叫懷君先行前去,約好在老地方回合。這才陪同勿念,慢慢往京城而來。誰知在半路上巧遇芳華兄弟,並將他們救下。
    數日經曆的變故令芳華心力交瘁,如今得了這個消息,無異於行走沙漠之人看到了一汪清泉。然而芳華雖歡喜欣慰,對晴池的現狀卻又添出許多惋惜,憂慮。不過人好歹活著,活著便有指望。芳華萬般感激勿念,執意要與他行大禮。慌得勿念將他按住,連道使不得。芳華含淚道:“且不論前世如何,今時今日道長是我家的大恩人,又比我年長,這個頭自然受的。”晴池的出走雖無人責怪時鳴,他心頭卻像壓了一塊巨石。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心裏的結也慢慢打開。搶過來在勿念身前跪下,重重的叩了三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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