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回 一點癡念終歸土 抱打不平異鄉客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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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眾人驚慌失措的衝下去,不遠處林子裏,一條淺色身影猛地竄出,順著鳳簫跌落之處疾奔而來。那陡坡甚高,且筆直垂落。眾人見他如鳥雀般飛下坡去,身姿敏捷而飄逸,在樹枝間跳躍滑翔,隻道遇上了神仙。
    可惜,少年雖身手極快畢竟太年輕,經驗與功夫還顯稚嫩。眼看抓住了鳳簫的衣帶,卻被那下墜之力,帶得幾乎一同滾下去,雖然不甘也隻得鬆開手。少年急得大叫,提醒鳳簫盡量抓住身邊的一切。令他奇怪的是,那個人既沒有驚慌失措的尖叫,甚至連一點掙紮的跡象都沒有。就像是一塊從山坡上落下的石頭,直直的滾了下去。少年隻顧著看鳳簫,不防衣擺被樹枝掛破,頭上的簪子被掛落。當下也顧不得理會,幾個起落之後,便看見了俯臥在亂石之中的那個人。
    他腳步稍稍一頓,轉頭對還未跑下山坡的家人叫道:“他在這兒了!”一麵靠近鳳簫,慢慢蹲下身子拍了拍他道:“你還活著吧?”鳳簫自然沒有反應。少年秀氣的眉皺了皺,伸手小心的將他翻了過來。瞧著那滿頭滿臉的血,少年嘖了一聲道:“隻怕難活了。”待看見鳳簫胸口處,被尖利的石頭硬生生戳出了窟窿,歎了口氣又道:“果然是沒救了。”方要起身,卻見鳳簫的嘴角動了動。少年眼神一亮,忙俯下身去道:“萬幸你還活著?你要說什麼?啊?什麼……你大聲……啊?什麼東……東……‘東城’?那是什麼?喂,喂!”少年伸手在鳳簫頸側一探,搖了搖頭立起身來。
    少時,眾人連滾帶爬地趕至近前。寒生疏雨撲在鳳簫身邊“嗚嗚”地哭叫著。兩個家人一左一右緊抓著車把式,跌跌撞撞的搶過來,一看這個情景便知不妙。跪在地上,大著膽子探了探鳳簫的鼻息,頓時嚇得額頭冒汗癱坐在地。車把式渾身抖作一團,咧著嘴嚎道:“郎君早有尋死之意,今日特地要坐在外麵,便有這個打算。隻是……唉……隻是平白的帶累了小的。我明明看著他自家撲下去的,委實不與我相幹啊。我趕車沒有十年也有八年,這山路雖難行,與我也不在話下。我……我冤枉啊!”忽然看見一旁的少年,膚白如玉眉目秀麗絕倫。身著水綠色孔雀羅劍袖,係一條素色大帶,足蹬單靴腰懸寶劍,肩上挎著一個包袱。因忙著救人,頭上的簪子不慎被樹枝掛落,烏亮的青絲直披至腰間。這哪是什麼少年,分明便是女扮男裝的小娘子。
    想著他方才竟能淩空飛起,定是神仙無疑。車把式用力甩開兩個家人的手,連連向少年叩首道:“求仙子施個法術,救救我家郎君吧!”少年回頭望了眼鳳簫,對他方才的舉動有些了然,惋惜道:“他已然斷氣,如何救得轉?”那幾個也趕過來將少年圍住,跪在地上百般相求。少年被纏得好不耐煩,將那明珠般的圓眼一瞪,喝道:“休要囉噪!”又對車把式道:“你方才說他是自尋短見?卻是為何?”眾人互相交換著眼色,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少年眉間一挑道:“這等看來,你們都知道內情,隻是不想外人曉得?”