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依舊是我記憶裏的那個古都，雅致、安逸、古樸甚至陳舊。時光的流逝讓它在滄桑中沉澱，卻無法使它衰老。
    我緩步走出旅館，一廂情願的希望時間能夠在此處停滯不前。
    但這終究隻是奢望，“泉時”提供的浴衣不知道哪年起就由藍色變為了灰色，似乎是在提醒我，這是多年以後。
    目光遊移幾處，我沒有費什麼功夫就看到了要尋找的人。
    洺濉背對著我，坐在不遠處的台階上，他的頭發濕漉漉的仍在滴水。
    任性又固執，就算是在夏日也不能這樣大意。
    不過他畢竟隻是個孩子。
    我不由加快了步伐向他走去。
    “…你…”我幾乎沒來得及張口，他就警覺的轉過了頭。
    這無意間看向我的目光，似乎有些迷茫和哀傷，朦朧間我看不真切竟一時語塞。
    沉默。
    “怎麼了？”
    我隻能這麼問。
    “沒什麼。”
    他也總是這麼回答。
    他轉過身子不再看我。
    京都的夜晚安謐的讓人不忍心出言打擾這份恬靜。我試圖放慢腳步走到他的身旁坐下。
    “在看什麼？”
    “星星。”他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還有月亮。”
    我抬頭，又低下頭。
    “我看不見。”
    “恩，可它們就在那裏。”他伸出手向著某個方向指去。
    “那一片是星星，月亮在那。不過你大概沒辦法看見吧，就像有的地方我也看不見一樣。”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努力想象卻沒有成效，隻能放棄。
    我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是什麼感性的或者浪漫的人。也許從一開始，麵對相同的事物，我們便隻能看見不同的風景。
    外麵的風很大，我側著臉，幾乎是皺著眉看著他潮濕的頭發在風中揚起。
    “哥，回去吧。”
    他沒有看我，自己起身率先朝旅館的方向走去。我站起來，默默地看著他離去的消瘦背影，不知道第多少次無法言語。
    洺濉，我年幼的弟弟，終於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嗎。
    我無所適從。
    夜裏的風有些大，和室的榻榻米散發出令人懷念的某種氣息。洺濉已經睡下了，就在我的旁邊，我知道他很疲勞。
    我也很困，隔日的談判至關重要，我需要足夠睡眠以保證它的順利進行。可我的頭腦卻無比清醒，它比白日更加活躍的運作著，等到我反應過來，已經回想起來諸多平日裏遺忘掉的往事。
    例如我曾經去的一家書店裏懸掛了吊蘭，學校的樹林裏有我很久以前種下的樹苗，上學途中逃課買的盆栽，偷偷溜去看的燈展。
    這些事情我從來不會告訴洺濉。
    我也不會讓他回想起來，六年前的某天，我和他隻身來到京都，在這家還尚未聞名的溫泉旅館裏待了一個月，僅僅為了等待一些微弱的希望。
    那是家族最困難的一年，洺濉才十歲，我不想讓他有任何不安的念頭。
    他白天就穿著京都孩子慣穿的那類和服，在錯落的街巷裏歡快地奔跑；偶爾閃身躲到某處拐角，滿心歡喜的等著我找到他。
    入夜時分他從來不會老實休息，借著夜色朦朧隱進樹後，或者消失在長廊的某間房子裏。
    我總能找到他，一直如此。
    我們像普通的日本孩子一樣，閑暇時便穿梭在京都優雅安逸的大街小巷。我跟在他的身後，滿足地看著他可愛又天真無邪的笑顏。
    沒有成年人作陪，卻依舊無所畏懼。
    “旅館裏的阿姨說，今晚有廟會，就在前麵的寺廟裏。”
    年幼的弟弟身高堪堪隻到我的脖子，說話時總要努力揚起頭來。
    “哥哥，我們可以去麼？”
    每每看著他幼稚又充滿期待的麵容，我根本就無法也不會想到去拒絕。
    他是個聰明又招人喜歡的孩子。
    我用略顯生疏的日語請求旅館的阿姨為我們準備廟會的浴衣。她是個和善又慈愛的人，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請求。
    傍晚我拉著洺濉的手，努力越過熙攘的人群，流連於各個攤子前。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勝景。即使是那一年，我獨自一人偷溜去看的燈火，也沒能讓我如此心生感慨。
    我們在一家撈金魚的小攤前停下腳步。洺濉不厭其煩的重複打撈的動作，我蹲在他的身邊，唯一能做的就是掏錢，看他失敗沮喪的小臉，看他屢戰屢敗，然後繼續掏錢，看他屢敗屢戰。
    廟會的煙火悄然在頭頂綻開，洺濉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向往的望著天空。
    “好漂亮，從來沒有見過。”
    “啊，很漂亮。”
    黑夜中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隻有煙火在寂滅中燃燒希望。層層疊加的繽紛與隱隱逝去的光芒。我們從來就沒有機會見到，如此美麗或者如此虛幻的，宛如夢境般的絢麗。
    “回去吧。”天色漸晚，我拉著洺濉的手，看著他戀戀不舍的惜別種種。
    “我們以後再來好嗎？”
    “好啊。”
    像是相信我的承諾一般，他的臉上瞬間露出了純淨的笑容。我為著弟弟的信任高興不已，卻忘了那時無論誰都尚且年幼。
    我拉著他的手，緩步走回旅館，我覺得可以一直就這樣保護我唯一的弟弟。
    可我依然讓他受到了傷害。
    些許漫長的平靜後，我們還是被人找到了。
    我帶著他遊走在各個街道，平日裏的尋人練習，讓躲避變得得心應手。
    安寧的日子過的久了，我以為所謂的危險都是無稽之談。
    於是當尖刀毫無預想的刺進我的腹部時，我因為怔愣或者恐懼已經忘記了逃開和呼救。
    我倒在血泊之中，清晰的看見鮮血倒映在洺濉的眼裏。他在危機關頭被我本能的推開，跌坐在地。
    “……哇……！”他尖叫出聲，他的目光變得癲狂。
    有一群人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犯人扔下刀不知去向。
    混沌迷茫中我看見他緩緩地倒下，就睡在我的身旁。
    我猛地睜開了微閉的雙眼。
    他還是安穩的睡在我的旁邊，黑夜裏靜靜的看著他的側臉，卻發現他臉上不自然的潮紅。
    微微歎氣，我坐了起來。
    窗外夏日的蛙鳴仿佛樂音般此起彼伏的響起，池塘裏的水色映著不知何時顯現了的月牙。我披上浴衣，輕輕地拉開了門。
    今晚，注定無法安眠。