眾人齊齊點頭。少年撇了撇嘴道:“那還跟我囉嗦什麼?閃開,別誤了小爺的正事!”一個家人朝他連連作揖道:“仙子莫惱,小的委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求仙子暫且隨我往飛霞觀一趟。”少年忽然臉色陰沉下來,盯著那家人一步步靠攏,俯視著他道:“你們方才叫我什麼?”眾人不明白,他為何平白的著惱?隻是這個惱人的樣子太沒有氣勢,倒越發顯出女孩兒般的嬌俏來。
    那家人往後微微一縮身子,也不敢看他,哆哆嗦嗦地道:“凡……凡人哪有……哪有會飛的?必是仙子……”少年不等他說完,便伸出雪白的手指扣在他肩頭,臉又往前湊了湊道:“你莫不是將我看成了婦人?”眾人都不敢做聲,臉上的神情已然肯定了。少年忽然笑了笑,手上慢慢用力道:“你到說說看,小爺我哪裏像個婦人?嗯?說啊?”那家人頓覺一陣劇痛,骨頭咯咯作響,像是要被夾斷的一般。連連慘叫數聲,沒口子的朝少年求饒。
    少年一把推開他道:“都看明白了,小爺我是堂堂的七尺之軀!再要混說,小心我打爛你的嘴!”說罷轉身便走。車把式想著鳳簫之死,眾人誰也脫不了幹係。若是逼急了,他幾個定會拉他出來頂缸。一時也顧不得許多,撲上前去跪在少年身前道:“求小官人救救我等性命吧!”少年回首望了眼地上的鳳簫,道:“他是你家主子?你怕交代不清吃官司?因此要我留下做個證人?”見車把式喜得連連點頭,哼了一聲道:“我隻忙著救人,什麼都沒看見,叫我如何與你作證?”方說到這裏,猛然想起件事,道:“適才,我恍惚聽他說了兩個字。”眾人忙問是什麼?少年道:“‘東城’。那是什麼?地名兒,還是人名兒?”眾人一陣詫異,另一家人道:“他是郎君的好友,兩日前還來向郎君辭行。”少年哦了一聲,稍稍有了些興趣。
    再次來到鳳簫身邊,低頭望著那張,跟自己一般年輕的破碎的麵容。他實在不懂,人為什麼要自尋短見?縱然被逼無奈,也要拉著所恨之人同下黃泉,這才不算太吃虧。少年輕歎一聲,默默的將那個名字記在了心裏。從懷裏掏出一方幹淨手帕,俯身蓋在鳳簫臉上。
    眾人見他肯留下來,都鬆了口氣。寒生疏雨同受傷的家人,跟車把式留下,另一個家人如飛的返回飛霞觀報信。
    當少年得知,死者的妹子在山上觀內做道姑,兄弟與即將登基的太子來往甚密,由不得暗自叫了聲糟糕,思付道:“看起來此人身份不一般了。我乃異邦之人,在這裏舉目無親,不過就是來找人的。若與官府牽扯不清,豈不耽誤我的行程?說過不管閑事的,怎的便記不住了。哎呀,這都是爹爹的錯!真真是有眼無珠!青樓中的女子如何及得娘半分?還敢背著家中長輩,偷偷娶了做二房。娘啊娘啊,你便是再惱他,蘭玉國怎麼大還不夠你散心的?怎麼還不嫌辛苦,非要跑到……跑到‘外國’來了?如今倒好,隨雲天天吵著要娘。祖父滿世界找父親,要打殺了他才好。雍翁翁跟大舅舅氣得病倒了,二舅舅數年前,曾隨師父到過此處,死活要出來找人。娘啊,你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了。婦道人家孤身一人就敢跑怎麼遠,你也不怕迷路,累不累啊?果真狠心撇下一家子老少不管了嗎?唉,這異國他鄉人地兩生,要找個人豈不如大海撈針一般,真真愁死人了!”
    正想著,忽聽山坡上一陣喧嘩,十幾個女冠急匆匆地趕了下來。原來,這飛霞觀修行的都是乾道。觀主是個六十多歲的女道士,道號喚作明戒,錦奴上山之時她曾見過鳳簫一麵。明戒還算鎮定的來至鳳簫身前,單掌立於胸前道:“無上天尊,貧道送善信一程吧。”說罷,便同眾弟子念起了《元始天尊說甘露升天神咒妙經》,以超度亡靈。
    少時,明戒吩咐人用單子蓋住鳳簫放在竹板上,車把式同另一個家人抬了他往觀中停放。那少年將頭發胡亂綰起,回到坡上林中,牽了自家的馬跟在後麵。
    待安放停當,家人對明戒說起少年救人之事。眾女冠聽他描述十分的驚詫,齊刷刷向這個“女扮男裝”的少年望過來。少年慢轉明眸,也打量著眾女道士。目光忽然掃到門口,隻見一個十六七歲,著道裝極標致的女孩子,被人左右扶持著走進來。少年正暗自替她惋惜,卻見她踉蹌著在鳳簫身前跪下去。少年方才明白,這便是死者出家的妹子。
    錦奴兩手緊抓著竹板的邊緣,呼吸急促的瞪著,白色被單下已變得冰冷僵直的人。掛破的袍袖微微露出一角,那上麵被濕潤的泥土玷汙。錦奴素知,鳳簫雖然殘疾卻極愛潔淨。轉頭淚眼婆娑的望著家人,顫聲道:“速速回……去……回去報信。”兩個家人向觀主借了馬匹,急慌慌地去了。少年見錦奴哆哆嗦嗦地伸著手,要去掀鳳簫頭上的單子。叫了聲且慢,疾步上前伸手一擋道:“還是別看了吧?”
    若論親疏,自是鳳弦更近些。可鳳簫比親哥哥,還要疼惜遷就這個異母的妹妹。過去的點點滴滴,此時想來越發令錦奴痛心切骨又追悔莫及。說起來鳳簫是最苦的,可為何偏偏要去恨他了?冷漠鄙夷的態度,比惡言相向更傷人心。方才若能與他見一麵,即便不能打消他的念頭,是否也會讓他稍有遲疑?
    錦奴抓緊了鳳簫露在外麵的衣袖,一麵恨著自己。想要放聲大哭,可聲音哽在喉間怎麼也出不來。她的師父純全看不過,正待上前勸慰,卻見她身子一軟沒了聲氣。純全驚得啊了一聲,見少年已伸手將錦奴抱起,胸前的衣衫,瞬間被她的淚水打濕。眾女冠望著少年輕輕鬆鬆的抱了人,隨純全出去。都暗自驚歎,這年輕的“小娘子”好大的力氣。
    少年放下錦奴被請至上房待茶,明戒這才細細打量起他來。行走江湖的女子不是沒見過,似這等年輕又貌美超群的,委實不多見。看他穿戴不凡,聽他口音倒不像本地人氏。明戒賠笑道:“敢問小娘子貴姓?”少年怔了一下,那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暗自道:“難怪她們方才,毫無顧忌的盯著我看,原來是將我當做了女子。娘說,我長得跟外祖父年輕之時一般無二,隻是缺少儒雅端莊之氣。唉,臉長得委婉些就罷了。難道連這神態舉止,嗓音身材也像不成?我有那麼女氣嗎?”明戒與純全忽而見他麵呈不悅,互相望了一眼。因摸不清少年的來頭,又加了分小心。誰知方叫得一聲“小娘子”,隻見那少年瞪著圓圓的大眼,霍然起身來至跟前道:“觀主,道長,看明白些,我是男的,是男的!”明戒師徒唬了一跳。因隔得太近,這才看見那粉白的脖子上,確有不明顯的喉結。
    純全微微有些臉紅,明戒尷尬的笑了笑道:“恕貧道眼拙,小……小官人的相貌著實……哈哈,著實清秀的很,莫怪莫怪。”見少年退回去坐下,方接著問他姓名及家鄉。誰知那少年起身拱手一禮道:“出門在外,家中長輩再三叮囑說‘逢人隻說三句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恕我不便相告。不過……”少年頓了一下道:“方才那家人說,他家二爺……”忽然想起臨出來時,二舅舅曾說起過這裏的風俗,忙改口道:“他家小郎君與太子相厚,莫非是朝中的官宦?”明戒師徒聽了此話也是一愣,純全道:“他家中之事我們委實不知,隻聽說父母雙雙病故,靜心(指錦奴)才自願出家替父母超度的。看起來家道很殷實,怎麼會尋短……”明戒瞥了她一眼,純全忙住了口。少年看他二人神情,倒像是真的不曉得。既然問不出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辭了二人出來,慢慢往前麵去了。
    到了鳳簫停靈之所,扯了車把式出來,尋個隱蔽處要探他的話。那車把式先還不肯說,被少年一把摜在牆上。伸著細細的指頭點在肋下。頓覺上半身又痛又麻,像是千萬隻螞蟻在啃食骨頭。方要張口呻吟,卻沒有半點聲音。他幾時嚐過這等滋味?倒在地上一陣亂滾。少年抄著手退在一旁慢慢觀賞,笑著道:“我不過好奇,既不遂我願我編不來煩你了。”說罷轉身欲走。車把式慌得拚命抱住他的腿,嘴裏嗚嗚的連連求饒。少年撇了撇嘴道:“果然人性本賤!你可願意說了?”車把式滿臉鼻涕眼淚,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少年皺了皺眉道:“我可不曾逼你,是你自家要跟我說的?”車把式難受的要命,使力哼了幾聲。少年這才慢悠悠的,在他身上拍了兩下。說也奇怪,那又麻又痛的感覺立時便消失了。
    車把式領教了少年的手段,對他生出幾分懼意來。於是再不敢有絲毫隱瞞,將子叔府之事一一相告。少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卻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最後特地問了問東城同鳳簫的關係,臨走時扔下一吊錢。直到望不見他的背影了,車把式瞧著手裏的錢小聲嘀咕道:“這小官人隻怕來頭不小呢。”
    少年重新回到停靈之處,女冠們已將靈堂布置齊整,寒生疏雨眼淚汪汪的,跪在供桌前燒紙。來至鳳簫身前,少年默默的站了會子,便往廂房內換下掛破的衣衫,整理了頭發出來。
    約莫一個時辰後,靈堂外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鳳弦領著家人衝了進來。
    少年坐在一旁淡淡的抬眼觀看,隻見來人身著鴨卵青素煙羅衫,年歲與自己相當。原本是俊逸非凡,仙露明珠般的人物,此時卻愁壓雙眉眼罩悲戚。那泛著紅絲的眼眸深處,藏著不被人知的秘密與無奈。汗水將他背心的衣衫浸透,望著那黑底白字的靈位,膝蓋來回晃了幾下。若非後麵的家人扶得快,險險撲倒在地。
    這時,門外又走進一個二十四五歲,頭戴黑紗軟角襆頭,身著淺秋色方勝暗紋盤領衫的青年男子。原來,此人正是內侍高品濮洞天。他迎頭與那少年打個照麵,若非家人在路上回明,還真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個男子。飛鸞的容貌已是嫵媚,與他相比則多出幾分陰冷之氣。
    少年未有絲毫起身之意,隻等洞天開口安慰鳳弦,方暗暗的吃了一驚,思付道:“聽他說話,音色如未變聲的孩童,分明是淨身之人。這等看來,他家小爺與太子不是一般的要好,竟差了內臣陪同。罷了罷了,他家之事與我什麼相幹?再說那鳳簫已然身故,我縱然替他委屈不值又有何用?這裏並非是蘭玉國,強龍還不壓地頭蛇了。更何況,他身後之人是即將稱帝的太子。唉,找到娘趕緊回國是正經,家裏頭也不知鬧成什麼樣兒了?”方要下決心低頭走路,忽而想起躺在裏麵的鳳簫,跟那張年輕的破碎的臉,又實在氣不忿。
    正自舉棋不定,隻見那鳳弦已來在自家麵前,拱手施禮道:“多謝兄台冒險相……”少年好容易忍著沒動手,跺了跺腳皮笑肉不笑的打斷道:“我果真將他救下,他此時便不會躺在靈堂內,兄台這話豈不是在罵我?”眾人對他的態度大或不解,唯有車把式知曉內情,悄悄的往門口挪了幾步。隻聽少年又搶著道:“令兄卻是心無旁念隻求速死,即不掙紮也不慌亂大叫。嗬嗬,你也別問我的尊姓大名,橫豎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告辭!”說罷背著行李,頭也不回的去了。
    鳳弦見那少年至始至終,麵上都掛著笑容,嘴裏說的話卻頗含敵意。看起來似有人跟他說了什麼?鳳弦攆上前去攔住道:“兄台且慢走!家兄雖未救轉,兄台的恩情卻不得不報。”少年望著他眨了眨眼,模樣甚是刁鑽古怪,抄著手道:“你要謝我啊?噝……”一麵朝四周掃了眼,一麵向著他招了招手,徑往山門外走來。鳳弦雖不明白他的意思,仍喝退了要跟來的洞天,隨了他出去。
    尚未立穩,冷不防那少年突然轉身,嘴角噙著一絲笑容,向著他的麵門便是一掌。不料鳳弦反應極快,側身踏開一步堪堪躲過。未等他發問,少年的掌風又至。鳳弦連讓他三掌,皆躲得狼狽不堪。方要叫他住手,那少年自家先停了下來。不解的道:“你不是要謝我嗎,又躲的什麼?”鳳弦打量他幾眼道:“兄台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打人,不知是何意?”少年上前一步,依舊含笑道:“我來問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做怎麼自尋死路?你別急著撇清此事與你無關!”鳳弦怔了怔道:“此乃小弟家事,恕不能奉告。”少年笑著頷首道:“嗬嗬,你打量我是那專愛聽人家中是非的婦人不成?誰稀罕知道!你虧不虧欠他心中自知。我就想替他打你一巴掌,你若真心謝我便受了,若想食言,我二人倒可好好比劃比劃。”鳳弦暗自道:“他的身手隻怕與我在伯仲之間。聽他口音不似京中人氏,肩背行囊穿戴不俗,莫非是江湖中高門大派的子弟?且先將他打發走在說。”想到這裏,鳳弦微微垂下眼簾道:“兄長有輕生之意,我竟未能察覺實在罪無可恕,你這一掌我受了。”少年見他果然垂手不動,提起手來便要打。誰知半路上,又莫名其妙的折了回來。鳳弦等了會兒不見動靜,抬眼望去正與他四目相對。那少年氣急敗壞的,當胸一把抓住道:“小爺並非舍不得打你,實在怕髒了自家的手。”說罷推開他,轉身解開係在樹上的韁繩,牽了馬離去。
    鳳弦皺了皺眉方要回觀中,隻見他複又停下,扭過臉望著他看了會子道:“我尊姓雲,後會無期!”話一出口少年便後悔了。心裏頭分明要打他的,眼看便挨上了,不知怎的就是打不下去。更讓少年不解的是,竟然還多此一舉,告訴他自己的真姓。
    鳳弦乍聽他的姓氏,先還不覺什麼。待回到觀內,漸漸的一步慢似一步。心上像是什麼東西被打翻了,滿口皆是酸苦之味。不過一個普通姓氏罷了,聽在耳中卻倍感親切。鳳弦幾乎是控製不住的,快步搶出山門。遙望著少年模糊的背影,對自己的舉動亦感到詫異。
    若有所思的回到靈堂,迎麵看見洞天立在階下,鳳弦猛地一下驚醒過來。
    錦奴再次被人扶回屋內,見他進來道:“大哥哥最愛潔淨,你替他好生收拾收拾,也算進一進兄弟間的情分。”這是數日來,妹子第一次同他講話,而鳳弦卻不能展現自己真實的感情。默默望了她一眼,吩咐寒生將車上的行李拿進來,取了套幹淨的內衣,又挑了件簇新的外裳。正打算到裏麵替鳳簫換上,不料那錦奴撲上來一把搶了過去,捂在懷裏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原來,那衣襟上袖口邊的花紋,乃是她親手所繡。到此時才明白,鳳簫雖受他兄妹冷遇,卻從未真心怪過他們。如今這世上,鳳弦隻得錦奴一個親人。見她哭得這般淒慘,卻不敢像從前一樣上前寬慰。天知道,他是怎樣將眼淚逼回去的。故意在旁催促道:“這會子哭有何用?莫要耽擱時辰,再晚些便不好穿了。”純全同其他女冠亦上前相勸,錦奴這才鬆開手。
    鳳弦吩咐家人打了清水進來,又將他們全攆了出去。恭恭敬敬的與鳳簫叩了三個頭,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山上到底涼爽許多,手下的肌膚正漸漸失去溫度,傷口裏的血亦不再向外流淌。鳳弦小心的,用軟布將他臉上身上擦拭幹淨,換上那件新衣。簡單的整理了發絲,輕輕附在他耳邊道:“待我同他了解了恩怨,再來向哥哥請罪。”鳳弦緊緊握住那隻變涼的手,最後在望了兄長一眼。忽然發現,方才還閉合的雙目,此時竟微微半睜著,仿佛即將醒來一般。鳳弦怔了一下,喃喃的喚了聲哥哥。遂即被那鋪天蓋地的悲傷,壓得透不過氣來。又不敢叫外頭的人聽見,將臉埋在鳳簫的掌心,直弄得渾身亂顫。
    鳳弦在觀中守了三日,尋了塊清靜之地,將鳳簫安葬了。
    過幾日便是登基大典,飛鸞要熟悉各項禮儀,難得有片刻清閑。幸而有鳳弦時時伴在左右,到解去不少的煩惱。比起從前,他少了些玩笑多了些沉默。飛鸞心知虧欠他良多,時時處處皆溫柔相待盡力滿足。隻是私下想與他親近,因顧忌他的性子卻不敢造次。
    這日午後,飛鸞同鳳弦用過膳,正閑話後日登基之事,不知怎的便提到天子六璽。飛鸞特意要考考鳳弦,道:“你可知六方寶璽的名字?”鳳弦低頭略想了想道:“說是六璽實乃七璽。其一曰‘皇帝行璽’;其二曰‘皇帝之璽’;其三曰‘皇帝信璽’;其四曰‘天子行璽’;其五曰‘天子之璽’;其六曰‘天子信璽’,而最重要的一方便是‘傳國之璽’。為帝者持此寶璽則受命於天,失之則氣數已盡。”飛鸞望著他笑道:“此七璽由門下省符寶郎掌管,不如單將這一方‘傳國之璽’交由你看管,你……你可願意?”鳳弦當即笑道:“‘傳國之璽’國之重器,曆代帝王莫不奉若奇珍。我,我又是什麼身份?犯官之子,尚在家中守製的白丁一個。哥哥如今是天子,說話行事其可隨性?”飛鸞起身來至他身後,雙手扶住他的肩,頷首相望道:“我說過要與你同掌江山,此話絕非戲言。我……我……”鳳弦聽他忽然吞吐起來,緩緩抬頭望去,正對上那雙桃花眼。
    飛鸞麵上薄薄的起了層紅暈,眼中漸濃的春意,將陰冷之氣悉數衝走。扶著鳳弦的手臂慢慢蹲下,凝視他道:“我對你說的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你曾誤會我,將你看做孌童一流。我……我願效孟光,與你舉案齊眉相守終老。”見鳳弦沒有躲開,不免心下一陣歡喜。伸手捧了他的臉漸漸靠攏,方要吻上去,忽聽他道:“那梁鴻隱居山野,靠給人舂米為生。哥哥難道肯放棄天子之尊,做個農夫嗎?”
    不等飛鸞作答,忽見小樓進來道:“啟稟太子,四殿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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